护卫为难,垂首忙道:“这……是属下疏忽。”
魏攸宁哑然,不由微愣在。
船上沐浴不便,她素来爱洁,便是这几日也是日日擦身。
昨夜入睡前,她还唤客船上的人备水洗了头发……
到了这人跟前,怎偏就成了臭?
经过几回折腾,魏攸宁也算渐渐摸清沈霁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
她自动在脑中滤掉他那些话,没事人一样道:“公子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沈霁嫌弃摆手,甚至还半掩口鼻:“先带下去,洗完再来回话。”
魏攸宁见沈霁并未计较她的称呼,料想昨夜逼着自己称呼他为主子,不过也是心血来潮,忙装出一脸受宠若惊模样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公子唤我前来定是有事,还是待事情办妥,再沐浴也不迟。”
她暗暗敛眸,心下一紧。
她若沐浴,沈霁自然是要派人盯梢,如此一来,身份岂非要全部露馅儿?
今日这沐浴是断然不能的!
“话多。”沈霁神色不耐,白她一眼,“即刻收拾,难不成你要顶着这身脏臭身子,给我备饭?”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动作要快,昨夜……那道饺子叫什么?”
“翡翠鲜饺。”
沈霁点头,“再备一道,其他的自行安排。”
得,这是馋上了不成?
既嫌弃她脏,那昨夜怎的不嫌?
魏攸宁暗恼,早知如此,她何必给自己挖这么个大坑?
沈霁见他久久不动,扯了扯唇,跟个阴森的纸人般,皮笑肉不笑道:“怎的,莫非要我亲自用轿子抬你?”
魏攸宁绷着假笑,连忙退下:“不必,不必,小的这便前去准备。”
出了门子,魏攸宁唇上笑容依旧,眼却淡了下了。
沈霁其人,独断专横。
而今这般处境,她便如那砧板鱼肉,压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若想活命,只能按他意愿行事。
魏攸宁忽有些佩服原主。
这样刺手的骨头,也不知那魏珩是如何啃动,还哄得对方对她予取予求。
《佞臣记》中虽用笔隐晦含蓄,但原主与沈霁,确实有些不清不楚……
很快,护卫便将热水抬上。
而后便一左一右站立门前,直喇喇盯着魏攸宁道:“动作麻利些,公子还等着用膳。”
魏攸宁皱起了眉头。
门口杵着这么两尊门神,还真要守着她从头洗到脚不成?
“磨磨蹭蹭的作甚?莫非要等大爷上来伺候你不成?”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瞧瞧这跋扈嚣张的语气。
不过,这伺候……
魏攸宁眸光一亮,微微扬起了唇。
“伺候倒是不必,两位大哥……是要在此盯我?”她指了指二人面站的地方。
二人理所当然:“废话!”
“可你们站在此地,只怕是,有些不便呢。”魏攸宁状似害羞般,默默垂首。
两人对视一眼,见他动作古怪,不由呵斥:“你洗就洗,少说废话!”
魏攸宁抬首,朝左边那人笑着走近,做势要勾他胳膊,却被人生生躲开。
“你干什么?!”
她故意伸出食指勾了勾衣角,埋首娇羞:“实不相瞒,小弟与常人不同,喜……”
“有什么?快说清楚。”见他扭扭捏捏,娘们儿兮兮,两个护卫顿觉一阵恶寒。
“小弟从小便喜慕儿郎,您们这样盯着……我怕把持不住。”
此言一出,身量较高那个护卫瞬间瞪直言,连忙后退,如避洪水猛兽:“你说什么?”
左边的护卫满面嫌疑,却还忍着恶寒冷哼:“你少耍花样。”
魏攸宁对对手指,“两位大哥若不介怀,就在此守候,今日你们瞧了我身子,日后可愿——”
“嘭!”
魏攸宁话还未完,便听一阵重重摔门之声。
门外,两个护卫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快点,给你一刻钟时间!”
魏攸宁暗松口气。
她不敢大意,只就着热水匆匆擦拭一番,顺便紧了紧裹胸布,就换好干净的衣衫。
外头催促响起:“快些,莫让公子久等。”
魏攸宁摸了摸高领里头用南海鱼胶特意粘制的喉结,抚平衣褶,确定无碍后掀开大门,面上含笑:“来了,劳烦二位久等。”
那头,沈霁等得不耐,“那魏珩是掉进河里了不成,如此磨蹭?”
“回督主,他已入了厨房备膳,不过有一事,小的,”来人迟疑看他,“不知是否该如实禀报。”
“何事?”
“先前负责看守的人来报,那小子似乎……”
“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的。”
来人点头,“是,那小子似有龙阳之好。”
沈霁把玩沉香手串的右手顿住,眉头微动,视线落下,顿了顿,最后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龙阳之好?”
……
昨个儿魏攸宁打探了一下,沈霁似乎不好甜口,今日早膳除了那道指定的翡翠鲜饺,她另备了鸡茸红藜粥,明珠豆腐,还有杭州府特有的葱包烩。
佐菜是胭脂菘菜,昨夜下的菘菜同紫茴一道入了瓦瓮,今早揭开浓香扑鼻,泛出浅浅胭红。
魏攸宁试过,酸甜适宜,清脆可口,佐粥来吃再合适不过。
榆木八仙圆桌上盘碟备妥,菜虽不多,卖相极好,放眼一望,红绿相间,热气氤氲。
沈霁执筷先用了剔透饱满的翡翠鲜饺,皮薄馅儿美,鲜香阵阵。
再用了一口豆腐,入口即化,滑嫩至极。
最后,他筷子停在恍若花开的胭脂菘菜上,没动。
魏攸宁适时开口道:“此乃胭脂菘菜,用来佐粥开胃再好不过,因主子在服药,便没用萝卜。”
“佐菜的精髓在于香脆,平平无奇的萝卜入盐水一夜,充分吸收花椒,茴香,鲜姜等料,滋味儿远胜菘菜。”
“不就是咸菜,哪儿来来么多讲究。”沈霁眼风一动,偏生没理,抄起筷子咬了一口葱包烩,实在酥脆香口得紧。
约莫用了六七分饱,他才一脸嫌弃的夹了筷胭脂红剔透的菘菜。
然后,魏攸宁瞧见他又夹了第三筷,第五筷……
“这菜太咸,再添碗鸡茸粥。”
魏攸宁暗嗤。
呵,口是心非……
真要咸了,还能一筷不停,连吃六七口?
元明受了板子,现在还起不来床,沈霁身边就只剩下粗手粗脚的护卫。
于是魏攸宁除了手头厨娘的伙计,连带布菜盛饭的伙计也一并包揽。
魏攸宁从善如流,替他添粥。
十指纤纤,细腻如玉,舱内开了窗,稀碎微光细细撒入,愈显他手指细腻如笋,纤长如玉。
这样一双细手,哪像个庖厨之人的手?
魏攸宁替他添粥时隔得近,沈霁能清晰嗅到从他身上晕出的几分清浅的皂角香味。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沈霁脑中,莫名浮出这么一句词。
而后,他猛地忆起护卫先前来报的话,落在魏攸宁身上的眸光忽而染上几分嫌恶。
沈霁筷子一搁,发出几分清冽脆响。
魏攸宁一边暗忖是哪儿惹了对方不快,一边道:“可是这道胭脂菘菜不合口,小的并非专攻此道,委屈公子了。”
沈霁无言,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平平无奇的菘菜他似乎吃了好几口。若真不合口,他还吃得跟猪一样,那不是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土货?
他有心给自己寻个台阶下。
于是沈霁便神色自若,语气难掩自傲道:“平日用惯了珍馐佳酿,偶尔用用你这粗茶淡饭倒也使得。”
粗茶淡饭?
魏攸宁死死揪住自己的大腿,才忍住没有上前将此人的臭嘴撕开的冲动。
胭脂菘菜的确不是什么佳肴,但胜在开胃爽口。
翡翠鲜饺和明珠豆腐也是内庭常用,连素来挑剔的楚王对她的手艺,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魏攸宁不愿横生枝节,便在今日的菜色上稍作了些简化,免得沈霁瞧出门道。
至于这看似最为简单的鸡茸红藜粥,花费的功夫却是最为繁琐。
论粥一道,择水其一,择米其二,火候第三,食候其三。①
米她用的益气的红藜,这水是托护卫昨夜蓄了一夜的露水,器皿也是捡了船上最好的用,至于火候这些更不必说……
魏攸宁深深顺了几口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过了这茬,这姓沈的阉货休想吃得她一米一菜。
魏攸宁伸手,却见沈霁又执起了筷子。
恰好他也抬起了眼,二人的视线便这样干巴巴地在空中撞上。
沈霁淡定自若得很,悠悠收回目光。
魏攸宁实在不知此人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分明前一瞬还满面嫌弃,她本以为他要撤盏,未料竟又吃了起来,瞧那臭模样,倒还一脸津津有味。
见沈霁心情转晴,魏攸宁逮着机会试探:“公子,与我同行的同伴,不知他们现下可好?”
沈霁悠悠朝她瞧来:“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功夫担心别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魏攸宁想了想平日宫里那些后腿的笑容,现学现卖,“公子仁慈,既知此事与我们无关,自然不会为难。”
“仁慈?”沈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仁慈。
扬州七大盐商之一的魏家嫡子,就是这样个谄媚货色?
真是除了一身皮囊和手艺,再无长处。
魏攸宁难得逮着机会,又问:“烦请公子告知一声,我的同伴现下可好?”
沈霁闻言,想起同他一起抓到那人模样还算周正,文质纤弱,一看便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他心念微动,再看眼前这小子满面忧色,目光灼灼,一副焦心饭不思的苦巴模样……
沈霁有些恶寒,不着痕迹皱眉,掀开茶盏冷觑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魏攸宁蹙眉,一时未明白他这个问题的用意。
思忖片刻,避重就轻道:“我与他都要去晋江书院,日后我们便是同窗了。”
“是吗?”
魏攸宁见他神色古怪地瞧了自己几眼,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午膳可备些新花样。“
沈霁起身淡声道:“你若想舒坦些,”他眼风自上而下掠过,“那就别做多余的事。”
言落,随后拂袖,缓步离去。
……
“督主,和那魏公子一道的三人都已经查清楚了,那书生名为范峤,歙县人,乃明德十六年应天乡试的解元,因守孝在身,未能参加次年会试……他刚除孝期,此行是打算入晋江书院,准备后年的会试。”
“至于那刘马两个护卫,乃是魏公子从镖局所雇……”
“明德十六年的解元?”沈霁嗤笑一声,“看不出来,那个白面书生倒是个能耐的。”
下属摸不准他的意思,询问道:“接下来这几人要如何处置?属下以为,姓范的小子身份微妙,说不得可在此事当中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若他后年高中,兴许还可为督主所用。”
沈霁颔首,“暂时押着,好好看管,莫让他们乱动乱走。旁的事情,等到了南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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