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攸宁忙道:“且慢!”
如今形势逼人,少不得伏低做小:“这位好汉,且容我将话说完。”
元明欲言,却见沈霁眼风沉沉,只得闷闷闭口。
魏攸宁忙道:“《本草纲目》有言,甘草忌猪肉,菘菜,海带。”
闻言,叶夫大生怕祸及自身,哼声道:“不必你言,行医最讳药食相克,早前我便将此事好好嘱咐了厨房,叫他们切莫将这些东西送上公子的桌。”
魏攸宁道:“刚才我腹饿异常,忽闻鲜香,不免醒了神,恰好听负责吃食的婆子走过,称送上的鲜鱼汤用的是细头。”
魏攸宁身子动不了,下巴朝不远地上摔得稀烂的碗盘点了点,“细头即鲫鱼。地上汤色雪白不见肉,想来便是怕被人认出,事先将鱼身拣了出去。”
“甘草鲫鱼同食,剧毒。幼时我身边的一个阿嬷便是伤寒用了甘草后食了鲫鱼,腹疼蜷缩于地,口吐白沫,当场绞痛而死。”
这下,叶大夫神色大骇:“你说什么?”
“好汉若不信,可捉了活鱼,将鲫鱼汤和甘草混合,一试便知。”
元明因‘剧毒’二字神色大变,“主子恕罪。奴婢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竟是跪在了沈霁跟前。
沈霁神色冷然,“跟了我这些年,原以为你是个细致周到的。”
元明瑟缩,“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他乃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平日伺候贵人,哪里敢沾味儿重的吃食,生怕腌臜了主子。
连叶大夫都不是鲫鱼同甘草相克,他又怎会知晓?!
“滚下去领罚。”沈霁摆手。
“是。”元明不怒反笑,好似得的不是罚而是恩惠,将头埋得极低,缓缓退下。
只是走时却不忘愤愤扫魏攸宁几眼,这是恨上了。
魏攸宁心道这小子是逃过了此劫。
主子肯罚你,说明日后还有用你的机会。
最怕的便是罚也不罚,直接扔到角落,再无起复之日。
“小人学艺,学艺不精,请,请公子责罚。”叶大夫满面惶恐,抖如筛糠,等着沈霁发落。
沈霁却没见着他一般,目光落在魏攸宁身上,盯了半晌。
原本上好的袍子此时深深浅浅,皱皱巴巴,上头沾了好些水渍。
玉簪歪斜,发丝乱乱糟糟泄出,其中几缕紧贴鼻尖鬓角,愈发显人狼狈。
灼灼暖光之下,但见他长眉舒展,眼尾微扬。
他睫毛极长,一道阴影在白皙的面上晕开,竟无端生出种柔和的味道来。
沈霁眼眸微眯。
骆延山这个嫌贫爱富小舅子还不算太过蠢笨,瞧着倒也顺眼,做个杂役勉强使得。
“你会做药膳?”
见他打量半晌,魏攸宁还以为对方在打什么主意,未料竟是问了这个。
沈霁有些不耐烦,“舌头被吞了不成?”
他此行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如今厨娘服毒而亡,船上其他的粗野汉子哪会做什么正经吃食?
方才这小子一口一个药膳说的头头是道,想来也不是无的放矢。
或可顶几分用?
魏攸宁当务之急便是解了这一身的桎梏。
她眼风一动,当即便自告奋勇,“除了药膳,其他膳食也略通些,若好汉信得过,自然……”
沈霁没挥手打断魏攸宁的话,“叫什么好汉?”
“那,我如何称呼?公子?”
沈霁轻飘飘瞧他一眼,仿佛给了他个天大的恩惠,“且叫主子吧。”
主,主……主子?
魏攸宁后槽牙一紧,觉得这阉贼着实欠扁。
她堂堂大齐侍中,能让她称一声主子的,哪个不是流着龙血凤髓的天潢贵胄?
区区一个阉贼,还一副“给你的恩典还不跪下谢恩”的表情对她发号施令。
哪儿来的脸呢?
他斜眼睨他,“怎么?不愿意?”
魏攸宁一双眼立时弯成月牙,“自然,”自然不愿。
“自然是愿意的,多谢……主子。”
罢了,形势逼人,待过了这茬,日后总算是要连本带利讨回今日这笔债。
沈霁原本只是存心逗弄,见此人竟三两下便服了软,而后一脸谄媚,不由暗嗤。
啧,真真是个没骨气的软蛋。
……
绳索解开的瞬间,魏攸宁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船上的食材比魏攸宁想象的要多,天气尚好,食材也都很是新鲜。
魏攸宁翻看一遭,问道:“这些食材可查验过了。”
刚才出了那样的大事,自然有人将厨房里里外外都验过一遍。
到底是先前那两个细作用过的东西,为稳妥起见,魏攸宁选了相对更为安全的米粮活鸡,打算做几道补血易气的羹汤并容易克化的主食。
魏攸宁将鸡宰杀洗净,以黄酒姜片去腥,入沸水煮红捞出。
皮料便以澄面,玉米粉并菜汁混合。
乘着醒面的功夫,她将粥羹和糕粉材料备好,分别入瓮。
鸡肉馅儿入面,在她手中几转,瞬间变得精巧玲珑。
汤羹入瓮,翠饺上笼,一切备妥。
期间护卫一直将她盯着,见他时不时东摸摸西尝尝,拧眉呵斥,“休做多余动作。”
回应他的则是魏攸宁讪讪的笑:“久未庖厨,一时手生一时手生。”
手生才怪了。
做得太过行云流水,反倒惹人怀疑。
约莫一个时辰,鲜香的味道随着缕缕白烟溢出,闻之欲醉,食指大动。
主食她备了翡翠鲜饺,八珍糕,这两样易于克化,夜里用顶饿又不会积食。
方才走得急,也不知那位的具体口味,两道羹汤便备了补血益气的四物汤,五红汤。
正好一甜一咸,端看屋里那位主子怎么用。
魏攸宁眼眯了眯,瞧着色入翡翠,晶莹剔透的翡翠鲜饺,食指大动。
她又以酱油、醋、蒜末姜汁调好了蘸料备用。
魏攸宁将两个剔透的翡翠鲜饺寻碟盛好,蘸酱送入口中。
馅儿中的鸡肉菇都是极鲜的食材,这两样并着蒜香和薄馅,劲道爽口,鲜味十足。
“大胆!主子的吃食,哪有下人先吃的理?”
回应他的,则是魏攸宁一脸的理直气壮,“方才都说了,久未庖厨,一时拿捏不准火候。实不敢将不知深浅的吃食就此奉上,自要先试试。否则待会呈上,惹恼了那位公子,倒霉的便是你我了。”
“你。”护卫一时间觉得她所言有理,可瞧他吃的红光满面,眸光发亮的样子……
怎么都不像是试吃啊。
翡翠鲜饺鲜滑细腻,汁水四溢,实在秒极,魏攸宁正抄起筷子打算再进一口,就见门口半明半暗处,阴测测杵了个人。
来人眼睛死死盯着魏攸宁,皮笑肉不笑:“叫你来备吃食,你就是这样备的?真是好样儿的。”
魏攸宁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临危不乱,瞎话马屁张口就来。
她在对方犹如实质的眼风底下,不紧不慢放下筷子,退后站到一旁,“主子来得正巧,方才我已试过,味道应是不错。”
这祖宗,怎么瞧也不像是会来这厨房的人,难不成这是饿狠了,循着味儿来了?
许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极致的寂静之中,魏攸宁听到了一道微不可闻的腹鸣声。
她连忙咬唇,忍住大笑冲动。
还真叫她说中了。
沈霁沉着脸,一眼扫过被她吃的干净的碗底,冷笑了声:“送他回去。”
魏攸宁松了口气。
暗忖,暂时当个厨娘使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是不用挨饿受冻,再被裹成气都出不了的粽子。
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和感激之色:“多谢主子。”
谁知下一瞬,那不长眼的黑衣人竟提着小指粗细的绳索朝她走了过来。
魏攸宁笑容僵住:“主子,这是……”
沈霁没理会,眼风淡淡:“绑仔细,将人看住了。”
魏攸宁本以为经此一遭,待遇至少能有所提高。
未料她这儿前脚歇了气,后脚就又被人绑了。
既然如此,她先前还救他做甚?
无论何时,这些天杀的阉人,都是一脉相承的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魏攸宁睁深深吸气,挤出笑来:“主子,我与先前那伙人半分关系也无,明日还要替您准备吃食,可否将这——”
“否。”
话还未完,就见那人冷眼瞧她,一口回绝。
魏攸宁死死咬牙,暗示自己这是咬了对方的肉,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很好,看来今日这帐,她得再加一笔。
……
再度被捆成了粽子的魏攸宁又被关进了先前的船舱。
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便是个铁铸的人也受不住。
好在方才趁着备膳的功夫,先填饱了肚子。
魏攸宁慢腾腾挪到相对安全的角落,轻合双眸,一边养神,一边筹谋接下来的对策。
这个沈霁阴晴不定,不按常理出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搞。
魏攸宁一直紧着精神头,并未睡实。
当隐约闻得脚步声接近,她梭然睁眼,睡意全无。
魏攸宁忙闭眼假寐。
“醒醒。”
闻声,魏攸宁故作一副惊醒模样:“几时了?两位,可有何事?”
细微的光从窗格透入,带起如线光柱。
魏攸宁瞧了眼地上的光影,猜出眼下应近辰时。
“休要多言,主子传你问话。”
“……”
经过一夜调理,沈霁气色比起先前好了许多,唇色略深了些。
此时他单手撑着下巴,斜斜倚着黄花梨大椅扶手。
日光更明,窗牖扭曲后的阴影,斜斜照在他的黑靴上。
透过细细光柱,可以清除瞧见空中浮动的细尘。
若是忽略旁的,这般场景,倒值得描下来做一幅美人图。
不过魏攸宁清楚,眼前的这位可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披着光鲜皮囊的恶鬼。
魏攸宁思索着昨日之事,正暗自拿捏着措辞,就见对方忽然皱眉,一脸嫌恶捂着鼻子:“臭。”
说着眼一斜,瞪眼瞧提魏攸宁来的护卫:“提人之前,不晓得先将人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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