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攸宁惶惶垂首,故作惊弓之鸟。
见此人如此胆小,元明恶狠狠的脸上这才扯出几抹舒坦的笑意。
事实上,魏攸宁心下已起了一阵骇浪。
她方才猜到今夜围堵他们的乃是厂卫,却万没料到,这个叫元明的宦臣会出现此地!
《佞臣记》中,魏珩攀上九千岁前,他身边最得用的太监便是元明。
魏攸宁呼吸没由来紧了几分,细汗登时浸湿内衫。
她视线微抬,正好瞥见一截白地描金,锦绣如云的袍脚,衣料是上好的妆花云缎,专供内廷,十分罕有。
眼前这位,十之八九便是原主那位便宜‘干爹’了!
不待细想,却听低沉的声音压下。
“缩着头等着捡金子么?抬起头来。”
魏攸宁拿捏好神情,悄然抬首。
方才在甲板上距离有限,借着火光将人雾里看花瞧了一遭,不甚真切。
此时隔得近,烛光融融,滤纱透过,向右层层晕开,正好照亮他大半边身子。
他右手支额,斜斜倚着紫檀圈椅。
灯下,白地金线团花袍子似生流光,层层叠开,将他面色衬得愈发白皙。
此人形容出众,华贵清冽,恍恍一望,如星拥月,亮眼至极。
再细看五官,才发现他与寻常儿郎略有不同。
他的眉较常人稍淡,眼也更深,眼尾自然上挑,弧度流畅,竟给人一种含情旖旎之感。
眼生得如此,理应显柔显弱。
好在他眉虽疏淡,胜在有形,天生入鬓的剑眉并着一双深邃含情目,生出了种别样的凌厉气势。
魏珩乃扬州城内出了名的好皮相,此时往他跟前一凑,竟无端生出种短人一截之感。
可惜再好的皮囊,配上这么一副残破身子也是白瞎。
“那些蠢货,莫不以为人人的招子都是摆设不成,就推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出来当替死鬼?”
原本面无表情的人,忽然扬起眉,勾唇瞧她。
这笑自然是冷笑,里头还藏着猫戏老鼠那般肆意的恶意。
魏攸宁闻言,瞬间明悟。
当年崇兴帝无子,最后由赵皇后和赵首辅选定雍王之子继承大统。
雍王之子便是今上,即位后改元明德。
多年来,明德帝与西宫赵太后积怨颇多,矛盾重重。
赵家的势力一直以来都是明德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也正是为了压制赵家,明德帝才大肆赋权宦官,以此为耳目,替他打压赵党,排除异己。
《佞臣记》中,今上便是靠着明德二十一年的盐案入手,给了赵家致命一击。
……
看来她这回是‘走运’撞上赵家运送私盐的黑船,还好巧不巧地叫赵家死对头沈霁逮了个正着。
先前那洪洋也是识破了她身份,才会在败露之际,意图祸水东引,故意将黑锅扣到扬州魏家头上。
当务之急,得先撇清同赵家的关系,洗清自身嫌疑。
既然对方不愿张扬身份,魏攸宁索性做戏到底。
“好汉明鉴,好汉明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我乃扬州人士,姓魏名珩,此行是得罪了武安伯府,一为避祸,二位求学,才乘了船要去南京。谁知半道好好的客船竟成了贼船,无奈之下便稀里糊涂上了那两艘小船意图逃命……”
“谁知,谁知那洪洋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魏攸宁等了半晌,都不见对方开口,抬眼一瞧,却见他神色古怪,脸色愈白。
她尚未反应过来,猛闻一阵哐当。
原来椅上之人意图起身,只是刚要动作便跌了回去。
“督,公子——”
元明一阵惊呼,急急上前。
“来人,传医,传医!”
元明动作麻利,将沈霁安置妥当。
几乎是唤人瞬间,着绀色长衫,蓄了山羊胡的大夫挎着药箱匆匆而来,他身后缀着的护卫手里,正稳稳端着一个托盘。
白净瓷碗内,稠黑药汁晕开薄烟,冒着滚滚热气。
想是先前药已备好,恰逢传唤,正好送了进来。
大夫近前,接着便是一阵号脉扎针,“大人的伤势有化瘀加重之象,这一剂药且先服下,下一贴药需多添甘草五钱。”
事出突然,也没人理会屏风后头角落边捆成粽子般的人。
魏攸宁敛息降低自己存在,隐约瞥见那头换下了不少带血的纱布……怪道方才觉得那人脸色惨白,异于常人。
原来是在硬撑。
“瞧什么瞧?来人,将他带下去。”
元明这才终于想起魏攸宁的存在,一脸不善吩咐。
很快,魏攸宁便被几个侍卫押回了先前的舱房,照旧是手脚被缚,烂布般的被扔在地上。
只是这间舱室比起沈霁那间简陋得多,猝不及防被扔下,着实叫人磕疼了骨头。
魏攸宁缓了半晌,才敢轻微挪动。
她费力蠕动许久,才得以调整位置,贴耳静听着窗外动静。
天气尚冷,夜中湿寒。
先前在小船上沾湿的衣裳,此时尽数紧贴皮肉,因身子佝偻,裹胸布亦绷到极致。
魏攸宁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胸前的布条收做一团,憋闷压抑得紧。
才跪没多久,她便膝盖发麻,全身僵硬。
魏攸宁活了两世,这还是头一遭被捆了粽子。
宫中便是罚人,也要讲究表面功夫,皇后和长公主都不是苛刻的主子。
回想走过的路,她虽处处谨言慎行,却未遭过什么大难,也算是顺风顺水。
如今倒好,竟是一股脑全找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外头隐约飘来鲜香四溢的味道。
尚食局出来的人,庖厨便是吃饭的活计。
魏攸宁嗅觉极佳,只嗅了嗅便辨出,飘来的是鲜嫩鱼汤和补气肉羹的味道。
今日她胃口不佳,晚上便没用几口。
方才又是斗心又是逃跑,一阵折腾下来,体力耗了个干净。
此时她肚腹空空,只觉那香味儿勾人得紧,口涎都泌了出来。
这又冷又饿的,要是那位迟迟不醒,岂不是要一直枯等?
也不知范峤等人那边是何情形。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魏攸宁由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心念电转,正思索着脱身之计,就听见一阵动静。
“……汤粥已好。”
“先试,都备了什么,一一道来。”是元明的声音。
“鲜鱼汤,精米细鱼羹,皆尊叶大夫所言,备的养气补血,容易克化的吃食,绝无问题……”
“……用的最是滋养的细头……”
“可,正合主子用。”
托了在菩提蜷了一甲子的福,魏攸宁的耳力比上一世还佳,只是终归有些距离,前面还能听清楚,到后头那婆子声音变小,就听了个大概。
不过,那声‘细头’她却听得甚为分明。
魏攸宁瞳孔骤缩,继而眉目一展。
正巧来了瞌睡,就有人给她递来了枕头。
“我有要事禀报,开门!”魏攸宁生怕动静太小,只能舍身,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撞最近的桌子。
只是她这样团做一团,使得了什么劲儿?
她失了准头,不慎撞到桌子,以致杯盏滚下,不慎打了额头。
脑门子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疼。
恶狠狠两道拍门声传来,守卫警告,“再胡乱嚷嚷,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嘚,真是一群傻货!
魏攸宁气得直翻白眼,原主就是找了这么个货色,给人当了干儿子?
瞧瞧手底下养了批什么蠢货。
她原不想打草惊蛇,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索性大喊,“膳食有毒,勿用!”
扯开嚎了这么几嗓子,魏攸宁便歇了声儿。
若是这般那阉货还蠢呼呼的将汤喝了下去,那也怪不得谁了。
好在这群人还未蠢到根子里,很快魏攸宁就被提了到了沈霁跟前。
先前她还跪过的红地金边的石榴花栽绒地毯上,此时血污斑斑,上头还直挺挺躺了个身材臃肿,七窍流血的婆子。
魏攸宁目露了然。
方才她打草惊蛇,对方定以为漏了马脚,便服了毒。
恰逢有人前来传话,来人迟疑地瞧了魏攸宁几眼。
沈霁并不避讳,脸色分外难看,“说”
“除了方才送汤的婆子,厨房的另一个厨娘也服了毒,没,没气了。”
“一群蠢物!竟还叫人摸上了船?”
元明立刻跪下,缩颈耷首,活像个惊恐鹌鹑,“主子恕罪,奴,属下大意,属下罪该万死,主子要打要骂都使得,可当务之急是捉拿真凶。”
元明急急为自己辩解,“方才这些菜,都着人试过,”他目光望向叶大夫,“大夫也已验过,确无疑问。”
叶大夫也是一脸惶惶,头如捣蒜,“吃,吃食确无问题。”
元明神色一厉,“倒是此人,实在可疑。”
他横手朝魏攸宁一指,“试问,一个被束了手脚关在舱内的人,如何知晓汤里有毒?!”
几乎是瞬间,魏攸宁感到一阵犹如实质的眼风落在自己身上。
沈霁眸沉如水,皮笑肉不笑,“说说,怎么回事儿?”
话底,却压抑着几欲喷薄的怒意。
魏攸宁暗嗤,元明这小子委实太贼太精。
这是怕自己扣个办事不力的罪,就想着拖了她挡枪?
想得倒美。
“适才这位……”魏攸宁瞧了沈霁一眼,“好汉你晕倒时,我正好听这位大夫说在药里加了甘草。”
叶大夫点头,“是,公子伤势不稳,需甘草中和。”
魏攸宁道:“甘草性平,味甘,有解毒祛痰、止痛解痉之效,甘草能补脾益气,滋咳润肺,缓急解毒,调和百药。”
叶大夫目光微亮,“这位公子竟精通医理?”
魏攸宁点头又摇头,“家母曾卧病在床,我闲来无事,便读了些药膳方子。时间长了就记住了,精通倒是谈不上,不过略知一二。”
原主之母邹氏的确有过一段缠绵病榻的时日。
元明见这小子磨叽半天,分明是在拖延,冷哼,“然后你就凭一身三脚猫功夫断定汤中有毒?”他神色忽变,“依我看,你是事先同人勾结,如今不幸被捕,想借机取信主子罢了!”
元明冷声道:“来人,将此妖言惑众,心思不轨之人带下去好好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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