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鸾玉心中悸动,她做阿飘那些年,曾经见识过他的果断决绝,英明神武。也见过他失声痛哭,命京城百姓,街头巷尾,遍植西府海棠。

    更震惊于他后来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兄嫂的衣冠冢葬于皇陵,与自己比肩而立。

    显然,鸾玉便是那个兄嫂。

    此人,正是将来夺位称帝的晋国三皇子,燕王陆玉安!

    李旦上前,将她拽回自己身后,用身子隔开二人。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视,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

    “瑶儿,走!”

    陆玉安回头飞身上马,临行前瞥了一眼对面的车队,复又多看了鸾玉一眼,眸中光波平静,随后奋力一夹马肚,直直朝着城门窜了过去。

    那女子本来还想纠缠,见陆玉安没有停留的意思,连忙冷哼一声,跟着追了上去。

    李旦低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鸾玉摇头,前世记忆种种分明,悉数涌来。激的她心潮不定,末了,终化作一声叹息,“无碍,我们走吧。”

    方才那女子分明就是陆玉瑶,她与太子陆玉明皆是高皇后所出,自小刁蛮任性。后来有一年除夕前夜,李旦与其他几国皇子来晋朝贺,陆玉瑶不知为何,竟然看中了李旦,撒娇耍赖的央求皇后赐婚。

    彼时已经与李旦定下婚约的肃王之女永嘉郡主陈月央,不得不屈居侧妃之位,眼睁睁看着陆玉瑶登堂入室,颐指气使。

    自入城之后,马车行进速度便渐渐缓和下来,如意性情跳脱,数次掀开帘子看热闹,嘈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沿街两侧皆是繁华盛景。

    晋国尚武,街头百姓与梁国不同,好似精瘦健壮许多。

    姚燕云一路上沉默寡言,自鸾玉同她索要玉扳指后,她便一直处心积虑找寻借口推辞,如今驿站近在眼前,思绪却如同一团乱麻,无论如何,决不能把玉扳指还给鸾玉。

    京畿地区的驿站比其他都要繁忙许多,饶是如此,梁国车马抵达的时候,驿丞等人已经候在门口,殷勤备至。

    数日的舟车劳顿,从未安稳睡过整觉,如今踏踏实实躺在床上,鸾玉稍一合上眼皮,脑中却更加清醒紧张。

    烈火焚烧,长/枪/刺杀,抽筋碎骨之痛,虽隔世,却历久弥新。

    她起身,走至窗前,外面有人在悄声低语,房中燃了地龙,温暖宜人。如烟与如意守在外间,姚燕云同她一般,分得稍小的房间。

    陆玉安与陆玉瑶紧急赶回京城,想必太后情况确实不妙。

    晋帝有三子九女,其中大皇子陆玉容温文尔雅,气质出尘,只可惜五岁意外摔断了右腿,从此成了瘸子,也失去了夺嫡资格。母妃容妃一夜疯癫,如今困与形同冷宫的合欢殿,早已失宠。

    同年,高皇后之子陆玉明出生,未满月便被封为太子,荣宠至极。

    两年后,淑妃冯阮阮诞下三皇子陆玉安,血崩离世。太后念其可怜,故而养在膝下,两人之间的情分,自然要比其他皇子公主亲密许多。

    太后病危,陆玉安必定悲痛焦灼。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行近,几声毛躁的敲门,鸾玉还未回应,那人已经推门而入,抬眼,笑开了花一般。

    “姐姐,方才我去外头溜达了几圈,晋国风土人情与梁国不同。隔壁有家店,里头的珠钗还算体面。自小到大,我没给你买过什么。现下倒好,你要嫁人,我总不好再空着手。”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簪子,通体莹润飘了些许绿意,顶端嵌了一颗硕大的珍珠,显得贵气外露。

    “我从没想过你会嫁的这样远。”鸾弘声音有些哽咽,簪珠钗的手略微哆嗦,贴着鸾玉的头皮,冰凉的触感让她深切体会到此时此刻真正活着。

    “若非父亲母亲去的早,王府日渐衰败,无人为你撑腰,赵贵妃又怎会看中肃王之女?我只恨自己无能,没有撑起王府,替你做主。姐姐,若我能上战场,立军功...”

    “鸾弘,姐姐只要你活着!”

    陡然转身,鸾玉发丝被挑乱,鸾弘右手没来得及收回,一脸茫然的看着她,不知所措。

    “姐姐今日对你说的话,你务必牢记。你今年只有十四岁,正是学习磨砺的好时机,万不可贪功受人挑唆!无论如何,必须沉心静气待在定远王府,听从顾伯安排。

    若你有计划或者想法,切记,先传书与我,商量之后,才好执行。除此之外,不可一意孤行。皇上之所以赐你承袭王位的权利,而没有赏赐肃王之子陈雍,其用意还需揣摩。

    除了李旦,谁都不要相信。”

    前世鸾弘被奸人挑唆,战死疆场,尸骨无存。据后来传言,肃王之子陈雍嫌疑最大,同为梁国纨绔,出身相似,可陈雍一直没有获封,心里必然嫉妒怀恨。

    子如父,肃王陈炎初是什么秉性,陈雍如出一辙。

    “姐姐,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六皇子是不是还存有心思,若你还......”

    “鸾弘,把李旦当做兄长,你我的兄长。除此之外,不可造次。”

    李旦性情纯良,极重孝道,赵贵妃不喜之事,他又怎能拗得过。

    若不然,前世也不会娶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是名门望族。梁帝有心传位与他,所以任由赵贵妃笼络权势,不加节制。

    窗户□□裂的寒风吹得吱吱作响,案上摆放的香炉白烟缭绕,破窗而入的一缕劲风,将那抹白烟吹破搅乱。沉闷的钟声乍然划破寂寥的傍晚,悲壮雄浑,整整二十七声。

    鸾玉心情复杂,难免有落寞伤心的意味。前世与陆玉明成婚之后,因在东宫,便时常去拜见那个慈祥和善的老人,见面如同看见亲人,总是分外熟稔。

    今世不曾碰面,却先听到了太后的丧钟,委实让人觉得物是人非,世事无常。

    酉时三刻,天色已经黑透,传旨的公公候在驿站前厅,驿丞与他细细攀谈了几句,便见鸾玉等人从楼上换了行头,神色各异的走了下来。

    鸾玉打眼看了一遭,认出他是皇上身边得力的内侍,此次传旨,大约也是为了太后崩逝,延缓召见之事。

    果然,刘公公微微福礼,柔声问候,“给文南公主请安,宫里太后崩逝,原本今日太子殿下要来接见公主入宫朝拜,只是事出紧急,不得不怠慢了公主,还请见谅。”

    他说话极为妥帖,鸾玉点头,回道。

    “公公客气,如此,我便在驿站等上三日,再行朝拜。中间若需我出面,还请公公提点。”太后崩逝,众皇子和晋帝妃嫔要为其守丧三日,素衣禁食。鸾玉虽然还未与太子行礼,可是初到晋国,逢此大变,不得不事事小心谨慎。

    闻言,刘仁海心中不由得对她高看一眼,语气倍加温善,“提点谈不上,只是老奴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久了,素来知道他的脾气。皇上敬重太后,此三日必定无暇分身,众皇子公主亦需守灵三日,这几天还是要委屈公主,暂住驿馆。”

    皇上无旨,此去梁国又是主动求亲,刘仁海就算再精明,也不敢随意揣测圣心。只是依照惯例,文南公主与太子的婚事,大约是要拖到三年之后了。

    这期间梁国与晋国之间会有何等变故,无人知晓。是以,这位文南公主的命运,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惊心。

    “公公可知京城何处有寺庙,我想为太后焚香祈福,以寄哀思。”刘仁海说一句话,比旁人十句百句更顶用,鸾玉无非想要抓住这颗救命稻草,在晋帝面前博个好印象,为日后行事做好铺垫。

    “公主慧心仁善,京郊安国寺乃是香火最旺之地,若公主想去,可叫驿丞派人领路。”

    刘仁海穿了件极为厚实的紫色圆领裘袍,袖口缀着兰花样式,他嗓子有些尖细,却不叫人厌恶。

    如烟笑脸迎上前去,借着送客的便当,将一把金叶子塞到刘仁海手里,那人借势低声提了句什么,只见如烟面色骤变,转瞬恢复如常。

    待房中仅剩下鸾玉主仆三人,如意连忙关紧房门,鸾玉贴在窗户边,听着愈来愈远的脚步声,渐渐平缓下来。

    “他与你说了什么?”鸾玉搓了搓手,放在案上的暖炉边缘,被风吹了许久,这会儿血液才热络起来。

    如烟压低嗓音,几乎原句转述。

    “京兆尹这几日忙着修建翻新一处废弃的宅院,曾是获罪的公侯院落,气派敞亮。”

    只这三两句话,鸾玉便明白刘仁海的提点。

    想来太后病重非几日光景,而是早有征兆,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放弃和亲一事,可见晋帝未雨绸缪,早就做好了打算。

    太后不管会不会崩逝,梁国公主,都必须嫁到晋国。而那正在修葺的宅院,约莫就是将来的公主府。

    夜里驿馆渐渐消停下来,院中那棵老槐树,参天耸立。

    过往的下人俱是脚步匆匆,守值前半夜的。各个房间的灯火一一吹灭。

    鸾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前世所有事情捋了一遍,因为太过专心,起身洗漱的时候,时辰已经很晚了。

    如烟正在备洗澡水,驿馆不比王府,布置稍显简约了些。

    屏风晕染了热气,袅袅水雾缓缓升腾。

    “公主,我在洗澡水里加了澡豆和香露,中衣备的是藕粉绣海棠花样式,走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能好好安顿下来。”

    鸾玉肤白软嫩,如烟从后面将她的外衣轻轻脱下,放到矮榻上,又将青丝解开,垂在身侧。

    “今日不用伺候,待我洗完便会唤你。”

    如今心境与从前截然不同,鸾玉整个身子浸在水里,连日的疲惫好似瞬间消减不少,温热的水面铺满了花瓣,腰间隐约有些肿疼。

    鸾玉抬起身子,隔着潋滟水光,她看见上面四个青紫的手印,正是日里陆玉安的杰作。

    陆玉安是个什么人,他绝对是很有主见作为的一个皇子,见识卓著,雷厉风行,为晋帝喜爱。

    当年京城不知从何时起,传出晋帝要废储另立的消息,而燕王陆玉安则是热门人选,为此许多暗庄竟然以此押注,可想传言多么火爆。

    只是没过多久,晋帝暴毙,太子陆玉明登基称帝,封姚燕云为皇后,连颁三道圣旨,命陆玉安班师回朝,交回虎符兵权。

    那一场战役,陆玉安斩杀李旦,大挫梁国锐气。

    回想起那一天,鸾玉仍旧觉得历历在目。

    那日风很大,如野兽怒吼,气势磅礴。空气里弥漫着沉闷躁动的水汽,树干被猛烈的摇曳拍打,吹得东倒西歪,周遭一切发出噼里啪啦焦灼的声响,狂风卷积着黑云,仿佛要把乱坟岗掀翻毁灭,豆大的雨点猝然而至!

    陆玉安半张着嘴巴,神情悲痛肃穆。他风尘仆仆从边境赶回,甲胄未来得及脱换,上面还沾染着敌人的血迹,卷裂的边缘露出银灰色的光芒。

    雨势溅大,乱坟岗狼藉颓败。陆玉安跟疯了一样,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双手不受控制的刨地挖掘,泥浆泛滥,众将士目瞪口呆,却无人敢上前制止。

    临行前,姚燕云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他,当年救他的人,叫鸾玉,而非她姚燕云。

    飘在半空中的鸾玉,想拽他起来,可手掌穿过陆玉安的身体,没有半点痕迹留下。

    他的指甲抠出了鲜血,一枚黑漆漆的物件被握在掌心。

    暴雨冲刷下,那物件露出原本的面貌,是一枚精致的海棠花玉簪,也是鸾玉生前最喜爱的配饰。

    “班师回京,杀陆玉明!夺皇权!”

    “誓死效忠!绝不叛变!...”

    晋国城门被攻破的一霎,整个京城仿佛都听到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瓢泼大雨不断冲刷喷涌而出的血水,无数将士奋力与守城之将厮杀,鼻息间是浓重的血腥之气,地上接二连三的卧倒一具具尸体,沿着城门形成一条悲壮的长线,触目惊心。

    揽云殿内,陆玉明躲在正殿后方的椅子下面,姚燕云藏于袖中的手不断颤抖,她面容姣好,唇瓣匆忙间刻意涂抹了流沙红,看起来妖冶迷人。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被斩杀的宫女和内侍,有一个是姚燕云的贴心人,还没死透,一双眼睛瞳孔逐渐散开,嘴巴无力的开合,脖颈处的剑痕汩汩冒着血水,将周边的地面染成通红的骇人之色。

    陆玉安提剑拾阶而上,或许是他的面孔过于狰狞可怕,又或许是杀气太过逼人。姚燕云终于把.持不住,弱柳扶风一般起身,软软的向着陆玉安靠了过去。

    她面上带泪,不断地沿着涂抹均匀的脸颊翻滚而下,胸口的襦裙微微敞开,红唇将启,却是辗转妩媚,妖娆蛊惑的求饶姿态。

    “陆玉安,今日你便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也不该对我痛下杀手。我发誓,你若手下留情,我愿立刻弃暗投明。

    你别忘了,你是弑君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会被后人唾骂耻笑!我是皇后,可以替你在天下人面前澄清,我说的话,他们一定会信。

    是陆玉明谋逆杀了先帝,不孝不忠,你...”

    “贱人!”

    一声低喝从椅子下方传出,陆玉安双眼微眯,只见踉跄间,陆玉明手握短刀,对着跳起来逃窜的姚燕云奋力刺了过去。因身怀有孕,姚燕云行动极其笨拙,几步便被陆玉明一把拽住乌发,短刀片刻间扎入姚燕云的后背,从前胸透了出去。

    陆玉安冷眼旁观,姚燕云跌倒在地,一面惊恐的回头看着陆玉明,一面手脚并用,拼死往前攀爬,胸口的血水汩汩的往外喷涌,在她身后,渐渐蔓延出一条深浅不一的血痕。

    “二哥,你不用妄想逃出揽云殿,出了殿门,还有几千精兵候着!出了宫门,还有几万大军驻守!出了城门,三十万良将枕戈待发!

    你,败了!”

    被看出意图的陆玉明忽然转过头来,双目灼灼的盯着陆玉安,右手的短刀掺了血,明晃晃的映出他狰狞激动的面容。

    “乱臣贼子!陆玉安,你弑父杀兄,意图染指自己的兄嫂,天理昭昭,天理不容!”

    “二哥,你勾结姚燕云陷害与我,父皇震怒,派我出征。原本你是没打算让我活着回来的,只是你派出的杀手太弱。听闻我得胜而归,你便迫不及待的毒杀了父皇,登基称帝。

    若论歹毒,你当属第一。至于你嘴里的污蔑之言,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与高皇后和高相去说吧!”

    音落,陆玉安拔剑相向,许是杀人太多,剑刃砍出豁口,有些微卷,一刀屠陆玉明,又一刀斩姚燕云,两人皆是双目圆瞪,以一副诡异的人字支撑成死亡的形状,恐怖而又血腥。

    萧子良破门而入,手提宝剑,虽满身血迹却一脸昂扬欣喜,“殿下,敌军已降!”

    .....

    鸾玉撩了一捧水浇在脖颈,湿滑而又芬芳,她好像嗅到了那日的血腥气,哪怕如今置身在香露花海,她总觉得还在那一片死人地里,如何都驱不走的味道。

    陆玉安称帝之后,以狠辣迅猛手段治理贪官污吏,后多次亲自带兵征战沙场,借南部滇国之便利,越周国境界,一连占据周滇两国,后来在与梁国最后的对峙中,病故崩逝。

    国丧当日,满城百姓十里相送,场面庄重肃穆,让人为之动容。

    “公主,水该凉了吧。”

    外间的如烟与如意对视了两眼,鸾玉自踹了姚燕云一脚之后,整个人好像不一样了。

    更果决,更深虑,也更叫人琢磨不透了。

    连叫了几声,都没听见回应,如意赶忙窜了进去,入眼便是一派旖.旎。

    浴桶边沿,长臂搭垂,肌如霜雪,肤若凝脂,青丝沿着脸颊贴在胸口处,若隐若现的水面上,花瓣渐渐旋开,露出淡粉色的皮肤。

    鸾玉已经困得睡了过去,如烟与如意收拾的空隙,仿佛听到那人嘴里含糊的说了句梦话。

    “你说过,要报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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