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怎么了？”
祁南星瞧见地上的鲜血，大吃一惊，他向来冷静，这会儿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根本顾不上忌讳，忙将自己的裘袍脱下，平铺在墙根，随后搀扶着昏昏沉沉的银笙坐上去。
因母亲身子不好，他打小就跟着宫里的国手零零散散地学医，十六那年就开始看脉案，经过名医指点了几年，现而今也能开方子了。女人吐血可大可小，万一臭小子把人家姑娘打得脏器破损，那可是要命的。
“在下略懂些岐黄之术，可否帮姑娘瞧一下伤？那孩子下手忒狠，在下担心……”
“不用。”
银笙打断祁南星的话，立马抓紧自己的衣襟，警惕地往后退，背紧贴在冰凉的墙上。
她忙朝前看去，心想着叔兰已经离开了，黄钟奕应该会下车接她吧。可瞅了好久，都不见他的人影，惟有空寂的巷子和孤零零的小雨。
“跟那个孩子没关系，是我自己身子差。”
心悸和眩晕一阵阵袭来，银笙捂着胸口，手撑住墙往起站，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要走了。”
“你等等。”
祁南星张开双臂，拦住银笙，正色道:“姑娘请放心，在下绝不是什么登徒子，只是想确认你的伤势如何。”
“这……”
银笙有些犹豫，本打算拒绝，忽然记起自己从中毒到现在，都是黄钟奕在照顾她的病，自己的身子自己个儿最清楚，真真是越来越差了。
刚刚回金陵，黄钟奕并未立马请大夫来给她看脉，依旧让她吃从前方子配的药丸，她癸水一个多月都未来，小腹总是坠痛，心悸和眩晕越发严重，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瞧这位公子不像是歹人，而她不过是个骤然富贵的乡下丫头，农忙时还挽起裤腿下地，有什么可避讳的，叫他瞧瞧又如何。
想到此，银笙忙从掏出方月白色的帕子，将袖子往上推，把帕子附在手臂上，低头懦懦道:
“劳烦公子了。”
“无碍。”
祁南星淡淡一笑，便去诊脉，蓦地瞧见姑娘腕子上露出半抹守宫砂的朱红，不由得多瞧了姑娘两眼，暗暗赞叹:三年没回来了，金陵竟出了如此绝色，也不晓得哪家公子有福，能娶了这位美人。
转而，祁南星暗骂自己实在孟浪，都快和肃亲王家的女儿成亲了，还想入非非。
诊脉片刻，祁南星吃了一惊：“不对呀。”
他摇摇头，又诊了次，再三确认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银笙:“姑娘小腹的伤不方便查看，在下无法触摸脏器是否完好，但……恕在下冒昧，姑娘吐血似乎是因为中毒了。”
银笙忙点头:“公子果然厉害，妾身先前的确误食过毒草，得亏一位姓黄的“大夫”救治，这才捡回条命。”
所以，她真的欠了黄钟奕天大的情。
祁南星摇摇头，满面疑云。
“不太对，姑娘脉象紊乱，病气有侵入肺腑之势。”
祁南星实话实说:“姑娘似乎一直在服毒，以至于气血两亏，时常出现心悸眩晕的症状，哎，若是让在下瞧一眼方子，兴许能知道缘由。”
银笙大惊，难道她时常头晕，竟不是因为桃溪县的毒？而是黄钟奕的方子有问题？
“先生，我带着药。”
银笙忙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递给祁南星，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先前中毒太深，几位大夫再三商讨后才拟出了方子，为了方便携带，便将药搓成了丸子。为我瞧病的黄大夫说，若是不舒服了，就吃上一粒，说实话，妾身整日家都不痛快，约摸一日得吃三五粒。”
“我瞧瞧。”
祁南星将瓷瓶拧开，倒出一粒，捏开闻了许久，又吃了半粒，细细品咂后，接连说出十来种药名。
越到后面，祁南星脸色越差:“这，这位黄大夫不是坑害你么！”
“怎么了？”
“这些个见钱眼开的大夫，真是烂了心肠了。”
祁南星握拳，骨节登时发出咯咯脆响，怒道:“他给你开的药的确是解毒的，只不过里面有几味虎狼药，对女子有损伤，用久了影响生育。也不知这位黄大夫着什么急，你身上的毒其实拿温补的药养着便可，一年半载也就痊愈了，姑娘你知道么，这药是按照十倍的分量熬制的，导致原毒未祛，另一毒又起，长久吃下去，必定伤及你的心肺，便是华佗在世也难治了。”
听见这话，银笙如同掉入冰窖般。
“公子确定？”
“姑娘若不信，大可拿着药再去瞧大夫。医者父母心，这黄大夫莫不是和姑娘有仇罢。”
祁南星满眼皆是厌恶，他从怀里掏出支炭笔和一张硬麻黄纸，皱眉细细思索，口里念念有词，在纸上连写了十来种药材以及煎药之法，递给银笙，笑道:
“在下才疏学浅，先前在西北时，承蒙名医指点，会一两个散毒的方子。前几日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见，就算是旧相识，方子就送给姑娘了。”
“妾身深谢公子了。”
银笙哽咽着接过方子，不防头，手竟触到了公子的指尖，好凉。想想吧，黄大哥的手倒是挺暖的，不过，心又冷又毒。
女孩浑身发抖，胃一抽一抽地难受，真的想吐。
连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陌生人都能对她施以援手，而黄钟奕，他，他当真好歹毒！眼里只有权势，只有他的杭州，为了能把她囫囵个儿的带回金陵，竟给她下猛药。而且睚眦必报，对碧微如此，对她也如此。
“姑娘，你怎么哭了？”
祁南星瞧见美人忽然掉泪了，犹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又胡思乱想起来。
瞧姑娘穿戴金贵，举止也文静娴雅，可怎么会出现在这烟花巷子里，她，莫不是个妓.女？
“没事，沙子进眼了。”
银笙用袖子擦去眼泪，为黄钟奕这种人哭，不值当。
她偷偷地瞧了这位好心公子两眼，公子瞧着清清冷冷的难以接近，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好心人，可怎地出现在烟花巷子，他，莫不是个嫖客？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愣了下，又同时说:
“姑娘先说”
“公子先说”
两人同时抿唇浅笑，谁都没先开口。
雨就这样静静地下着，落在她的发上，他的心上。
祁南星忽然皱眉，暗骂自己眼瞎，人家明明是有守宫砂的，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怎能觉得她是妓.女呢。
“姑娘，这地方到底不太平，你怎会来此地。”
“这……”
银笙轻咬了下唇，随意扯谎:“和家人走散了，他们待会儿就来寻我。”
祁南星暗松了口气:“我也是，和家人走散了，来此地避雨。”
其实他是得了信儿，叔兰这臭小子又在窑子里胡混，今儿特意来抓人。没想到人没抓住，倒是碰见了那日惊鸿一瞥的美人，当真是有缘。
“小姐放心，在下必定帮你找回被抢的东西。”
祁南星定定地看着女孩，掷地有声：“不知小姐是哪家的姑娘，家住何处？等找到了金锁，在下送去府上。”
银笙笑了笑，没回。
她刚回到金陵，若有个陌生男子找来，终究对名声不好，其他人倒罢了，王爷王妃不晓得会怎么看她，还是谨慎避讳些好。
“敢问公子家住何处，妾身定要叫家人去公子府上致谢。”
祁南星笑了笑，亦没回。
他刚和肃亲王家姑娘议亲，若有个姑娘来找她，传出去又是场是非。况且母亲嘴碎，又极敬畏肃亲王，难免要唠叨，还是谨慎避讳些好。
“这样吧。”
祁南星缓缓起身，左右看了圈，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的平安扣解下来，递给银笙，道：
“想来那孩子并未跑远，在下保证在半个时辰内抓到他。姑娘若是信我，便在此地稍等会儿，这平安扣姑娘千万要拿在手里，我在金陵黑白两边还算有点面子，谁敢动你，真得好生掂量几个过儿。”
“公子难道不怕我拿着你的平安扣跑了？”
“跑便跑罢。”
祁南星笑了笑，暗道：就当我给叔兰赔罪了。
他抱朝银笙抱拳拱了拱，将右脚上的靴子脱下，赤脚朝南追去，很快就消失在微风细雨中。
……
银笙手撑着墙站起来，她微笑着瞧手心里的小小翡翠，不知不觉，唇角浮起抹甜甜的小，脸也有些发红。
“哎呦！”
银笙轻轻跺脚叫了声，竟忘记嘱咐那位公子，千万别伤了叔兰。
就在此时，女孩感觉背后似有股寒意袭来，她回头，瞧见黄钟奕不声不响地站在巷子拐角之处，打着伞，微笑着看她。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究竟听了看了多久！
银笙感觉一股恶寒从心底生出，她是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恶人。
“回去罢。”
黄钟奕招招手，柔声道：“下雨了，你不能着凉。”
“你先走吧。”
银笙背转过身子，淡淡道：“我要等那位公子。”
她听见他渐渐走近，终于，胳膊一痛，他又抓住了她。
“请放开。”
“小姐犯病了，得有人扶。”
雨渐渐大了，黄钟奕不慌不忙地将伞撑在她头顶，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被雨水打湿，男人嗤笑了声，问：“小姐为何要等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为我诊脉。”
银笙笑了笑，按捺下想要与黄钟奕撕破脸的冲动。
“哦。”
黄钟奕了然一笑，垂眸，看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陌生人跟你胡诌了几句，你就淋雨等他，是不是有点忒……无脑。”
“大约吧。”
银笙并不想理会这恶人：“我觉得那位公子是好人。”
“原来摸一下小姐的脉门就是好人。”
黄钟奕又凑近了几分，盯着她还带着血的唇角，不知不觉间，舌尖舔了下自己的唇角，轻笑了声：
“那我呢？是不是好人。”
“小总管自然是天下最良善之人。”
银笙嘲讽一笑，往前挪了几步，她宁愿淋冷雨，再发一回热，也不想与他共在一伞之下。
“小姐能不能把方子给我瞧瞧。”
黄钟奕按捺住怒气，伸手，自行去翻女孩的袖子。
“不能。”
银笙甩开黄钟奕纠缠的手，将那张方子折起来，塞进肚兜里，夹在两乳间藏好，她毕竟是主，谅他也不敢公然动手动脚。
“那算了。”
黄钟奕淡淡一笑，眼里七分淡漠两分厌恨，还有一分他自己都察觉不了的炽热。
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的将这土丫头瞧在眼里。
明明已经知道他给她吃了超过十倍分量的药，也知道了他是造成她病痛的根源，却没嚷，还能这般没事人似得与他说话，是个聪明人。
其实，他原本打算今儿回去就给她换药，慢慢地温补起来，没想到竟会遇见祁南星，更没想到祁南星会给她诊脉……
这两个人，还真有缘啊。
黄钟奕莫名觉得有些酸，他瞧向女孩的腕子，发现空空如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问：“刚给你的那个银珠串儿呢？”
“没了，被我弟抢走了。”
黄钟奕烦躁不已，瞧见她紧紧攥着祁南星的平安扣，更气了。
“你怎么能丢了，你知道那是谁给你的么。”
“是二哥啊。”
银笙冷笑了声：“二哥不会介意的，怎么，难道小总管介意？”
黄钟奕被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
那个银珠串，是他昨晚上一颗颗串起来的，上面的笙字，也是他一个个刻上去的。
因为她的生辰，就在这几日。
“你把那个方子还有平安扣都给我。”
黄钟奕伸出手，冷着脸：“像什么话，竟将大男人的东西贴身藏着，若是叫王爷知道，定饶不了你，也会怪我没提点好你。”
银笙手紧捂住胸口，连连后退。
这人看她的眼神不对，太危险了。
“我要是不给呢？”
黄钟奕莞尔：“那我便自己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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