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仍灯火通明,由两个侍卫看守着孙李两家人,画地为牢,谁都不许走。
银笙叫人赶紧去请大夫,万幸,碧微没死,只不过额头磕破好大一条血口子,大夫说恐怕日后会留疤,其实伤倒没什么的,就怕心里这道坎儿难过。
等看着碧微吃药安置后,都已经很晚了。
***
亥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雪似乎小了些。
银笙提着食盒,独自一人去找黄钟奕。
盒里有壶温热的流香小酒,一碟子开胃辣萝卜,还有盘她腊月时做的猪灌肠,尽管她心里清楚,这种贫贱腌臜之物黄钟奕未必瞧得上,但态度还是要表表的。
傍晚的时候,她失了分寸,竟打了他一耳光。
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发现自己犯了好大的糊涂。日后去金陵还指着黄钟奕的帮持,怎就把他给得罪了。
尽管黄钟奕走的时候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将她怎样,也没发火。
可就是这样默不作声的他,才更让人不安。
哎。
银笙叹了口气,抬眼一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黄钟奕的房门口。四下瞧去,小院连一个守夜的侍卫都没有,屋里也黑黢黢的,听不到半点声音。
难不成,他已经睡了?
“黄大哥?”
银笙轻轻敲了下门。
她身子往前凑了下,耳朵轻贴在门上,里面没有半点声音。
难不成,他走了?
银笙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他难道丢手不管她了,自行回金陵了?
就在此时,屋里的灯火亮了,紧接着,男人轻咳嗽了声:
“小姐有事?”
银笙松了口气,他还在。
可心立马又悬起来,他的语气有些淡漠疏离,看来还是对花厅的事介怀。
“我能进来么。”
银笙咬了下唇,怯怯道:“我做了点小菜,就给你端来了。”
“太晚了。”
银笙头皮一麻,心有些乱了。
小时候阿爹常常告诫她,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因为君子不记仇,即便恼了,当场跟你明枪直杖地算账,小人就不一样了,暗地里使绊子,说不准他把你弄死了,你死前还拉着他的手感激他呢。
想通这层,银笙笑道:
“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说。”
里面没了动静,半响,黄钟奕才幽幽道:
“那劳驾小姐先等等,我穿衣裳。”
银笙松了口气,扭头去看院里的夜景。
大雪纷飞,落在桃树枝丫上,亦犹如穿花蛱蝶,美不胜收。
这种时候,最适合点个红泥小火炉,温上一壶辛辣的粗酒,春花秋月来一杯,悲天悯人也来一杯。
前两年家里日子难过,连干牛粪都没得烧,到了这种雪天,她就得和何贞挤在一床被子里,脚整晚都捂不暖;
而今蓦地成了贵小姐,雪仿佛没那么可怕,甚至有了点诗意。
想到此,女孩自嘲地笑笑,这大概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罢。
等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李杜诗篇也在肚里过了好几十篇,还不见黄钟奕穿好衣裳。
银笙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脚指头也有些麻木。
难不成,他睡着了?
银笙抬手,犹豫着不太敢敲门。
谁知就在此时,里头忽然传来男人清冷好听的声音:
“小姐进来罢。”
银笙心里一喜,全然忘了方才傻子般等侯的忐忑。
她轻推开门,往里一瞧,黄钟奕的屋子果然干净得一尘不染,所有器具都是新换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而他呢,此时正坐在书桌前练字。
他还是那么的清冷文俊,只不过脸上的血污没有洗去,衣裳也没换。
懂了。
原来他一直在等她来,她来了后就晾着,让她站在外头吹冷风。
生气么,有点,他竟这般不把她当回事,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银笙没恼,自顾自地将酒菜布在桌上,俏生生地站在一边,笑道:
“黄大哥尝尝我的手艺,我们桃溪县的灌肠可有名了。”
黄钟奕微笑着练字,没拒绝也没答应。
“黄大哥,你还生气着?”
银笙走过去,站在书桌前,准备帮人家磨墨。
谁知黄钟奕摆摆手,不着痕迹地拒绝。
“小姐以后别这样叫啦,你我尊卑有别,你可以直接唤我黄钟奕,亦或像梅果他们一样,叫我小总管。”
银笙臊的脸通红,不知该说什么,强咧出个笑:
“明白了。”
“小姐有何事?不妨直说。”
黄钟奕给笔尖上蘸了点墨,接着写字。
“那个……”
银笙有些难以启齿。
有些事,她一早就知道。那晚黄钟奕出去送碧微,她放心不下,跟在后头,听见了黄钟奕给侍卫下命令。
后来与黄钟奕相处下来,她渐渐明白了点道理。
黄钟奕的眼睛耳朵太多了,他什么事都能查清楚,别人说的私密话也能很快知道,只不过,他生气了不会说,静悄悄去做罢了。
女孩终于鼓足勇气,开口:“碧微发生这样的事,是咱们都不愿看到的。她夫家铁定要和离,娘家继母又霸道,逼她出家。我,我想先将碧微姐姐带去金陵,你看?”
“小姐自己作主便可。”
“可……”
银笙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她说是要保碧微,可怎么保?金陵仅仅有个不知根底的肃亲王爹,可还有个颇有城府手腕儿的王妃,她连自己的前程都未知,怎能保碧微?
只能求黄大哥了。
“你能不能帮帮?”
“不能。”
黄钟奕明白拒绝:“还有事么?”
许是觉着自己的语气太冷淡,黄钟奕笑了笑,柔声道:“你若舍不得碧微,大可再陪她住两天,我等着。只不过不能再往下拖了,王爷催的急。”
银笙感觉头闷闷的,眩晕又上来了,小腹也有点疼。
大夫说她体内的余毒起码要服半年多的药,才能彻底清理干净,并且再三嘱咐,若小姐成亲了,也得一年后受孕,否则对孩子不好。
“黄大哥,算我求你了。若,若你帮碧微这个小忙,来日我在王爷跟前得了脸,受宠了,也好帮你不是?”
银笙强忍住腹痛,哽咽道:“当年我姑姑也这样,若是有人拉一把她,她不可能如此薄命,”
“这世上命苦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你要每个都拉一把?人家有父母丈夫婆家,便是王爷在,也不好给人家强行主持公道。”
黄钟奕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嗤笑了声:
“小姐有句话说对了,王爷为何这么匆忙给你议亲,就是找个身份还可以的冤大头。你的事儿金陵现在都压着呢,一丝风儿都没透出去,一回去就成亲。你细想想,若叫人知道你是妓…咳咳,如意娘生的孩子,还做过县令的四姨太,哪家有身份的爷愿意娶你当太太?怕是连姨太太人家都嫌。
你是个通透的姑娘,去金陵未必就贪着王府千金的身份,若是想查清楚什么事,为什么人讨回公道,前提是活下去,并且站稳脚跟。鹿鸣为何摔断腿,梅果为何来,想来小姐心里明镜儿似得。此番为了你,已经死伤了不少人,言尽于此,小姐自己好好掂量罢。”
这一番话说得,银笙背脊寒浸浸的。
她尚且前路未知,不过是个私孩子,如何保护碧微?如何要求黄钟奕做事?
银笙凄然一笑,身形有些晃动,女孩痴痴地看着黄钟奕,这人侧脸隐隐有红指印儿,血污已经干了,这样的他,非但不狼狈,反而越发精神,嘴角噙着得意骄矜的笑。
啪啪!
银笙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脚底踉跄差点跌倒。
她感觉到眼泪流下来了,心被揪得疼,可仍笑的温柔,略微欠身给黄钟奕福了一礼:
“多谢小总管指点,受教了。但愿小女有来日,能,能帮扶碧微姐姐。”
“呦,小姐这是作甚。”
黄钟奕惶恐不已,忙起身,可嘴角的那抹得意的坏笑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是小女太冒失了。”
银笙低头浅笑,不愿叫黄钟奕看见她掉泪。
女孩忍住阵阵眩晕,走去铜盆那边,掏出自己的帕子,浸湿后拧干,走去黄钟奕跟前。
他比她要高出一头不止,所以,她踮起脚尖,替他擦脸上的血污。
她看见他佯装躲了下,却端铮铮地站着,神情有些倨傲,眼里含着嘲讽与冰冷。
“小总管,您说碧微姐姐能熬过这关么。”
银笙呼吸有些急促,眼前阵阵发黑,强忍住悲痛,笑着问。
“大约能吧。”
黄钟奕淡淡一笑,算是给这件事最终的答复。
“多谢您的祝,”
那个福字还未说出口,女孩终于支撑不住,软软晕倒在地。
与之倒地的,还有对碧微的承诺和短暂的友谊。
“小姐?”
黄钟奕皱眉,用足尖轻轻踢了下银笙的胳膊。
瞧见银笙毫无反应,男人缓缓蹲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绝伦的女孩,手附上自己的侧脸,嗤笑了声。
大病未愈,余毒未清,性子隐忍,外冷内热,是个烈性的姑娘。这么被他一刺激,没吐血就已经很好了。
黄钟奕扬手,想把那巴掌打回来,摇头笑了笑,只用指尖轻扫了下。
随后,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旋开,倒出两颗黑乎乎的药丸,自己吃了一颗,另一颗化在水里,在她下巴底下垫了个手巾,慢慢地给她喂。
其实他真是受够了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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