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瞧见黄钟奕,银笙惊地咬到了舌尖。
他总是这样,在别人非议他的时候,像鬼一样忽然出现,表现得若无其事,可眼底却是肉眼可见的冰冷。
“碧微今晚就要走了,我舍不得她。”
银笙装作没事儿人般,挽住孙碧微的臂,歪着头看黄钟奕,三分娇羞,七分难过,半嗔半怪:
“你是不是偷听我们说小秘密了呀,讨厌。”
在说这话的时候,银笙察觉到孙碧微的身子在微微颤动,而且头也低了下来,显然有些害怕。
“怎么,你们在说我坏话啊。”
黄钟奕双眼危险眯住,眉宇间透着阴沉,忽然摇头宠溺一笑,如清风拂云般将这事略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他站在铜盆前,双手伸在炭火上面烤,红光印在他下半边脸上,越发显得他亦正亦邪。
“都快当新娘子了,还一团孩子气。”
银笙大惊,却镇静笑道:
“什么新娘子,黄大哥休要再拿四姨太的事取笑。”
黄钟奕笑了笑:“昨儿接到王爷的信,他给你定下亲了,已经开始筹办婚礼,约莫回金陵就成亲。”
“啊?”
银笙这下坐不住了,忙站起来,直面黄钟奕:“你没跟我开玩笑吧,这,这也太快了。”
“没哄你。”
黄钟奕笑着摇摇头,柔声道:“是武威侯祁南星。”
武威侯?
听着似乎是武将的封爵。
既是侯爷,那定是上了年纪的,家中兴许妻妾成群,这算什么意思,她还没回去叫声爹,爹就把她擩给别人当妾?
“呵。”
银笙不禁冷笑:“王爷是嫌我丢人吧,是,我是个出身卑微的私孩子,他是担心我曾当过高县令四姨太的事宣扬出去,丢了他肃亲王的脸面,赶紧找个糟老头子当下家,当冤大头。”
“没你想的那么坏。”
黄钟奕促狭一笑,瞧见银笙发带松脱了,黑发掉落下一缕,竟习惯性地伸手过去,想要帮女孩别到耳后。
男人硬生生克制住,佯装拍苍蝇,仍风清云淡地烤火,心里却升起好大的波澜。
过去这小半个月,这丫头烧得昏昏沉沉时,他都是帮她用凉手巾降温,帮她整理长发,这才多久,竟成了种习惯。
男人不禁自嘲,看来他天生就是要伺候人的,而她,天生就是被人伺候的。
黄钟奕笑道:“祁南星比你大几岁,尚未婚配呢。他是家中嫡子,上面还有两个比他母亲年岁还长的庶兄。小侯爷是个非常和气的人,配你绰绰有余。”
“可是……”
“这事先不说。”
黄钟奕打断女孩的话,目光转向孙碧微,笑道:“你家来人了,而今正在花厅里等着,刚才我已经叫侍卫将你的行李搬到了马车上,今年雪多,我把自己的大氅叠放在青布包里,你也别嫌弃,身子要紧。”
孙碧微闻言,身子一颤,头越发低沉了,又喜又悲。
喜的是家人终于到来,从此不再受辱飘零;
悲的是从此一别,大家天各一方,再也不见。
舍不得妹妹,舍不得哥哥。
*
入了夜,天又淅淅沥沥地开始飘雪。
府里自打高家人挪出去后,就清静了很多。
其实也没什么要闹的,高县令的身后事还是李知府和黄上差一起办的呢,即便家里人心里有疑惑,也得憋回去,否则山上的雪泥又得崩塌,这世道,多心多嘴的人向来活不长。
银笙挽着孙碧微的胳膊走在羊肠小回廊,前面有两个带刀侍卫打着灯,其实也没几步路,穿过一个小门就到了。
一阵冷风吹来,银笙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会儿黄钟奕说和新上任的县令贪了几杯,上头了,有些发晕,且最不喜欢送别,太伤感,就不去了。
她没强求,毕竟孙张两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遥遥一看,花厅灯火错错,隐约传来男女小声交谈之声,好似在商量什么,外头守着两个黑帽红衣的府衙,瞧见她们来了,立马躬身行礼。
还未进去,银笙就听见妇人愉悦的笑声。
女孩登时皱眉,甭管是孙李哪家的,自家姑娘受了这么大的灾祸,怎还能笑的出来。
扭头看去,碧微眼圈果然红了,泪珠子打了个转儿,没掉下来。
“那是谁?”
银笙悄声问。
“我继母赵氏。”
碧微抿唇强颜欢笑,眉蹙着伤感。
“无碍,左右我爹疼我。”
她们没直接进去花厅,而且绕到后门,隔着黄木雕花屏风往里头瞧。
屋里左右两边的四方扶手椅上各坐了一男一女,约摸四五十的年岁,穿着佩戴似中人之家的样子。
“你瞧。”
碧微指着左边的一对中年男女,目光落在戴着兔毛抹额的清秀妇人身上,轻声道:“她便是我继母赵氏,她跟前坐着的是我叔父。”
说罢这话,碧微转而看向右边的男女,指着一上了年纪的薄唇高颧骨妇人,低声道:“那是我相公的奶母李氏,她跟前的是相公的舅父,都蛮通情达理的,不会为难我,你就别进去了。”
“还是去吧。”
银笙叹了口气。
但愿她这王府千金的名头,能稍稍镇得住这些人,让他们以后对碧微好些。
谁知刚走进去,孙张两家的大人就停止交谈,立马站了起来,那继母赵氏顷刻间乌云满面,号丧起来,冲过来一把抱住碧微,哭的好不伤心。
“我的儿,真是苦了你了。那起丧尽天良的恶人,竟将我儿害到这般田地。快让娘看看,呦,怎么身上的伤还这样多,得亏你爹病了,出不了门,否则看到后该多着急?”
碧微连声安慰她母亲莫要伤心,自己却差点哭得晕倒。
是啊,见到亲人,那一直隐忍的痛苦堤坝瞬间崩塌,受了这么多委屈与羞辱,本以为会被折磨死,没想到,还能重见天日。
“母亲,二叔,奶母还有大舅舅,我给你们引见个人。”
孙碧微用袖子擦掉眼泪,将银笙带到跟前,笑道:“这位是笙妹妹,她,”
“这姑娘倒生的俊,难道也是那地方出来的?真真一朵鲜花被摧残了,可怜。”
赵氏上下打量银笙,污话脱口而出。
“母亲。”
碧微有些生气:“笙妹妹出身高贵,你,你别这样口无遮拦的。”
赵氏脸上讪讪的,想顶几句,见人多,生生压制住。
妹妹别往心里去,”
碧微连连致歉,她怕家里人说话得罪了笙妹,再者,又怕家人问窑子里的事,亦或是想去猪圈看大贵和白风娘等人……
有些伤虽然结疤,但再次揭开,那就是灭顶般的痛。
碧微强咧出个笑,对家人道:“有什么话,咱们路上说罢,我有些累了。”
“姑娘不急着上路。”
赵氏笑着打断碧微的话,与李奶母对视了眼,笑道:“咱们两家分开前,是得把事办完。”
“分开?还有什么事。”
碧微皱眉。
赵氏尴尬笑了笑,又用帕子佯装抹了下泪,似乎难以启齿。
此时,张秀才奶母站出来了,这尖嘴猴腮的妇人眼珠一转,笑道:“是这样的,姑娘这回受了好大的委屈,听说你爹因为找不到你,生生给磨累的病倒了。我奶儿子也是,学业搁置下了,到处托人打听你的下落,卖了两间铺子,凑钱找你。”
“爹……”
碧微哽咽不已,无论到了什么时候,父亲还是疼惜女儿。
女孩给李奶母福了一礼,哭道:“官人受累了。”
“是啊,我奶儿子对姑娘你真是没话说。”
李奶母叹了口气,退后几步,坐回椅子上,看着碧微,笑道:“所以呀,姑娘也要疼惜一下你官人。”
“您请说。”
碧微忙道。
“是这样的,这些日子,我们家和你们孙家的长辈商议过了,你和我奶儿子实在没缘分,两家就此分开,和离罢。”
碧微一听这话,差点晕倒。
她一会儿看自己家人,一会儿又看张家人,怨不得家里人接到消息十余日都不来,原来,原来在商量这事。
“可我又没做错什么。”
李奶母叹了口气:“是,奶母也是女人,懂你的痛。可姑娘也要替你官人想想,学政大人而今对他青眼有加,说他文章写的好,一定榜上有名的。你官人以后是要为官做宰的,夫人也要封诰命,若是让人知道,你曾经……”
“母亲,二叔,你们就这么看着我被人欺负么。”
赵氏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到底还是姑娘你的错,去了张家,不好好服侍相公,整日家往外跑,这才出了事。咱们要懂事,和离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休妻……”
“我犯了哪条罪!”
碧微大怒,眼睛瞬间起了血丝,身子已然摇摇欲坠。
“我绝不和离,是他姓李的对不起我,自打嫁过去,我哪日没在婆母跟前站规矩?亲戚友人,我哪个没招待好?我出去上香,也是你李奶母派遣的,你说官人快考了,得多求神恩保佑,”
“我的好姑娘,咱们别说这话了,这确实是咱们失了妇德和贞洁,听说你和半个县的男人都……”
赵氏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她从桌上拿起个包袱,打开,将里头的道袍和黄冠拿给碧微看,柔声哄道:
“你放心,和离后你就回来,我,你爹和叔公们还像以前一样待你好。出了这样的事,咱们脸上都不光彩,你也准实委屈。合族耆老都聚一起商量过了,先叫你挂了黄冠,当上一年半载的女道士,等这事风头过了,再在外省给你寻个婆家,”
“都给我闭嘴!”
银笙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了声。
眼瞧着碧微就要晕倒了,她连忙过去扶住女孩,这样的家人,还不如不要。
银笙红了眼,环住可怜的碧微,哽咽道:
“姐姐,你别怕,我给你做主,我不会叫别人欺负你。”
“你算谁?”
李奶母斜眼瞪着银笙,不住冷笑,尖刻道:“我们家的事,轮不着你一个小孩子插嘴,忒没规矩了,你是哪家的孩子。”
“妹妹”
碧微笑了,哭着笑:“你总让我好好活,可,可我好像看到了尽头。”
“别这样。”
“我认命。”
碧微抓住银笙的手,摩挲些属于处子的细腻柔嫩。
忽然,碧微一把挣脱开银笙的环抱,一咬牙,竟一头撞向椅子扶手,只听声闷响,女孩软软倒地,鲜血流了满脸。
“碧微!”
银笙忙冲过去,抱住早已昏死过去的碧微,可怜,姐姐此时有出气没进气,面如白纸,气若游丝,饶是这般了,眉头还蹙着对这俗世的恨。
血,红色的血,沾了她一手。
姑姑,当年的你是不是也这般绝望过?
抬头看去,孙张两家人第一反应竟只是惊骇,没有一个心疼。
银笙咬牙,恨道:
“你们这些人皮畜生不要她,我要。”
“你家大人哪儿去了。”
赵氏有些恼了,哪儿来的野丫头,嘴这般毒。
她正要过去拉开这野丫头,抢走碧微,谁知就在此时,从外头进来好些凶神恶煞的华服侍卫,手里拿着长刀,甚是骇人。
赵氏慌了,与李奶母对视一眼,这丫头……竟来头不小?
“画地为牢,谁都不许走。”
银笙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牙道。
她轻轻地将碧微放在地上,让侍卫捂住碧微的伤口,赶紧去请大夫。
随后,银笙起身,许是蹲久了,又许是体内余毒未清理干净,女孩身形有些晃动,她如同失了魂魄的鬼,跌跌撞撞地走到屏风后。
呵,果然,黄钟奕果然在这儿看着好戏。
他还是像往日那般,如朗月疏风,冷冷清清地站着。
“咳咳。”
黄钟奕清了下嗓子,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丫头,淡淡道:“这是人家家里的事,咱们不能管。”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男人白皙的左脸登时起了个微红印子,同时,还留下了些残血。
黄钟奕大怒,这土丫头竟敢打他。
男人瞬间扬起手,想重重地打回去,又生生垂下手,笑了笑,道:“小姐伤心糊涂了。”
“是么。”
银笙冷眼瞪着黄钟奕,想好好看清这个凉薄又阴损的男人。
有些事她知道,从来都知道,但没说。
恨?没有。
感恩?有。
讨厌?也有。
很快,女孩脸上的怒色慢慢消失,她就这么看着黄钟奕,不哭不闹,也学着他虚伪阴冷的做法,唇角勾起抹似嘲若讽的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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