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日后 上元节
屋里很暖,又多添了些红木器具和衣裳、绣鞋等物,大红床帷也换成了青缎底绣宝相花的上等绣品,越发像个贵女的闺房了。
银笙从床脚拉了个绣连花枝的软枕,垫在腰后,从床头矮几上端起碗元宵,慢慢地品尝。
往年上元节,桃溪县热闹非凡,今年有了宵禁,天还没黑,官差就在街上赶人了,说是新县令即将上任,得整顿民风治安。
想到此,银笙冷笑了声。
是啊,今冬大雪,爱民如子的高县令半夜带人出去巡视灾情,忽遇雪泥滑坡,一行十四人全都被埋,无人生还。
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高大人是被仇家暗害了;
有人说是因为上面来人微服私访,高大人贪赃枉法,连夜出逃,没成想死于意外;
也有人说身为县父母,姓高的让桃溪县恶霸刁妇横行,欺凌百姓,这就是报应。
而从金陵来的上差黄大人呢,解救了被拐卖的妇人女童,惩治了为祸一方的白风娘大贵等人,用查抄的银钱建了绣坊食肆,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妇人自食其力,又给穷苦百姓施粥,这才是顶好的人呢。
银笙摇头叹了口气,这只狗若别太贪,顶多丢官失财,说不准还不会被人开膛剖腹。。
有些人,你真的威胁不得。
不过从侧面来看,姑姑的事还真是个禁忌,但凡知道一星半点内情的,都遭遇不测。
哎,此番多亏有黄钟奕,她才捡回一条小命,虽然每日家还是药不离口,但能正常下地行走了。
前几日捯饬了下,涂了点胭脂,青丝用金凤绾住,果然,向来骄矜的黄钟奕竟愣神了,眼中的惊艳遮掩不住,却淡淡说了句:脸还是蜡黄干瘦,不好看。
当天下午,她的食单里就多了道珍贵的冰糖燕窝,别说,这东西极养人,她的脸渐渐滋润了起来,也有了光彩。
想到此,银笙莞尔一笑,放下手里的碗,朝屋里看了圈。
这会儿天刚擦黑,屋里除了她,还有两个女孩在收拾炭盆里的发香煤。
一个是孙碧微,另一个是前天从王府来的梅果。
原本梅果一来,他们就要上路回金陵的。可她放心不下碧微,坚持得亲眼看见碧微高高兴兴跟家人回去后,才能走。
果然,黄钟奕一听她要推迟几天走,脸登时拉下来了,什么也没说,直接命令侍卫套马收拾行囊,必须立马回京。
她心里不高兴,又不敢和黄钟奕硬碰硬,于是开始上吐下泻,好么,黄钟奕恼了,眼看着要发脾气,忍住了,温柔地笑: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碧微也可怜,等两天又何妨呢。
虽说黄大哥没明着发火,可她却感觉特别难受。
有一种人,你明明知道他瞧不起你,不怎么愿意多在你身上花心思,却找不到他一丁点的错处。
他永远在微笑,事儿也办的周全,对你也体贴用心,你想和他亲近些,问问王府的状况,以后去了也不至于出丑犯错,可他却说:
“小姐回去了,自有嬷嬷和一二等丫头们扶持,有些事慢慢也就知道了。我虽说是王府小总管,可说白了就是下人,是不能妄议主子的。”
想到这儿,银笙难免有些心凉。
也是,她不过是个私孩子,黄钟奕能亲自来办这趟差事,那是奉了王爷的命,试毒伺候也是为讨好王爷,至于惩办大贵等人,更是给自己的仕途贴金,与她毫不相干。
正如梅果前两日说的:“小姐快不要与那人说话了,他仗着自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干儿子,又得咱们王爷的宠信,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哪里能瞧得起咱们。此人阴损又睚眦必报,乃是金陵第一歹毒之人。”
对于梅果的话,也只能信一半吧。
银笙看向坐在火盆跟前的梅果,这女孩约摸二十,样貌还算周正,皮肤白净,大眼睛高鼻梁,女红厨艺都了得,还读过几本书,能看得懂账本,说话如同爆豆般爽利。
有些事,你就算打碎黄钟奕的脑袋,都问不到什么。
可梅果就不一样了,这姑娘会说。
梅果原是个下等军官的女儿,她老子当年随王爷出征时,给王爷挡过一刀,最后伤重不治,战死沙场。
家中继母刻薄,容不下她,叫她嫁给脑满肠肥的乡绅老爷,这姑娘也胆儿大,竟敢跪在王府外,求王爷看在战死父亲的面儿上,怜悯她。
谁知肃王爷还没发话,王妃倒先把她留在身边当干女儿了。
一时间,金陵都盛赞肃王妃贤德宽仁,懂得知恩图报,于是军中对肃王爷更忠心,跟着这样的将军拼杀,不怕死后家人被欺负,自有王爷王妃做主呢。
名义上是干女儿,其实是一等丫头。
不过这金陵除了皇帝就是王爷,对等下来,除了皇后就是王妃。
梅果这几年随肃王妃进进出出,见的都是王公大臣和贵妇诰命,能学礼仪,管内院,去年王妃想着把她指给二儿子做妾,谁知儿子说妻子刚生产,不愿纳妾,此事就暂时搁置下来了。
用梅果的话来说,咱们王妃是顶贤德的女人,深得王爷敬重和宠爱,这些年,王府内院拢共就三个侧妃而已,其中一个还带发修行,整日家陪伴青灯古佛,另外两个没子嗣,自然没什么恩宠。
咱们王爷只有两个儿子,大爷如今镇守西北门户,是万夫莫敌的大将军;二爷斯文俊美,而今在礼部当差,今年怕是要入阁的。
说起二爷,那可真是个顶好的人。譬如说小姐你吧,王爷一开始是不愿意你回金陵的,想着给你在桃溪县修个别院,派些侍卫婆子丫头,等你再大些指个婚便罢了。
咱们二爷心里念着妹妹,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差点晕倒,王爷这都不松口,还是王妃说,让女儿回来罢,孩子多年来流落在外,吃了好些苦,为人父母是得多疼惜。
瞧,王妃一开口,王爷立马就派人来接小姐了,足以见王妃在爷心里的分量。
想到此,银笙不禁冷笑数声。
这话能信么,三分吧。
记得黄钟奕说过,先前肃亲王是派了鹿鸣丫头来的,谁知半路跌断了腿,不能行动了,而顶替鹿鸣的是王妃的亲信,这里边猫腻就大了。
再者,梅果说王爷嫌弃她,不愿叫她回金陵。若王爷真见不得她,何至于叫心腹小总管来接人?黄钟奕何至于拼了性命以身试药?
如果没猜错,王爷这是以退为进,照顾王妃的面子,不同意私生女进京,巧了,二爷立马跪下求情足足两个时辰,王妃是有贤名在外的,又心疼儿子,这才求王爷接女儿回来。
瞧着夫妻鹣鲽情深,也这样相互算计,看来王府的水也挺深的。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对付梅果这样的人,中间分寸最难拿捏了。
你太明显套近乎,会显得谄媚低贱;
你摆着架子,她会说你骄矜粗鄙;
想到此,银笙淡淡一笑。
其实她只说了一句话,梅果就开始主动亲近,说了什么。
梅果姐姐,你和我二哥是一样的人,都待我好,回去了,还请姐姐带我去拜见二哥,我要跪下谢他。
这不,把这位“小二嫂”和二哥放在一起说,小二嫂听在了心坎里,自然就高兴,更尽心尽力地服侍,又是给她做小衣,又是做精致点心,还偷偷给她讲了好多秘事。
正在此时,一阵欢快的笑声打断银笙的思绪,抬眼看去,原来是梅果摆弄好了碳火,说小姐该吃药了,她得亲自去煎,说罢便一阵风儿似得出去了。
待小鬼走后,银笙掀被下了床,披了件薄披风,慢慢地挪过去,与孙碧微并排坐在一起,养了些日子,碧微脸上的伤好多了,稍稍打扮,就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让人喜欢。
发香煤静静地燃着甜香,碳火爆裂初轻微的响动,扣人心弦。
“今晚就走么?”
银笙轻抚上碧微冰凉的小手,低声问。
“嗯。”
碧微点点头,红了眼圈。
“家人今晚就来,终于能回家了,笙,我舍不得你。”
银笙哽咽了,头靠在碧微肩膀上,轻声啜泣:“你同我去金陵吧。”
“傻姑娘。”
碧微掉泪了,柔声笑道:“我这样的人,在你跟前是给你脸上抹黑,你有这份心,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就怕……”
银笙叹了口气,她怕张秀才家以后会苛待碧微。
“无碍,我又没犯七出之条,他们家不会把我怎样,大不了就和离,我还有爹爹,他会照应我的,其实,我就担心你。”
“我?”
银笙笑了笑,把玩着碧微的黑发,道:“担心什么,我也有爹爹这个靠山呢,再说黄大哥待我挺好的,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他……”
碧微顿了顿,秀面凝着纠结,忽然正色道:“本来这话,我是不能说的,但我今晚就走了,怕你日后受累。笙,你以后要远离黄大哥,别和他接触。”
“你吃醋了?”
银笙嗤笑了声,打趣碧微:“这些日子下来,我都看出来了,你对黄大哥特别好,还给他做棉袜呢。”
“别乱说。”
碧微红了脸,轻拧了下银笙的肩,女孩复又叹了口气,此番离别,大约这辈子都见不到了。黄大哥和银笙都是她的恩人,尤其银笙,真真待她似亲姐姐般敬爱。
“笙,有些事我本该烂在肚子里的,可,可我真担心你吃亏。”
“到底什么事嘛。”
银笙笑问。
“你是吃醋黄大哥待我好?哎呦,你多心了,黄大哥是王府小总管,这是我爹派给他的差事,再说了,他是太监,就算与我亲近也没什么。”
“不是这个……”
碧微有些难以启齿,脸通红,犹豫了好久,终于低声道:“黄大哥好像不是太监,我,我今儿早上给他端洗脸水,他正熟睡,我瞧见他……“
说到这儿,碧微越发局促不安,终于将食指竖起来,比划给银笙瞧:”那……那儿,是这样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什么?”
银笙登时端坐起来,心跳得厉害。
她也渐渐知人事,晓得碧微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银笙扭头看去,原来是黄钟奕。
他随风雪进来,身上穿着玄色大氅,瓦楞帽上沾着残雪,昂藏七尺,气质高雅,确实……不太像太监。
“你们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黄钟奕依旧笑的温和,若仔细去看,男人眼神冰冷,似在憋着什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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