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擦黑,到定更的时候又开始飘雪,松枝终于不堪重负,拦腰折断,惊飞地上苦苦觅食的寒鸦。
屋里已经将所有洞房的喜庆之物撤去,多添了两个炭盆,燃着上等的发香煤,这种煤的制法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将炭捣碎成末,以梨和枣汁调和,捏成饼,燃烧的时候香气阵阵,最是能凝神静气了。
银笙蜷窝在床上,果真如黄钟奕所说,添了咳嗽的症候,肚子更疼了,上吐下泻,如今连个三岁孩子都能捏死她。
下午的时候,黄钟奕熬了点鱼片滑粥过来,里头添了点小葱末,闻着香极了,可她喉咙疼,怎么都吃不下,便空腹喝了药,果然,胃疼的厉害,全吐掉了。
黄钟奕见状,隔着袄子按了下她的脾胃等脏器,眉头皱成了疙瘩,她以为毒已入了五脏,心登时凉了半截。
谁料这男人噗嗤一笑,将鱼片粥又端来,强行给她喂,打趣道:这小腰还没我大腿粗,瞧瞧,瘦的两颊都凹进去了,金陵高门贵女个个都丰腴明艳,你吧,像猴儿……
被这人一气,她又来了点精神,挣扎着将粥全都吃光。
再吃药,胃竟没那么难受了,腹痛和咳嗽也止了些。
其实,她的身子怎样,她和黄钟奕心里都清楚。朱氏下的毒厉害,黄钟奕为了稳住她的情绪,这才云淡风轻地说只是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
想到此,银笙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挣扎着坐起来,朝窗子瞧去,碧烟纱上印着红火的灯影,外头乱糟糟的,黄钟奕的喝骂声不断传来。
大约晚饭的时候,临近桃溪的各县杏林名手、游医还有药铺坐堂的大夫陆续赶来,小院临时支起个棚子,十来个大夫轮流进来诊脉扎针。
拟定的方子里添了两味虎狼药,凶险,黄钟奕自己喝了下过毒的粥,又逼迫三个大夫和高府两个十几岁的毛丫头吃毒粥,一遍遍试药,改方子。
“咳咳咳。”
银笙又一阵猛咳,肚皮疼得厉害。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冷风乘势赶忙往进窜,抬眼看去,黄钟奕端着碗进来了。
他一点也瞧不出中毒的样子,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唇角永远勾着抹似嘲似讥的笑,三两步走到床边。
“呦,怎么咳嗽一点都不见好呢。”
说话间,黄钟奕坐到床边,舀了一勺药,喂给银笙,柔声道:“这是新方子煎的药,找人试过了,能止咳。”
银笙扭过头,嗔道:
“下午到现在,都喝了好几碗了,撑得慌,算了罢。”
“那也得喝。”
黄钟奕简单干脆地拒绝,直接往女孩口里塞。
“咳咳咳。”
银笙被呛着了,捂着心口猛咳嗽。
忽然,肚子又开始绞痛了,恶心感阵阵袭来,一个没忍住,趴在床沿儿大口吐了出来。
一瞧,头皮阵阵发麻,吐出的药汁子里,隐隐竟有黑血。
她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发觉鼻子痒痒的,好似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用手背一抹,血。
完了。
怕是得把小命交代在这儿了。
“没事没事。”
黄钟奕异常冷静,也顾不得忌讳,从后面环住女孩的身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笑道:
“瞧,这不就好了么,把毒物都吐出来了呢。”
银笙痴痴地盯着手背上的血,心渐渐沉入深渊。
不明白啊,自问此生,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可为何老天爷会如此苛待她。
就在此时,银笙发觉有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还有被冷汗打湿的脊背,那人轻叹了口气,柔声道:
“别哭,闭眼睡一觉,咱们再改方子,等药煎好了,我叫你。”
“不。”
银笙摇头,哽咽不已:“我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我会死,对吗?”
“不会。”
男人斩钉截铁答,冷静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既说了你不会死,就算你的三魂六魄全都去了阎王爷那儿,我也得想法子勾回来。”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银笙微微挪动,抱住黄钟奕的胳膊,虽然这人很刻薄讨厌,但,这只胳膊强有力,如同溺水时见到的那叶扁舟,让人感到安心。
“小时候,村里的野孩子欺负我,往我身上扔牛粪,说我是妓.女生的贱种,我气急了,跟他们打架,每次脸上都会添指甲抓出的血痕,我回去找阿爹告状,阿爹训斥了我,嫌我太野了,净跟小子胡混。可何贞被欺负了,阿爹就会去找人家爹娘算账。”
说着说着,银笙就掉泪了。
“那时候我就想着,如果我亲爹在,肯定要给我讨回个公道的。每当我看见其他孩子有爹爹疼的时候,我就特别恨他,他为什么要让姑姑过的那么苦,为什么要抛弃我,可,可我真的想见见他,黄大哥,你告诉我,爹爹长什么样。”
黄钟奕叹了口气。
垂眸,看着隐在黑发中苍白的小脸,心里竟生出莫名的怜爱。
“王爷他……个头很高,眉毛又黑又浓,近年来开始长白头发了,但他的眼睛永远不会老,锋利的像把刀子。”
黄钟奕笑了笑,接着道:“他大多数都不苟言笑,就连抱孙子时都板着脸,金陵的人都怕他。”
银笙听着听着,就出神儿了。
这就是爹爹?
她好想去金陵问一下他,这十几年,你有没有想过女儿,想女儿的时候,有没有哭过。
“如果,如果我死了。”
银笙几乎泣不成声:“你告诉他,我特别恨他,也想他。我没什么愿望,你,你叫他帮我办两件事,帮姑姑挪坟立碑,姑姑她一生被男人害苦了,我不要她给任何人陪葬,就把我们娘儿俩埋在一起;第,第二件,我还有个弟弟,让他帮忙照看着些罢。”
“你……”
黄钟奕终于慌神了,这傻丫头,在交代遗言哪。
这不成,他此番来是把小姐平安带回金陵的,万一带回具尸体,那可就崴泥了。
“你就不想知道你姑姑是怎么死的么?她怎么嫁人才两年就害痨病死了,说不准你姑姑出身名门,为什么会沦落烟花,好姑娘,活着才能查清楚你姑姑的冤屈。”
“算了。”
银笙心里一疼,这么多年,她何尝不想查清楚。
“现在不想知道了,我不想在给自己找不痛快,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吧。左右死前体会到被人关心是什么滋味,不枉了。”
黄钟奕没主意了。
此时,他的毒也发作了,肚子传来一阵阵绞痛,让他心烦。
“哼!”
男人重重地冷哼了声,拳头握紧,骨节发出咯咯脆响。
“出身名门的千金贵女,竟能让这些杂碎算计欺辱至这般田地。知府县令算什么东西,咱们王府的猫儿狗儿都比他们高贵呢,等着吧,看我怎么给你出这口气。”
说话间,黄钟奕冷喝一声,叫外面守着的王府侍卫把所有犯人都带来,再将四方扶手椅和炭盆都搬出去。
等吩咐完,黄钟奕从柜子将自己的大氅拿出来,将银笙团团包住,又给女孩戴了个水貂皮做的帽子,里三层外三层裹好后,一把抱起女孩,大步走了出去。
“去哪儿。”
银笙软软地靠在男人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一场,身上的病痛似乎减轻了许多。
她偷偷抬眼看黄钟奕,他好像很生气,俊脸笼着抹愤怒的黑云,眼中的嗜杀叫人打心眼里害怕。
他不说话。
她也没敢问。
才刚出去,银笙就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四下看去,院子里早都跟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在台阶下端铮铮站着十个孔武有力的持刀侍卫,腰上悬挂着篆刻了“肃”字的铜牌,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曾上过战场的老鬼。
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立着个大大的药材架,地上摆了十多个泥炉,上头坐着药锅,咕哝咕哝地响动,案桌上包了起码有三十多包药,拟好的方子用镇纸压着,以防被风吹走。
大夫们年龄各异,皆躬着身子站在棚子里,静等着上差的吩咐。
在院子正中间,跪着几个老熟人,正是白风娘、大贵和窑子里的打手龟奴,还有个男人有些面生,好似是高府里的管事。
而在这些人跟前,站着三个穿着补子官服的男人,为首的约莫五十多岁,方脸高鼻,是汉阳府的李知府,在李知府跟前站着的是曹知事,最末则是高县令。
银笙冷笑了声,几日不见,姓高的瘦了一圈,下巴生出了胡茬,许是久久未眠,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
仿佛知道有人看他,高县令抬眼,正巧与银笙四目相撞。
这男人眼中神色复杂,六分惊惧,四分怨毒。
银笙手艰难地从大氅中伸出,附上自己的左眼。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除夕之夜,这畜生拿热蜡油浇她的脸和眼,白风娘狞笑着,拿布条缠她的脚,还有大贵和那些杂碎们,说是监视她,防止她逃跑,实际偷偷趴在窗子上偷窥她,讲下.流的话臊她。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瞧,这才几天,就他妈的河西了。
“能撑得住么?”
黄钟奕柔声问。
银笙咬牙,重重地点头。
“好姑娘。”
黄钟奕莞尔,将银笙轻轻地放在四方扶手椅上,他搬了张椅子,紧紧贴着女孩跟前坐下,防止她晕倒。
“呦,都齐了呢。”
黄钟奕翘起二郎腿,懒懒地靠在扶手上,略扫了眼底下的人,笑道:“我呢,是个讲道理的人,轻易不乱发脾气,心眼也好,最见不得人受委屈了。大贵兄弟,这几天过得好么?”
“大人饶命啊。”
大贵连连磕头。
没错,这几天他们只是被拘起来,没人过来问话,也没人过来拷打他们,好吃好喝供着。可这样更叫人害怕,因为完全不知道他们把谁惹了,将会发生什么。
刚才那起凶神恶煞的侍卫来提他们的时候,略问了句,到底怎么了,可是县令大人恼了四姨太?
那侍卫冷笑数声,喝道:四姨太,咱们王府的小姐何时变成了四姨太。
王府小姐……
大贵不由得偷偷朝前看去,小银笙病恹恹地歪在椅子里,还是那么俏,确实有几分高门贵女的气度。
“大人,全都是高县令叫我们做的,我们冤枉啊。”
“知道知道。”
黄钟奕笑得温和,大袖一挥,让底下候着的侍卫上菜,他虔诚地看着大贵等人,柔声道:
“知道你们饿了,这大冷天的,也劳烦您几位过来唠,我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就赶忙叫下人做了点馄饨,暖暖身子。”
不多时,侍卫们在大贵等人面前摆了冒着热气儿的馄饨,还有两三叠精致小菜,调味的辣椒油和芫荽,只不过,馄饨的汤水是红的,看着叫人头皮发麻。
“大,大人,这是何物?”
大贵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
他瞧着那位上差实在是俊美非凡,说话也和气,大约是查清楚真相了,没错儿,这全都是姓高的色.欲熏心,和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有什么干系。
是了,定是这样。
哈哈,等此事过了,定要请上差大人品品花姐儿的滋味儿,说不准上差大人玩高兴了,把他们都带去金陵发财也未可知呢。
“小人这就吃。”
大贵不敢再问,端起碗,狼吞虎咽开来。
“好吃么。”
黄钟奕微笑着问。
“好吃!”
大贵忙答,撺掇着白风娘等人赶紧动筷,别得罪了上差和小姐。
“小人这辈子还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那就好。”
黄钟奕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慢悠悠地品:“左右朱氏孩子掉了,就拿那块肉剁成馅儿,别浪费了嘛,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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