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才的话,还能信么。
银笙低头瞧了眼袄子,方才被剪子划破的地方有好些棉絮出来了,粘了血,这会儿已经凝成了硬条,伤口还是有些疼,就像蚂蚁在噬咬。
“爹。”
银笙不想哭,可眼泪就是一个劲儿往下掉。
“如果,如果今晚是贞姐儿被伤了,您还能坐得住么?”
何秀才头越发低了,老脸羞愧的简直无处藏。
“你和贞儿都一样的。”
“是么。”
银笙早已泣不成声。
当初姑姑给银子,他认了女儿;
如今高县令权势大,他卖了女儿。
确实是一样的。
此时,火盆里的硬木红箩炭终于烧到尽头,连最后一点火星都不愿留,彻底熄灭。
许是觉得有些羞愧,又许是良心有点痒,何秀才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愤愤然,看向妻子朱氏,激切道:
“莫不如算了吧,嫁进官家也不见得是多大的富贵,牛不吃草也不能强按头,咱们父母不同意,我不相信县令大人还能强娶了,再不成,过年我带着笙姐儿去乡下躲一段时间,等出了正月再回来,想来那时候高县令已经没了兴致。”
“放你妈的屁!”
朱氏大怒,随手抄起个茶杯,砸向何秀才:
“笙姐儿是我的,你不能带走。你个糊涂种子,若是后悔,你当初收人家的地和铺子作甚,一趟趟和正堂大人出去见什么学政、举人老爷作甚,还不是想当官?我最瞧不起你的就是这点,又当又立,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在外面夸口,说女儿漂亮又贤惠,这下把狼招来了,你又后悔了,不可能,反正县令丈母娘我是做定了,要走你自己走。”
文人最是清高要脸面,何秀才恨朱氏当着外人的面揭他的短,毕竟做过亏心事,又吵不过泼妇,男人甩了把袖子,头撇过一边,仿佛别人欺负了他似得,口里嘟囔着:
牝鸡司晨,家门不幸。
见丈夫不插手了,朱氏气焰更嚣张,从怀里掏出团二寸宽的裹脚布条子,瞪着银笙,冷声道:
“笙姐儿,娘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也就疼一两个月,以后可是享一辈子的福。”
银笙将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她料定了这些人是不敢打她的,否则不好给高县令交代。
“有本事你们就过来,看谁的手快。”
果然,朱氏吓得连连摆手,口里忙不迭地说好孩子别乱来,仔细伤了脸。
朱氏没了主意,暗暗瞅向请回来的“脂粉英雄”白风娘,打了个眼色。
白风娘会意,眼珠儿一转,干枯细长的指头轻抚着瓷杯沿儿,笑道:
“笙姐儿,阴阳先生已经合过你和大人的八字了,是天赐良缘呐,说年三十是好日子,当晚上就能把你抬进高府里,你瞅瞅,全天下的人都给你们放烟花爆竹庆贺呢,多吉利。老姨也赶个巧儿,在嫁妆单子里给你添一份,城外二十亩良田还有一对水头极好的老坑玻璃种翡翠,你带了去,别叫高家那群女人把你小瞧了。”
说罢这话,白风娘看向朱氏,挑眉一笑:“可是,笙姐儿得认我做干娘,您看呢?”
朱氏一听这份嫁妆,早都惊掉了下巴,更多的是嫉妒,果然在娼妇身上能挣出家业,想到这一层,朱氏越发坚定了银笙一定要嫁到高家。
到时候有女婿给她撑腰,她就把整个桃溪县的娼窝子全都端了,只她一家做生意,叫白风娘和大贵给她从外地买些俊俏姑娘媳妇,放点贷,还愁发不了财?
财迷了心窍,朱氏连连点头,笑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老姐姐你早都是咱们女儿的干娘了。”
银笙知道这白风娘最是诡计多端,她哪里这么好心,不过是想着法子给高县令行贿。
“别做梦了。”
银笙怒道:“伤天害理的钱,我怕折寿,你给我滚,瞧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白风娘这么多年在街面上混,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戳心窝子的辱骂没受过,妇人莞尔一笑,斜眼觑向墙角里正哭着的花姐儿,皱眉道:
“大姑娘,你有没有觉着花姐儿哭得让人心烦呀,她呀,太不听话了。”
银笙不解,这恶妇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她瞧见白风娘给那地痞大贵使了个眼色。
大贵会意,嘿嘿一笑,从腰上取下悬挂着的马毛鞭,高扬起手,狠狠地朝花姐儿打去。
花姐儿细皮嫩肉,几鞭子下去,身上就见了红,再几鞭子下去,肚兜和亵裤被抽打的破烂,再无遮羞之物。
女孩的惨叫在静谧的夜显得格外凄厉,可是,她越是叫,大贵越是亢奋,打在她身上的鞭子就越重。
银笙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得腿软,背贴在墙上不敢动弹。
懂了,白风娘不敢打她,就让花姐待她受罚,是要用花姐儿的性命和屈辱来逼她就范,来搓摩掉她的锐气。
“别打了。”
银笙赶忙过去拉,谁料却被朱氏环抱住,动也动不得,她眼睁睁看着花姐儿被打的遍体鳞伤,一道道红痕就像蛇,缠绕在她全身,让她喘不过气,一点点走向死亡……
“不要打了,”
银笙泣不成声,哀求:“她都快死了。”
“不听话就是要打。”
白风娘笑了笑,毫不在意:“老姨那儿姑娘多得是,死了就死了,裹在草席子里扔掉,再换一个来嘛,直到姑娘听话了为止。”
“爹,你管不管了!”
何秀才直接捂住耳朵,非礼勿听。
“你不是常厌恨娘跟这老鸨子胡混么,你把她打出去啊。”
何秀才闭上了眼睛,非礼勿视。
银笙憋屈的慌,最终,她屈服了,因为一条无辜的性命屈服。
狠,这招真狠啊。
女孩凄然一笑,顺着墙,瘫坐在地上:“我缠,我听话,我和狗一样,给他当姨太太,满意了吗?能停手了吗?”
果然,她这话一出,大贵立马收了手。
而朱氏亦松了口气,妇人轻抹了下额上的汗,和白风娘商量着怎么给姑娘裹脚。
一个说烧热水,把脚泡软了裹;
另一个说得加醋,姑娘骨头太硬。
银笙嗤笑了声,她感觉头有点晕,想吐,特别想。
“爹。”
银笙木然地看向何秀才,冷笑:
“我娘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你晓得不。”
这话一出,何秀才忽然不聋不瞎了,似被雷击中了般,一个激灵站起来,他眼睛瞪得老圆,都快把皱纹撑平了。
“什,什么?”
银笙冷笑,往前一看,朱氏果然脸涨得如猪肝色一般,眼里的慌乱难掩,手不自觉地附上小腹,勃然大怒:
“混说什么,老娘早都绝经了,哪里来的孩子。”
银笙从床上抱起自己的棉被,走过去,给早已昏厥的花姐儿盖在身上。
可怜,饶是昏倒了,仍在哭。
“四个月前,娘打发我和贞姐儿去舅舅家送鸡蛋,嘱咐吃了晚饭再回来。”
银笙咬牙,本来这件事她想烂在肚子里,不愿多事,可是这群畜生居然想逼杀她,好,那大家都别好过。
“我忽然想起荷包没带,就折回去,娘听见我回来了,慌得赶忙出来打我,爹,您猜我看见谁了,大贵叔叔赤条条地躺咱们家炕上歇晌呢。”
听见这话,何秀才几个欲昏倒。
本来他还不愿相信妻子偷人,可就在此时,那恶棍大贵挠了下头皮,一点都不嫌事大,嘿然一笑,问朱氏:
“真有了?才干了三次而已。你常和卖豆酱的老郑眉来眼去,怕不是他的罢。”
这下可好,朱氏面如白纸,喝骂大贵混账。
而何秀才呢?
眼里瞬间布满血丝,嘴张的有鸡蛋那么大,他和朱氏已经有半年多没做那事了,这些日子他总觉得妻子胖了,肚子忽然就挺起来了。
还担心妻子生病了,关心了几句。
没想到惹来人家好一顿骂,说肚子里长了个痞块,没什么大不了。
原来,是个孽种。
何秀才啊地大叫了声,从银笙手里抢过剪刀,就要去捅大贵。
他想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羞辱,这就是羞辱!
谁料还没沾到人家衣服,就被大贵一巴掌打飞到墙角里。
何秀才抹掉唇角的血,吐掉被打掉的碎牙,他转头瞪着朱氏,想杀了她。
谁知朱氏怒喝了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就是怀了怎样?嫁给你穷了一辈子,床上都不能让老娘快活,我就是想生个儿子,怎样,你能怎样?!”
何秀才被羞辱的满面通红,一瞬间想上吊的心都有了,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贞姐儿竟也不是他亲生的?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愧对祖宗,愧对祖宗。
四下瞅去,养女银笙立在墙角,可怜巴巴地掉着泪,满眼都是对未来的绝望和愤怒;
白风娘喝酒喝高了,笑嘻嘻地看着这出好戏;
而朱氏呢?
做了丑事还一脸的义正言辞,站到奸夫大贵身边,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怨不得上个月过生辰,同窗李秀才送了他一顶绿缎做成的软帽,还说了好些没来由的浑话,什么家宅平安比什么都好……原来大家都知道了,就他一个活王八不知道。
在这一瞬间,何秀才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裤腰带把朱氏勒死,再把孽种何贞也弄死,然后自己上吊,一了百了;
可这样一来,他定会被砍头,到时候笙姐儿难嫁不说,白白放过了奸夫大贵、卖豆酱的老郑,还有把朱氏教坏了的白风娘。
但他一个人又杀不了这么多人,一旦朱氏和白风娘等人和高县令搭上关系,他就是众人眼里的笑话,活王八!
不,他才不死,他要活着弄死这群人。
想到此,何秀才忽然冷静了下来,什么也不怕了。
他抬臂,隔着衣裳轻抚脖子里戴的那个麒麟金锁。
这是银笙姑姑临终前托人送来的,锁里有张纸,是闺女真正的生辰八字,还有她亲爹的名字。
一个全天下都知道,都敬畏惧怕的名字!
就在此时,何秀才冷笑数声,幽幽地看着大贵,摸了摸被大贵打得发肿的左脸,用力又打了几巴掌,闷着头,走了出去,走之前,狠狠一笑:“我出去几天,闺女,好好活着,你的福气在后头呢。你们也是,都好好活着,千万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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