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听见这话,银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脚一胀一胀地微微发困发疼起来,仿佛已经被裹了足。

    所谓的上行下胡乱效,就是这样。

    在桃溪县,高县令就是土皇帝,他略咳嗽一声,就有人张大了嘴充当痰盂,他今晚淡淡说了句姑娘不是三寸金莲,这两个恶妇就忙不迭过来给她裹脚来了。

    裹脚讲究个似笋子般脚儿尖尖,将姑娘的大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指强行拗向脚心,用布条子裹住,最后把布缝住,撒上能散淤消肿的白矾,然后天长日久的等着,痛苦着。

    姑姑就是三寸金莲。

    当年她觉得姑姑的鞋子好漂亮,只有巴掌般大,鞋面是一寸一金的蜀锦,上头缀着翠玉珍珠,鞋跟里头中空,填补了西域的香料,行动间如弱柳扶风,步步生香。

    那些大叔爷爷喝酒的时候诗兴大发,姑姑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儿都能题能咏,他们用姑姑的小鞋当酒樽,一饮而尽。

    小时候她觉得大叔、爷爷们太喜欢姑姑了,不然,怎会甘心喝她的洗脚酒呢?

    如今想想,那些男人以姑姑的小脚附庸风雅,极尽无耻。

    苏轼曾写:“涂香莫惜莲成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她痛苦着,他们笑着。

    “我姑姑不叫我裹脚,她过身前给阿爹都交代过了。”

    银笙眼里泪花直闪,她真想大哭一场。

    可哭根本无济于事,只能尽快冷静下来,想法子自保。

    “今上登基以来,体恤黎民百姓的辛劳,更是怜悯女子,已经下旨废除了裹脚。你们要是敢给我裹,我就去金陵告你们去。”

    “你去啊。”

    朱氏恶狠狠地瞪了眼银笙,许是牵动了脸上的伤痕,呲牙咧嘴地叫唤了几声,不屑冷笑:

    “皇帝老子不干正事了,专门颁圣旨可怜小脚老太太?放你妈的屁,老娘虽然不识字,可不是傻子。”

    一旁站着的白风娘劝解了一会子。

    她将身上裹的大氅脱下,随意扔到银笙的绣床上,没敢接近手持凶器的女孩,坐到案桌前,自顾自吃起了酒菜,笑道:

    “笙姐儿,老姨也算看着你长大的。虽说你看不起老姨,从来不愿正眼瞧我们院里的人,可老姨却满心满眼的欢喜你。咱们小桃园胡同里的姑娘谁都不及你,一眨眼就要当官太太了,这泼天的富贵,她们得眼红死。咱们做女人好比是地,男人就是天,若要土地多出庄稼,就得倚靠老天爷的垂怜不是?你还是要顺从些,”

    “想要给姓高的当母狗,你们去,别拉扯我。”

    银笙恼了,哭的眼睛都肿成了桃核。

    她背紧贴着墙往外挪,这个家,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可刚挪到门口,她就看见在外头墙根底下蹲着个中年男人,竟是何秀才。

    屋檐下的红灯笼投映下的小小光圈,正好打在何秀才佝偻的背上,他一身的酒气,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说他喝醉了,可那被层层皱纹裹住的大花眼却透着清醒。

    “爹。”

    银笙更委屈了,眼泪瞬间掉下。

    这么多年,何秀才对她真像亲爹那样疼。

    朱氏无子,嫌弃阿爹一身的臭墨子酸味儿,更觉得姑姑就是因为会吟诗作赋,才沦落风尘,以至于后面红颜薄命早亡,便不叫女儿何贞认字。

    而阿爹呢?

    屡屡落榜,又不爱出去应酬交际,除了帮人写禀帖诉状,就是在家教她读书来打发时间,后面更是打趣说:阿爹的笙姐儿能去考状元了,你以后要是嫁人了,就把爹也带走,我是一刻也不想和那婆娘过了。

    有时候阿爹会冷不丁地笑问她:阿笙,若是你亲爹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厌恨爹爹养育了你,要杀爹爹,你会怎样 ?

    那时候,她总是嘟着嘴,宽慰何秀才:什么亲爹,他让我姑姑受尽委屈,对我不管不顾,就算他是皇帝老子,我都不认的。我只有您一个爹。

    “爹。”

    银笙哽咽不已,搀扶起何秀才,嗔怪道:“您怎么坐在屋外头,可是喝多了难受?”

    何秀才始终没抬头,一阵冷风吹来,吹痛了肚里的酒虫和良心,何秀才倚着墙吐了一会子。

    他用袖子抹了把嘴,带着银笙往屋里走,颓然道:

    “回屋去,腊月里风毒,仔细把你吹病了。”

    “可,可阿娘要给我,”

    “我知道。”

    何秀才叹了口气:“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商量,莫要哭。”

    “您……”

    银笙瞬间心如死灰。

    懂了,原来阿爹没醉,可能,他一直藏在暗处,看着高县令欺辱她,并默许了朱氏的所有举动。

    女孩痴愣愣地站在门口,环顾了圈屋里,朱氏在得意洋洋的笑,白风娘眼里透着贪婪,而阿爹,蹲到火盆跟前,生无可恋的目光,木然的长脸,细软枯黄的胡须……

    “笙姐儿,你,你要懂事。”

    何秀才头几乎要垂在裤·裆里,他好似抹了把泪,叹了口气:

    “你,你姑姑出身不好,而爹和娘又没什么本事,给你寻不到好亲。高县令正当壮年,前途不可限量,你,你能享福。”

    银笙狠咬住下唇,不知不觉间,竟咬破了。

    终究不是骨肉至亲,舍得让她如花的年岁,去跟一个半条腿快进黄土的老男人。

    正在此时,银笙瞧见白风娘咯咯笑了声。

    许是觉着屋里的气氛实在太惨淡,又许是主事人何秀才在,这恶妇没敢撺掇朱氏给她裹脚,而是斯条慢理地从炭盆里将白薯用铁筷子夹出来,上赶着分给何秀才夫妇。

    随后说你们先吃着,我出去把人喊进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银笙就听见外头传来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年轻女子的哭哭啼啼声。

    白风娘率先进来,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激动的,这妇人惨白枯瘦的脸颊泛着红,额上有层细密的热汗。

    “秀才爷,朱大妹妹,我给你们引荐个人。”

    白风娘谄笑着,扭头就变了脸,狠狠地冲外头喝道:“大贵,把人带进来。”

    银笙皱眉,白风娘口里的大贵,她认识,也在小桃园巷子住着,是白风娘的姘头,十足的地痞恶棍,专干买卖妇人的勾当,又充当打手,帮赌坊要债,手里沾过不少血,听说也杀过人。

    小桃园巷子的妇人怕他调戏,见他就躲,孩子若是不听话了,便吓唬:再闹,就把娼窝子里的大贵叫来。

    这种恶人本该千刀万剐,可恨的是上面收了足够的孝敬供奉,就睁一只闭一只眼。

    人还没进来,银笙就闻见股恶心的汗臭。

    只见从外头率先进来个又高又壮的大黑汉,一脸的横肉。许是要显示自己有武力,这男人只穿了件薄袄子,衣裳敞开,露出像怀孕九个月的大肚子,因肚太肥,裤腰就低到了胯骨那儿,隐隐能看出一从黑乎乎的毛。

    而紧跟这恶汉进来个年轻俏丽的美人儿,瞧着还不到二十,身子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裹了小脚,只穿了红肚兜和亵裤,细皮嫩肉的,通身的知书达理,眼睛哭得红肿,脖子隐隐有上过吊的红痕,似乎是大户人家拐出来的小姐。

    瞧见这美人儿,银笙难免生出物伤其类的感觉。

    她赶忙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素日里穿的袄子,正要拿过去给那女子遮羞,那大贵爆喝一声,忽然就一巴掌扇过去,打在女子后脑勺,登时就把那女子扇倒在地。

    这样打有个好处,脸上身上不会留疤,伤全藏在头发里。

    许是动作太大,那女子的肚兜终于支撑不住,掉了下去。

    “哭什么哭,叫我邻居笑话!”

    女子饶是被打的晕晕乎乎的,频频发呕,可仍环抱住自己,试图遮掩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

    此时,白风娘谄笑着走上前来,殷勤地给何秀才夫妇斟茶,若有所思地瞧了眼被吓着的银笙,笑道:

    “您二位瞧见了,这美人是我近来新得的宝贝,是举人老爷家的姑娘呢,身子还没破。我瞧她生的像花一样又娇又嫩,便给她取了个名,花姐儿。”

    朱氏横了眼丈夫,嫌何秀才盯着那光身子的花姐儿瞧,暗骂了声老不要脸的色鬼。

    “姐,您这是?”

    朱氏忙问。

    “好妹子,我思来想去,咱们家大姑娘今晚把正堂大人得罪了,大人拂袖而去,姑娘自己也受了好大的委屈。”

    白风娘将凳子往朱氏跟前挪了几分,摩挲着朱氏的胳膊,虔诚地给朱氏添了杯酒,掏心窝子道:“正巧,我手里这个姐儿还算听话,咱们今晚就给大人送去,等大人消气了,将来对笙姐儿也好不是?”

    一听这话,朱氏立马炸了毛。

    她虽说常干蠢事,可一旦威胁到自家利益,立马精明起来。

    “老姐姐,你这就不厚道了。”

    朱氏噌地一声站起来,走过去搂住银笙,颇有些愤怒:

    “我家女儿虽说过去做姨太太,那可奔着专宠去的,你送给我女婿送一个婊·子算怎么回事?你也想当大人的丈母娘?哼,举人的女儿怎样,她掉进你家那刻起就脏了,就是娼妇,我女儿虽说是区区秀才的孩子,可也是娇养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油皮都不曾破过一块,她断不能和娼妇一个屋檐下吃饭。”

    白风娘见自己的算盘被朱氏识破,也没恼,忙笑道:

    “你看你,就许你一个人精呢,我的意思是,宅门里勾心斗角的事多,咱们大姑娘要站稳脚跟,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正在此时,一声不吭的何秀才忽然冷笑了声,不阴不阳道:

    “别做梦了,你当高县令真是色·欲熏心了?无知的妇人!自古以来,官官相护,那金陵就是个看不见的关系网。譬如笙姐儿她姑父晏大人,不过是个区区科道官,可晏大人表妹夫裴昭龄却是文渊阁大学士,正得盛宠,眼瞅着是要做首辅的。高县令早都查清楚我们家底细了,他晓得晏大人瞧不起笙姐儿,可晏家还有个和笙姐儿骨肉相连的小爷呢,仅这一层,他姓高的想要高升,就得走这种裙带关系。高家太太是个药罐子,没两年活头了,往后这管家太太真不一定是谁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诧异地看向何秀才。

    这家伙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像块木头,没成想竟这般有城府。

    “呵。”

    银笙凄然一笑,歪头,看着何秀才:

    “阿爹,你是把五年十年后的事都谋算好了啊,怎么,你也想从我身上刮一点富贵?蹭着东风做官?”

    何秀才头越发低了:“没有,爹一心一意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

    银笙冷笑,手按住不住往下掉泪的眼,泣不成声:“到底不是我亲爹,若是我亲爹,”

    “别提他!”

    何秀才忽然尖声打断银笙的话,浑身打了个寒噤,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人,可怕的事……

    “咳咳,”

    何秀才重重地咳了两声,又恢复往日的木然古板:“阿笙,你亲爹只不过乡下放牛种地的,他在你三岁时候染上了瘟疫,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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