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紅杏夭桃, 仕女王孙皆来游春。
蓊蓊桃树下, 卫启沨望着眼前扶鬓簪花的少女, 唇畔不由漾开一抹浅笑。
这是他的表妹,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他心仪已久的表妹。他觉着她是世上最干净的女子, 就如同这满山的桃李杏花,烂漫, 纯粹,令人一望而心向往之。
他得空便会跟她出来约见,给她带着零嘴和小玩意, 给她讲他近来读了什么书,填了什么词,写了什么札记。
只可惜,这些都见不得光。
他思及此便敛了笑。
他对他的表妹温锦一千个一万个喜欢, 但他的父亲母亲并不能接受她。一则是她出身不高, 二则是她过于小家碧玉。出身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 他全不在意这些。至于性情,他认为那根本不算是缺欠。
他母亲总说温锦身上一股小家子气,但在他眼中, 所谓小家子气实则是可爱娇憨, 不过是因着母亲对她存有偏见, 这才看她不上, 百般挑剔。
温锦簪花罢, 提着裙裾转到他面前,仰头看他,满眼期待:“表哥看我这样可好看?”
他敛神低头,微笑颔首,轻应一声:“表妹怎样都好看。”
温锦噘嘴:“表哥总夸我这也好那也好,可何时才能将我娶回去?我眼下可是到了出阁的年纪了,表哥若再不来议亲,说不定我爹娘就要将我许与旁人了。”
温锦的话正触中他的心事,他一时为难,再三宽慰她,让她稍安勿躁。
温锦不依,拉着他的衣袖撒娇:“表哥每回都这样说,我而今见表哥一回都要偷偷摸摸的,我也不能将表哥对我的好告诉旁人,甚至还要忍受那些人的多嘴多舌。表哥不知,有些人总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的,议论我为何到了年纪不说亲,说我是不是没人要。”
温锦轻嗤一声:“我怎会没人要,我将来是要当卫家少奶奶的。”
卫启沨原本见温锦不豫,想再哄哄她,但不知怎的,她扯住他衣袖时他就有些不自在——他与温锦虽时常私下见面,但他始终守礼,从未跟她有过什么身体上的接触。及至听到她后面的话,他又有些不舒服。
温锦长久以来似乎只会使性子,极少顾及他的感受。
罢了,她天性率真,他迁就她些就好。
卫启沨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出,理了理上头的褶皱,道:“表妹宽心,我定好生游说父亲母亲。大不了使些手段,逼得紧了,想来便差不离了。”
他这样说并非全是安慰温锦,他这阵子的确在这般做。他是个孝子,极少忤逆爹娘,能令他这般跟爹娘对抗的人,这世上怕也只有一个温锦了。
父亲向来看重他,母亲更是几将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这桩事还是有希望的。
终于,在他不知第几次的据理力争之后,父亲勉强答应了他跟温锦的事,只是母亲总还是不愿松口。不过不打紧,他觉得等温锦过门之后,母亲会逐渐发现她的好,进而逐渐接受她。
总而言之,他盼了这么多年、争了这么多年,终于柳暗花明了。
他在科考上头也是春风得意,虽然差一元就能连中三元,但在他这个年纪摘得状元的科名已经足以令他傲视同侪,也足以令他站在入仕的最高起点上。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的眼前一片坦途。他踌躇满志,他满怀希冀。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他预备告诉温锦她不日便能嫁与他时,风云突变。
他不慎堕马,下身受创。
当他从疼痛中醒来,听大夫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他很可能自此不能人道时,呆了许久。
身为男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摧折意志了。这与风月无关,这是关乎尊严的事。
一夕之间,他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了半个废人。
他觉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科场得意,又即将迎娶心爱的女子,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疯了一样砸东西,他怒吼着让众人都滚出去。他歇斯底里,他陷于崩溃,他已经做不回那个文质彬彬的温雅公子。
他不想这样窝囊地苟活于世,他宁可去死。
母亲恸哭着求他不要寻短见,父亲也含泪与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不定将来可以医好的。
他这才逐渐冷静下来。他若死了,爹娘当如何?再者,虽然他也看出大夫那意思几乎就是医好无望,但好歹他的命根子是全的,说不定就真如父亲所言,哪一日忽然好了。
只他眼下这般,是不能娶温锦了,他不能害了她。
他愤恨不甘,但也无计可施。
然而他已经到了婚娶年纪,迟迟不娶亲也是不成的,只是他一直在竭力逃避而已。
终于有一日,他不得不直面这件事。那天他跟父亲被召到御前议事时,永兴帝谈罢公事,大赞卫家子孙皆芝兰玉树、国之栋梁,得知他如今尚未娶亲,忽然提出要为他牵线。
永兴帝似乎以为他至今未娶是因为出了爹娘棒打鸳鸯之类的事,蔼然问他可有中意的姑娘。
他当时直道并无,永兴帝瞧出他有心事,并不肯信,再三追问。
父亲担心他一直闷头说没有会惹恼皇帝,便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好赖说一个。
他出事之后,婚事便成了个难题。父亲的意思是选个门户稍差的,这样将来一旦起了纷争,也好控制局面。父亲为此还特特为他遴选了几家让他自己选,只是他都推了而已。
他知道父亲那眼神是在示意他在那几家里面挑个出来,可他并不想。那几家姑娘他连面都没见过,何况他如今这般哪有心思挑姑娘。
但皇帝还在等着他的答案,他有些骑虎难下。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半大少女的身影。
那是他当年于聊城萧家暂住时曾见过的萧家幺女,她跟温锦一样爱吃桑葚,他曾在桑树林瞥见过她几次。
他临走前去为温锦摘桑葚时还遇见了她。她当时穿一身松花色扣绣襦裙,比四下里的夏月风光更要明丽。她知他是要在临行前带着土产回京,笑着从自己的篮里取了些桑葚放到了他的篮子里,又与他说要如何储存,这东西不禁放,容易坏。
他在聊城的那段时日里,除却拜访过萧家的长辈之外,跟其余人都极少打交道。但他竟然对萧家这个幺女尚存印象。
后来都察院副都御使致仕,吏部为补缺人选头疼不已。父亲无意间跟他说起此事,他便提起了萧安。父亲当时似乎听了进去,过不多久,他便听说萧安调任副都御使的调令颁了下来。
再见到那个萧家幺女便是在京师了。卫萧两家有些沾亲带故的渊源,萧安回京后,萧家女眷也跟着来国公府做过几次客,他又零零星星见过她几回,但也只是远远一瞥,不曾打过照面。
他只知道当年那个半大少女,如今已经长成了天姿国色的美人,不过她似乎还是喜欢穿松花色的衣裳,这颜色也的确适合她,将她明净的气韵衬托无遗。
永兴帝等得不耐烦,再度催问他。
他心神不定,脑中纷纷乱乱掠过诸多画面,最后不知怎的定在了那个萧家姑娘当初送他桑葚时的情景上。
他脱口道:“鄙族与镇远侯萧家颇有世交,闻得萧家幺女未得婚配,愿结秦晋之好。”
父亲闻言一惊,转头讶异望他。
他自己说罢也是一愣。萧家门庭虽不及卫家煊赫,但也是京师里数得上名号的世家,他如今这般状况是不能与这样的人家做亲的,他不可能将自己的隐疾说出来,将来结的不是亲而是仇,父亲给他挑的那些门户稍逊的才是明智之选,因为这样的人家好拿捏,也不怕树敌。
可已经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皇帝今日兴致颇好,已经说了祝贺的话,还命内侍去内帑挑些礼物当做新婚贺礼。
从殿内出来后,父亲又气又无奈,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终也没有折回去跟皇帝说收回成命,他眼下自顾尚不暇,没有那个多余的心力。
横竖也是要成婚的,娶不了温锦,娶谁都是一样。
洞房花烛原本应当是人生四喜之一,但他的新婚夜却全然喜不起来。
他看着眼前风华灼灼的新嫁娘,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不举,想起自己争取了那么久,最终却也未能娶到心爱的表妹。
他自卑又愤恨。
他跟她成礼后便兀自合衣躺下,对她不理不睬。
亲迎日一套仪程繁复异常,她似乎以为他是因着今日过劳才会如此,也未说什么,自己卸了钗环除了吉服,熄了灯穿着中衣轻手轻脚地入了床帐。
他只阖了眼,并未睡去。黑暗中,他感到她将他的锦被往上拉了拉仔细盖住他的肩头,又细心地帮他掖了被角,这才转身躺下,沉沉睡去。
朦胧星月光辉透过帐幔逸散开来,他缓缓睁开眼,在影影绰绰的月华光影里望了她背影一眼。
结了发合了卺,自此便是夫妻了。只这妻子并非他想要的,而他真正想娶的女子说不得即刻就要嫁作他人妇。
他心里再度涌上一股恼恨不甘,心烦意乱,翻过身去不再看她。
翌日,他与她谒毕家庙,便去给祖母请安奉茶。
没想到在祖母那里遇见了他的堂弟卫启濯。若说这世上有个人能让他想要杀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人非卫启濯莫属。他跟卫启濯原本无甚大的龃龉,至多不过兄弟争强斗气,但自从他堕马受创之后,就一心想着如何报复。
当初他跟卫启濯逞技纵马,在将及终点时,卫启濯忽然勒马绕行,他与他相去过近,又冲得过猛,来不及扯辔,马匹受惊,遂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便是他如今变成了半个废人的原因。卫启濯事后解释说他当时是为了躲一个土坑,但他并不相信。那个赛马的地方是卫启濯选的,他怀疑这是他的阴谋,他兴许原本是想摔残他,但最后阴差阳错让他变成了这样。
不论如何,他觉得都是卫启濯毁了他的一切。
他越想越是愤懑,从祖母那里出来后,阴着脸回了自家院子,大步往内书房去,也不管身后的萧槿。
萧槿似乎是想追上来跟他说什么,然而雪天路滑,她不慎摔倒。
他只作不知。
他听到身后传来下人的惊呼,跟着便是一阵骚动。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群下人们一定在偷偷看他,看他究竟会不会上来扶一把。下人们最是精明势利,一旦瞧出他不喜这个少奶奶,往后伺候时就不会多么尽心了。
但他并不会因着这个就多出一份闲心,于是他大踏步地一径去了,将一切纷扰抛诸身后。
之后的几月,皆是如此。
他几乎当萧槿不存在,她若是惹了他不快,他立马一个冷脸甩过去。他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因而对于这个勉强娶回来的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他心里的刺,他怨天尤人,他无法从阴霾里走出来。
萧槿也发现了他态度的异常,只是她好像不太明白个中缘由。
终于有一次,她端着一壶烹好的雨前龙井送到他书房。
他心绪不佳,看也不看一眼,继续低头作画。
她将托盘搁下,盯着他道:“夫君不与我谈谈么?”
“别这么叫我,我不习惯。”
她顿了一下,笑了一笑:“那好,二少爷,我们来谈一谈可好?二少爷可是对我有成见?若是,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总这么憋着也不好,二少爷说是不是?”
“我对你并无成见。”只是不喜而已。
“那二少爷镇日在我跟前横眉冷对又当如何说?我又非你的对头,不是么?”
“啪”的一声,他忽地将笔按在案上,冷冷看她;“你难道瞧不出我不喜你么?”
她沉默少顷,低头望着那茶壶里飘出的袅袅烟气:“那你为何娶我?”
他被她问得一顿。
是啊,他为何娶她呢?为何当初他想到的是她、选的也是她呢?明明他还有很多选择。
他也不晓得,或者说,从未去想过。
他答不出,甚至竟然因此有些窘迫,于是他重新冷起脸,赶她出去。
这是他出事后养成的习惯,以冰冷的面目去掩饰他的一切尴尬与狼狈。
她拂袖而去,徒留一室茶香。
他心中难定,无心作画,竟然绕过书案执起她端来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品了一口。
滋味鲜浓,香气怡人。
他禁不住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点想追过去问问这茶是否她亲手烹的,他不记得二房这边有哪个下人有这等烹茶的好手艺。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才把人赶走就追上去,这种打脸的事他干不出。他踟蹰半日,终是搁下了茶盏。
罢了,不问也无甚妨碍。
他婚前与萧槿照面不多,新婚期间也未多留意她,因而他一直以为她跟大多数闺秀一样沉静,但是逐渐的,他发现自己这位妻子的性情似乎有些超出他对于闺阁女儿禀性的理解。
她竟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沨沨”。
她竟然在他洁癖发作鄙视她吃虾时,指着他吃的春不老蒸乳饼说里面夹的春不老是以粪为肥长大的。
她竟然从此之后真的就不在私底下叫他夫君了,并且也没再主动来给他送过茶汤,除非他母亲逼迫。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更加不想去梳理。他出事之后,就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管,并无更多的心力去琢磨这些。
温锦终于还是嫁人了。他以为他会因此痛彻心扉,但他在闻听这个消息时,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
他好像只是有些不甘。
他有些不懂自己的心绪。但他紧跟着又想,兴许这只是因为他已经麻木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他听说温锦上花轿那日哭得几度昏厥,他觉得他应当去看看她,她这样都是因为他,他担心她出事。她平日里总是娇弱爱哭,万一想不开便不好了。
于是他寻了个空与温锦私底下见了一面。他成婚之后就一直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但诸因使然,他只匆匆见过她一两回。这回去见她,他也不想长谈,毕竟她已成婚,万一被她夫家人发觉什么,于她而言实在不利。
可温锦的态度让他心头滋味难言。
温锦一上来就要抱住他哭,不住诉说她是何等思念他,不住诉说郁家的吃穿用度是如何不如人意。
她哭哭啼啼地讲述着自己的委屈,并且再三表示她其实完全不在意他的隐疾,她只想跟他厮守在一起,他当初就应当让皇帝给他们赐婚的,何必选个不喜欢的萧槿。
他瞧见她要伸手来抱他,竟然闪身躲开了。等温锦扑了个空转回头幽怨望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他自己也怔了须臾。但随即他又想,兴许只是守礼守惯了,亦且她如今嫁了人,若是被人瞧见跟他抱在一处,那还得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为她好而已。
想来是这样的。
他宽慰温锦之时,听着她一遍遍暗示他可以休了萧槿然后再娶她,便不由攒眉。
温锦见状,哽咽着问他是否嫌弃她嫁过人。他脱口道了句“不是”。
他不是嫌弃她嫁过人,甚至他方才完全未曾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思居然在她前头的话上面。亦且,他瞧见温锦提起萧槿时那厌恶的神色,心里竟然掠过一抹不快。
他觉着心里烦乱,匆匆辞别温锦回了府。
他虽然不在意萧槿,但也并不想让她知晓他跟温锦私见的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萧槿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并且,还顺道向他求证不举的事。
他当时竟然感到一丝慌乱。不过很快,他又开始不满。
萧槿对于他私见温锦之事竟然并没有多大反应,她的愤怒主要在于他骗婚的事上。
他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冲口而出:“你听说我去见她,都不难过么?”
“为何难过,我又不喜欢你,”她冷冷瞪他,“我就是觉得你寡廉鲜耻而已!”
他张了张口,竟不知何言以对。
她坚决要与他和离,他一听就火了,冷着脸跟她说和离的事想都别想。
两人争执不下,他夺门而出。
自此之后,两人关系愈僵。他有时候晚归,她就随口讥他是否去寻温锦去了。他回回都赌气承认,又表示他逢着三节两寿就会去找温锦。
她无动于衷,轻飘飘看他一眼,居然还点头祝他玩得尽兴。
他气得瞪了她半晌,堵得一宿没睡好。
于是带着极端复杂微妙的心情,他又去找了温锦一回。只这次他竟总盼着萧槿能半道杀过来,带着往他浴桶里倒辣椒水的气势。他想看看,她亲眼瞧见他与温锦并肩说笑是何种反应。
但可惜,萧槿始终未出现,他也并不能笑出来。
他与温锦再度来到了从前时常约见的那片小树林,但他的心境已经迥异。
正是夏日光景,蝉鸣不休,他对着远处山色出神时,忽听温锦一声尖叫,回头便见温锦白着脸扑过来。
温锦原本坐在草地上,此刻吓得跳将起来,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要往他怀里钻:“表哥,我看到一只蝎子!”
他只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动了一下,并没瞧见什么蝎子,但是不论如何,他的身体已经快于思绪,先行躲开了温锦。
温锦一头栽到了地上,他竟然也不太想拉她起来。
不过他倒是藉此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回他去温家做客,筵席阑了之后,他去园子里跟温家的几个子弟谈论制艺。后来温德将那几个子弟支开,温锦独身来会他。
两人正情沾意密地互诉衷肠时,他忽觉手指一阵剧痛。急低头一看,惊觉是被蝎子蛰了。
他疼得倒抽冷气,起身欲走。
温锦忙拉住他,看着他已经红肿的手指,满面心疼之色,低头就要为他吸出毒液。
他感动不已,但却抽回了手,自己忍着剧痛将毒液吸了出来。
他之后每每回想此事,都觉得这是两人情笃之证,她甘愿为他吸-毒,他不舍她犯险,自己忍痛将毒液吸出。
可是眼下,他忽然想,他当初那下意识的举动,好像并非出于心疼。
而是嫌弃。
他感动是真的,但他心底里不想让温锦的口水沾到他的手指上,尽管他当时剧痛难忍,尽管温锦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他自小就有洁癖,他一度以为在温锦面前时会例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至多只能在小处上忍一忍,过了就不成了,譬如吃虾的问题。
温锦知他因为爱干净而不喜吃虾,但仗着他对她的喜爱,她曾特地在私底下喂他吃虾。他满以为他为了不让她失望就能破个例,但那虾仁临到嘴边,他还是忍不住避开了。
他从前根本没有深入去想过这些事,但是如今,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攥起了拳头。
温锦这回委屈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撒着娇质问他是否不喜欢她了,又噘着嘴说他定是被萧槿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去。
他霎时冷了脸:“不许你这样说她。”
温锦一惊抬头。
“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郑重道,“我把从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们已经不可能成就眷侣,你跟郁勋好生过日子。”
温锦惊慌不已,在后头竭力追赶,哭着问他为何忽然对她这样冷漠。
他原本不想理会,但想想觉得还是应当给她个解释。
他停步回头:“我并不爱你,或者确切说是不如我想的那样喜欢你。”
温锦大呼不信,哭喊着诘问他的心是否转到了萧槿身上,又问他若真是不爱她,为何还来跟她私见。
他低垂下头。
他的心如今在萧槿身上么?他这回要好好理一理。至于为何出来跟温锦私见,起先是不甘心,总认为自己娶得不如意,想看看温锦的近况,后来则基本是在跟萧槿赌气了。
实质上,他这几回跟温锦出来,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听到温锦的抱怨就觉得烦躁,听到温锦撒娇也觉得浑身难受。
他的情绪已经这么明显了,为何他头先迟迟没发觉呢?
果真是年少不知爱。
归家的路上,他特意往萧槿时常光顾的酒楼拐了一趟,买了两份红烧大虾命人送去国公府。
他到家时,萧槿正在打理账目。
母亲帮着祖母料理庶务,萧槿嫁过来后就给母亲从旁打下手。母亲与萧槿不对付,时常刁难她,譬如刻意将积攒了许久的账目扔给她核对。
但这些从来难不倒萧槿。她对账的速度比老资的账房先生都快,连算盘也不用敲,只盯着看几眼就过,偶尔拿笔在纸上比划几下。
他有一回拿起她写的那一堆鬼画符看了半日也没看懂,萧槿折返瞧见,夺过纸似笑不笑地问他瞧出什么名堂来了,他说没看懂似乎有点对不住他状元的科名,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教诲他是自小谨记的,不懂装懂的事做不来。
所以他憋了半日憋得脸通红,狼狈地跑了。
他敛了神,叫萧槿暂停手头事,过来吃虾。
萧槿惊奇地盯他半晌,问他今日是不是摔坏了脑子。
“路过顺手买的而已,”他坐下望她,“往后你尽管在我面前吃虾,我不会再凶你。不过我有个要求——你来喂我一只虾。”
萧槿不可思议地瞧他半晌,仿佛是为了验证他脑子是否真的摔坏了,执箸夹起一只虾送到了他嘴边。
他对上萧槿投来的目光,又垂眸望了一眼色泽鲜亮的虾肉,竟然觉得这东西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那一缕缕鲜美的香气在鼻端缭绕,竟勾得他食指大动。
怪不得萧槿总爱吃这个,瞧着便很是美味。他望着她的面容更觉平添食欲。
就在他张口欲咬住那块虾肉时,心头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萧槿是知道他对虾多么抗拒的,他此番吃了她喂的虾,要如何跟她解释呢?说他很可能已经喜欢上她了么?若他当真这般说了,那之后又当如何?跟她服软致歉,好生过日子?
他房事上头不行的,根本没法和她做正常夫妻。即便萧槿能够宽宥他,他也不能想象在两人意恰情浓之际,要如何面对他在云雨之事上的无能。他那物件根本无法硬挺,他届时可能会羞窘欲死。
他思绪一路转至此,心里那道烂疮疤又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忽然惶恐起来,但又不想让她看出他这没头没脑的狼狈,于是他习惯性地冷下脸逃走。
他隐约听到萧槿在他身后哂笑一声,嘀咕道:“明明对虾嫌弃得很,偏要逞能,果真是摔坏了脑子。”
他步子略略一顿。他想回去跟她解释,但他的停顿也只是一瞬,很快就又加快了步子。
仿佛是要奔命,仿佛只要走得再快一些,他就可以逃避这种令人绝望的窘境。
然而现实是非但窘境逃离不了,纷争也越积越深。
他不仅要跟萧槿就和离之事不断争持,还要斡旋他母亲跟萧槿的仇怨。
他母亲自打他出事之后就变得性情偏激阴厉,萧槿嫁过来之后,她百般刁难。后头她发觉他对萧槿越发上心,居然变本加厉地针对萧槿。
他有时候完全想不明白身为长辈为何要这样折腾自己儿媳妇,难道他会因为喜欢萧槿而变成不孝子么?但他母亲并不管这些,他母亲似乎固执地认为萧槿会将他抢走。
他起先是不管这些的,后来他心思放在萧槿身上之后,就开始干涉。
一日,他归家后听小厮跟他说母亲又责罚了萧槿,这回将她关了禁闭,不给吃喝。
他一股怒气窜上来,当下冲去找母亲理论。
出乎意料的,母亲比他还要激动。
母亲愤愤指责他自从娶了媳妇之后就跟她越发离心离德,又说他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为了媳妇就能这样跑来找她麻烦。
他觉得母亲简直蛮不讲理,他跟母亲表示若是不将萧槿放出来,他就带着人去把房门砸了。
母亲的眼神忽然阴鸷起来。
“你现在就可以去将房门砸了把你媳妇领出来好好哄着,但是你记住,”她冷冷一笑,“你只能护她一时。你想一想,你一日之内能有多少时候是待在府里的?”
他身子一震。
“你越是护着她,我就越是要折磨她,你一旦离家,我就变着法儿地给她使绊子扎筏子!你有本事便永远不要离家,永远不要往衙门去,一直守着你媳妇。否则,你帮她便是害她。”
他瞠目半晌,气得发抖,不知作何言语。
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母亲难道非要拆散我们才肯罢休?”
“拆散?我只是在教养你媳妇罢了。你难道没发觉她一身劣性?你看看她是如何顶撞我的,你去打听打听哪个世家媳妇胆敢对婆母这般不敬!你再看看她是如何对待你的,你看她可有个低眉顺眼的柔顺模样?她就是欠收拾,你再这么心软惯着她,她还不上天?”
他僵在原地,只觉又可气又可笑。
他遽然发觉他已经无法跟母亲对话了,他感到无力,无力又迷惘。
他确实不可能一直守着萧槿,他一日之内也不可能比母亲待在府里的时候更长。萧槿虽有祖母撑腰,但母亲身为婆母,若是成心想找茬儿,她总是避不过的。
他毫不怀疑母亲会因为他对萧槿的极度维护而有加无已地对付萧槿。
他怎会摊上这样的母亲呢,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呢?
他出来时,满心无力。
但他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他开始暗中帮助萧槿,比如派人给她送饭,比如仿着她的字迹帮她将罚抄的经卷抄完。
只是,这些全是借着妹妹卫韶容的名义做的。
一来他不想跟母亲再起冲突从而使得婆媳矛盾更加尖锐,二来他不想面对萧槿的质问。
他也不知能逃避到几时,但逃过一日是一日,在他的不举被医治好之前,他都无法面对这个半废的自己。
他一直都在暗中找寻良医,自打他发觉自己对萧槿的心意之后,想要医好隐疾的愿望便愈加迫切。
不久,母亲又为他寻来了一位大夫。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换的第几个大夫了,他有些麻木,但仍旧抱着一线希望。
与此同时,他的烦心事里又多了一桩。
温锦又开始频繁地来找他。但她并非打着幽会的旗号,而是来请他帮忙。从温德在官场上遭遇的麻烦,到郁勋的升迁之事,大的小的,林林总总,她都来找他求助。
他原本不欲多事,但温锦拖到这个年纪才嫁人是他造成的,他也曾经因为自己年少时对感情的懵懂无知而给了温锦太多希望,他觉得他是亏欠温锦的,他觉得若非他当初的年少无知,温锦如今应当可以嫁得更好。
所以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援手,能帮则帮,算是还债。
但温锦越来越贪,提出的要求也越发过分,他还因着再度暗见温锦被萧槿误会。
几次下来,疲惫不堪。
他觉得他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迁就温锦了,他对她的亏欠已经还得够了。于是在温锦又一次跑来请他在温德的拔擢之事上搭把手时,他断然拒绝了。
温锦苦求无果,忽然发起怒来,含泪大声斥责他喜新厌旧,负心薄幸。
他听到温锦这般言语,一股怒火猛地窜上。
萧槿指责他薄幸他都认,但温锦这样说,委实没良心。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她却得陇望蜀,蹬鼻子上脸。
至此,他算是完全认清了他这个表妹的面目。什么干净纯粹,她当年是否真的单纯他不知,但眼下这个温锦,令他感到面目可憎。
他跟温锦彻底绝交,也跟父亲母亲交代,往后断绝跟温家的一切往来,温家人上门,一律不见。
解决了温家这一头,他也算是了却一桩麻烦。
他开始积极接受医治。他发现新换的那个大夫似乎确有些本事,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转好。
他慢慢振奋起来,他的脸上多了些笑。
他越是用心体会跟萧槿的相处,就越是认识到自己从前的年少无知。
他之前一直认为自己不愿跟温锦有所接触是因为守礼惯了,兼且不想亵渎她,但如今回头想想,他其实只是抗拒而已,他内心里并不想跟她亲近,就如同他面对那些总想往他身边凑的脂粉一样。
但萧槿就不同了。
他从前不肯承认萧槿容貌比温锦美,但也只是嘴上不认而已,心里是知道温锦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及不上萧槿的。实质上萧槿身段也极好,纤秾合度,前胸后臀挺翘丰满,腰肢却盈盈一握,手臂跟腿更是修长纤瘦,偏偏一身肌肤还莹白似雪,幽香暗生。
她穿着质料柔软的罗缎寝衣坐在床上跟他说话时,他总是难以集中精力,总是不由自已地生出绮念,虽然她多数时候都是在讽刺他。
不过他都被她刺习惯了,她哪一日若是没刺他几句他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他以前一直以为男欢女爱没甚要紧,花前月下诗酒茶香才是最美妙的事,他身为自小深受儒教理学熏陶的文人,更是对云雨之事持谨慎之态。
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从前总觉得这简直易如反掌,可如今他发现他以前真是天真。
他心里的这些想法从未告诉过萧槿,他对萧槿的态度转变也并未令他们的关系缓和下来,反而他死活不肯和离的态度惹恼了她的娘家人,于是他被萧岑打了一顿。
她被他母亲勒令给他上药,他这次不想帮她解围,他就想让她能多陪陪他。
可她为他上药时还总拿温锦调侃他,他满心不豫。她就完全瞧不出他是喜欢她的么?
他的烦郁尚未结束,就又发现了一件事。
卫启濯那厮竟然对萧槿存着别样心思,简直是个龌龊腌臜的衣冠禽兽!
虽然卫启濯极力掩饰,但他还是撞见了他看萧槿的异样眼神。他怒气冲冲地跑去警告他,让他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卫启濯却看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慌。
他竟然有些害怕。
他自小骨子里便骄傲得很,极少有害怕的时候。面对官场上的风云变幻他都未曾怕过,如今竟然开始害怕。
他身有隐疾,他在所有正常男人面前都要低上一等。何况,卫启濯仕途比他顺遂……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与卫启濯相比,在哪上头有绝对的优势。
他不愿在卫启濯面前露怯,遂重提旧事,指着卫启濯的鼻子表示将来定要报当年堕马之仇。
卫启濯冷笑道:“二哥若要这么细算的话,你我之间的仇恐怕理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理得清楚。光是你施计令卫启泓一直怀疑母亲是继室、他的生母另有其人这一条,就可以说道半日了,二哥说是不是?”
他闻言一顿,卫启泓那件事确实是他使的计,大房这么多年的鸡犬不宁也都跟这个密切相关,甚至他怀疑卫承勉的死也跟卫启泓脱不了干系。
但那又如何呢?这些就能抵偿他身心所承受的那些创伤么?当然不能,他恨不得掐死卫启濯!甚至掐死卫启濯都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何况这厮还觊觎萧槿。
卫启濯倒是坦然承认了他对萧槿的心思,他似乎并不怕他知道。
卫启濯盯着他,目光里满含讥诮:“从前隐瞒不举之症骗她过门的是你,娶了她却又嫌弃她、冷待她的人是你,背着她去见温锦的是你,任由你母亲磋磨她的人也是你,如今强留她的人还是你,你觉着这世上之事凭什么都让你一人占全了?”
他一口气堵在喉间,底气不足,色厉内荏道:“我与槿槿的事轮不着你来置喙,你这龌龊东西凭甚来指责我?”
“我确实倾慕于她,但倾慕归倾慕,我不会勉强她半分,我尊重她的意愿。若她对你有情,愿意宽宥你,愿意留在你身边,那么你就跟她好生过日子,我不会将我的意愿强加于她身上。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让她再受你母亲的气,你身为儿子身为丈夫,要会理好母亲跟妻子的关系。”
“不过目下的状况是,她对你无意,更在你一次次的冷漠中凉了心。不是所有凉了的心都可以焐热的,你当初对她漠然视之时,就应当想到后果。”
卫启濯笑得讽刺:“你没想到也是不奇怪,你那个时候不是一心懊恼没娶着你的温表妹么?你觉得她不如你的温表妹娇软可人,但你可曾想过,你那般待她,她会在你跟前撒娇服软么?我倒是见她跟堂妹谈笑时,语态温软,瞧着便是个性同玉润、可爱率直的姑娘。”
“不过其实你眼瞎与否也还在其次,你与她,始于欺骗,她跟你婚前亦非两情相悦,她平白被你骗进来,你母亲还四处造谣说她不能生养,你认为她应当原谅你、接受你么?”
他面对着眼前的卫启濯,忽然恼羞成怒,愤愤离去。
他不想承认,但他知道卫启濯说的是对的,他跟萧槿之间的问题太大了,祸根早在最初便埋了下来。
但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只要他不跟她和离,这便是改不了的事实。
到晚,他早早沐浴更衣,在镜前仔细拾掇了一番才转去卧房。
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已经换上寝衣的萧槿。她并未留意到他,兀自立在着衣镜前左右对照。
“最近脸好像变圆了,”她小声嘀咕,“要少吃一些了。”
她直起身捏捏自己的脸颊,轻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暴瘦。”
他不禁轻笑出声。她听见动静转头望来,神色一凝,回身就往床榻去。
他见她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心里一堵,特特坐到她身畔:“我好像发烧了。”
他见她不吱声,看着她道:“你怎的不说话?”
她翻他一眼:“你发烧与我说有何用?府上不是有现成大夫么?”
“你来探探我的额头。”他说话间便去抓她的手。
她后撤躲开,径直躺到了最里侧,背过身去不理他。
她一早便提出跟他分房睡,但他不肯答应,她挪到哪个屋子他便跟着挪过去,她认为他是在刻意跟她作对,末了不再折腾,但每回睡觉都要躺到最里侧,离他远远的。
他被她这么晾着,很是尴尬,但有些话他还是要跟她说。
“你往后警醒一些,仔细旁的男人打你的歪主意。”他对着她的背影道。
“你不要跟我说话,我要睡了。”
他攒起眉:“我与你说正经的,你一定要留个心眼儿。”
萧槿一掀被子翻身坐起:“谁会打我主意?你又发什么疯?”
“你生的这般样貌,人又傻乎乎的,我不提醒你能成么?”
“你说谁傻乎乎?你才傻乎乎。”
他气道:“你难道不傻么?你要是真不傻,怎会不知……”
“不知什么?”
怎会不知我喜欢你。但这话他如今还说不出。
她见他闭口不言,讥诮道:“沨沨,你要真发烧了就去看大夫,你要是闲得慌就去作你的画填你的词,不要镇日在我跟前说些有的没的,我不想听你讲话。不过你要是哪一日想通了愿意跟我和离了,欢迎来找我。”
她看他张口语言,抬手示意他住口:“你要是实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温表妹去。”
“我早就不跟她往来了!”他情绪一时激动,待要继续说下去,她已经倒头躺下,不再理会他。
他对着她露在锦被外的脑袋干瞪眼。
还是要等。等他的病彻底医好,他就可以卸下心里的包袱,跟她坦明一切。
但这一日似乎遥遥无期。
他曾在某个夜晚忽然醒来,睁眼望着萧槿的背影便再难入眠。他悄悄靠过去,见她仍在熟睡,轻轻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怀里。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暖香,不是脂粉的味道,倒好似是花果的香气。她一头乌发柔软顺滑,缠绕指间,他一颗心便要软得化开。
他做贼一样拥她半晌,软玉温香在怀,不知何时,竟觉身体有些异样。
他心里猛地一动。
他好像是有了反应。
他欣喜若狂,忙坐起低头查看。
果然硬挺起来了。只是持续时间似乎不够长,硬度也不足。但这已经足以令他兴奋了。
他第二日便去找了那个专为他诊治隐疾的大夫,他想知道还要多久他才能完全正常。他以为大夫会说不必等多久,没想到他得到的答案是,治愈之路仍旧漫漫。
“切不可急躁,”大夫语重心长,“更不可在治愈之前行房,否则前功尽弃。”
他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但为了不前功尽弃,他愿意忍耐。
转眼间,他跟萧槿已经成婚九年,但两人全然不似积年的夫妻。
新年家宴上,韶容跑来告诉他说萧槿喝醉了,他当下便急急赶了过去。他挥开一众下人,伸手去抱萧槿,但她即便醉酒也还记着仇,不肯给他抱。
他见她难受得弯腰欲呕,一时又气又急,二话不说背起她就走。
回房的路上,她挣揣了好几回,将他的衣裳拉扯得不成样子,还踢上去几个鞋印,但他全不在意,他担心的是她从他背上掉下去。她不肯听他的话,他只好狼狈地左挡右护,以防摔着她。
除夕夜爆竹声声,他背稳她,抬头望了一眼被焰火点亮的远方夜幕。
他已经许久未曾真正体会过年节的喜庆了。自从他出事之后,他满心怨恨,自暴自弃,节庆的热闹只会令他更加烦躁。
今年的除夕于他而言仍是冷清的。萧槿从早晨起就没跟他说过话,他晚夕与同僚长辈酬酢时,一直在喝闷酒——他极少饮酒,今次却想趁着除夕宴饮大醉一场。但他喝到一半听说萧槿醉酒,扔了爵盏就奔了过去。
钟鼓楼传来二更鼓点。不多时便进入下一年了。
下一个年头,他与萧槿成婚便满十年了。下一个年头,他的病是否能好,他跟萧槿的僵冷关系又是否会有转机呢?
他目露迷惘。
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出路是否存在。
他只觉茫茫夜色里一片凄迷,几乎要将他脚下的路也模糊了。
寒风砭骨,黑夜无边。
他仿佛一个茫然失路的旅人,迷失方向,亦不知自己的明天何在。
终于撑到了卧房,他小心地将她放下来,长舒一口气。
方才进门时,她吐到了他身上,他看也没看自己的衣裳,只专心帮她拍背。
他觉得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这事若是放在从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他的洁癖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
换了衣裳,他坐在床畔哄她睡觉——他也只有在她喝醉时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露出柔和的一面了。
她并不肯睡,又哭又笑地喊着“沨沨是坏人”。
他温声软语地哄了半日,她喊得累了,才逐渐睡去。
他坐在床头低头望她。
萧槿虽然总是刺他,但做事率直磊落,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反观他——
他如今都不愿去回想他从前办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帮她掖被子,就如同当初新婚夜她的举动一样。
“沨沨确实是坏人,”他垂首凝望她睡容,轻声呢喃,“沨沨喜欢槿槿却不敢说出来,沨沨明知道槿槿想离开却不放她走。”
“沨沨自卑自厌又自私,沨沨怯懦敏感又执拗,但是沨沨也在改变,沨沨真的很爱槿槿,槿槿应该能慢慢发现的,是不是?”
“纵然现在未发现,将来也会发现的,总会发现的,总会转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未来还很长,我们还可以共度很多个除夕,我们会白头偕老的。”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好似是为了平定自己心头那股遽然涌上的莫名不安,他一遍遍地重复这番话,并紧紧握住她的手。
仿佛这样,他们就当真能永不分离。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身体真的在一日日转好,虽然转好的速度十分缓慢。他觉得他已经可以正常行房了,但大夫始终坚持说还要再等。
他自己也略通医术,但因这大夫令他的隐疾有了起色,他对其信任有加,从前未曾怀疑过什么,如今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开始质问大夫究竟为何还要等,究竟要等到几时。大夫只是敷衍几句,转回头便连夜遁走。
他至此已经可以确定这其中另有蹊跷了。于是他告了假,根据搜罗到的线索,一路追踪查访。
半月之后,他终于在保定府逮住了人。
在他的一再诘问之下,大夫终于吐露实情。
原来,这大夫是被温德收买了。温德下了血本笼络了这个大夫之后,交代说可尽力诊治他的隐疾,但是一定要在将好时想法子拖延——在用药上用些心思拖延治愈时间,并要千方百计地阻止他行房。
他那一刻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原来他的病早就能好了,原来他早就可以行房了,原来他后来的那些隐忍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瞬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
他命人将那大夫绑了,跳上马车风驰电掣般地往家赶。
坐在快得几乎要飞起来的马车里,他的心也仿似要飞起来。
他终于可以去将一切都告与萧槿知道了。虽然这也需要一些勇气,因为她对他积怨太深,他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但他决心已下。他要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他要让她知道他从前说了多少谎。
那一年上元节,他带回来的那枚乌银戒指确实是对戒里面的一枚,但并非做给他与温锦的,而是做给他跟萧槿的。
他那个时候已经跟温锦言明了他并不爱她,每回跟萧槿赌气斗嘴说他是出去找温锦的时候,实质上都是出去兜圈子喝凉风去了。
那年上元他又跟她拌了几句嘴,照常出去喝凉风。他在街上转悠时,瞧见那对戒指,觉着十分别致,就买了下来,打算两人一人一枚。但回去之后他又跟她吵了起来,于是再度不欢而散,并且还让她误会了个彻底。
他深深吸气。他从前也几番想与她解释,但碍于自己的隐疾,他不知说了之后当如何收场,便一直憋着。
如今终于可以抛开这些顾虑了。
他满以为他很快就能见着萧槿,然而他揣着满心激动回府之后,却发现萧槿出走了。
他问了一圈后才知,萧槿借着归宁的由头离京南下了。
算算时间,说不定他们的马车还曾在路上交错驶过。
他一瞬之间竟有些慌张。他害怕她会一去不返,但他紧跟着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荒谬,她只是出去散心而已,她的娘家还在京师,她能去到哪里呢。
就在他逐渐平静下来时,卫启濯找到了他。
他一直有预感的事还是发生了,卫启濯逼迫他跟萧槿和离,否则他跟他父亲往后的仕途危矣,他母亲也休想再在卫家继续待下去。
他知道卫启濯这话绝非玩笑,如今的卫启濯完全有这个能力。而且,卫启濯为了萧槿,大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由此又陷入了一个泥淖里。
他自己的仕途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管他爹娘。卫启濯也正是掐住了他这个死穴。
可他还是不愿放弃萧槿。
于是他跟卫启濯开始了对峙僵持。
就在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地传来消息,萧槿回京了。
萧槿回京了,却并未回到国公府。因为她执意留在侯府养病,并且不愿见他。
他仔细打听了才知道她病势沉重。他一时慌乱,他跪在岳父岳母面前恳求他们让他见一见萧槿。但无济于事,他们不愿违背萧槿的意愿,亦且他们也痛恨他。
虽是夏日,他却觉过往的风吹在身上,彻骨的冷。
卫启濯为萧槿四处求医时,他亦裂裳裹足,遍寻良医。可无论何种努力都于事无补,萧槿的病况迅速恶化。
终于有一日,卫启濯找到他,迎头就打他一拳,声音冷得刺骨:“她几无求生意志,你害她至此,满意了么?”
他因为见不到萧槿,所有的消息都是打探出来的,但萧家人对他严防死守,仅肯让他找来的大夫留下一试,故而他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他闻言一愣。
他头先还想不通,萧槿素日一向康健,为何这回一个肺热病便会沉重至此,原是如此。
萧槿垂危那日,竟然还是卫启濯让他入的侯府。
然而他终究是未能入得萧槿房中看上她一眼。他跪在她房门外苦苦哀求,从日头高悬跪到日薄西山,眼看着大夫一个个被请进去,又一个个摇头叹气出来。
入夜后飘起了雨。他跪得浑身僵冷,眼睛却一直盯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瓢泼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始终不肯稍移目光。
他此刻已经不奢求能入内探视萧槿,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仿佛发起了烧,头痛身楚。恍惚之间,他想起了他临行前不久的一桩事。
他那日归家,萧槿带着满面倦色来书房找他。因他的私人藏书跟公文案牍都搁在书房,故而这地方于外人而言是禁地,萧槿也很少来,尤其是主动来。
所以他看到她寻来时很是惊喜,但看到她面上倦容又是一顿。
她还是来跟他说和离之事的。她的态度极其诚恳,声音极其疲倦。他觉出不对,蹙眉问她是否又被母亲责罚了。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萧槿撑着额头,“你是会安慰我还是会为我出头?”
他张了张口,想说他都可以的,但思及他隐疾未愈,就又开始彷徨——这始终是他心里一块烂疮疤,无论何时触及,都会激起他的惊惧不安,令他畏葸不前。
他心里百转千回时,萧槿继续道:“我最初发觉你娶我的真相时,一度怒不可遏,你不愿害了你表妹,就来害我,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所以我当时情绪也很激动,如果可以,我真想将你的嘴脸昭示天下。可笑的是,外头那些人还总说你对我如何情深,说我多年无所出,你也独守着我一个。”
“后来我逐渐冷静下来,我觉得我每日多刺刺你,多跟你吵几场,你慢慢也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会放了我,毕竟谁会喜欢无休止的争执对抗呢。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你竟还是不肯松口答应和离。”
“我知道你有心结,我中间也试图与你坦诚相对,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你的态度呢?我说到一半你就冷着脸让我出去。几次下来,我也不想再费那个劲了。”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不肯和离,我也没看到你想安生度日的诚意,我觉得你就是在恶意吊着我。我嫁与你这些年,只觉是在坐牢,而且我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萧槿笑了笑:“我仔细想了想,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又才气泼天,若是把我骗进来之后跟我主动坦诚,全心待我,我会不会被猪油蒙了心喜欢上你,安下心跟你好好过日子。”
他倏而抬眸望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用看我,我觉得应当是不可能的。我不喜欢被欺骗,尤其在婚姻这种终身大事上头,何况中间还横着一个温锦。”
她缓缓吁了口气:“放了我,另娶个肯忍气吞声的、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回来吧,你跟你母亲都省心。”
他听她再三提和离,心里发堵。他再度想要跟她好好解释一下,但又总想着来日方长,等他确定他的病好了,他就跟她和盘托出。
他在滂沱大雨里逐渐收神。若是他当初就跟她说清楚,事态是否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他转着这些念头时,忽闻屋内传来一阵恸哭声。
他的心立时一提。
不多时,卫启濯从屋内出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雨声很大,但卫启濯的声音还是显得突兀而刺耳:“她不在了。”
他茫然抬头,以为自己听岔了,从地上爬起来就往萧槿房里冲,却被卫启濯一把扯住。
“她一再交代说不见你,你不能过去。”卫启濯的声音虽哑,却冷得刺骨。
他大吼一声“滚开”,挥拳打过去。卫启濯侧身避开,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他浑身颤抖,嘶声咆哮道:“她是我妻子,你插的甚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卫启濯冷笑森然:“你如今知道她是你妻子了?你扪心自问,她嫁你十年,你都为她做过什么?你只一心缩在自己的壳子里,瞻前顾后,又不肯放过她。她虽非你所害,但她的故去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他几乎不曾听卫启濯在说什么,只盯着房门看。不一时,便有丫头抹着泪出来跟他报丧,说三老爷跟三太太请他离开。
他这回不得不信了,因为他跟着就看到强忍悲痛的萧安出来主持后事了。
他登时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跪倒在地。
怎会这样呢,几个月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他的身体陷于麻木,他的思绪陷于停滞,卫启濯毒打他时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一晚是如何过来的。等他的神魂终于回归一些,他抱起萧槿的牌位便要去找温锦报仇。
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德始终都认为他是对温锦有情的,断绝往来只是因为被萧槿所惑。温德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搭上了那个大夫,打探虚实,看他的隐疾是否可以被医好,等得到确切答案之后,就打起了另一番算盘。
温德确实也是想让他的病被治好的,毕竟他好起来了,温锦嫁过来才能有子嗣,但他并不想让他跟萧槿行房。后来他的身体转好,温德担心萧槿怀孕,便一再授意那个大夫拖延。与此同时,温锦又暗中跑来萧槿跟前挑衅示威,以达到尽快拆散他们的目的。效果也的确好,萧槿跟他的关系愈僵。
温德膝下无子,到底是想借温锦这个女儿往上爬的。但郁家门庭不够显赫,不能成为他官场上的奥援。温家人以为只要拆散了他跟萧槿,他就能娶了温锦。
何其可笑。
他几寻温锦不着,便去找温德对质。
温德起先不肯承认,后头见他逼得狠了,这才认了下来。但他说这其实是温锦想出的主意。
“姐儿还是对你有情的,不然也不会操心着你的这桩事。只她不愿看着你跟旁的女人恩爱生子也是常事,你也莫要怪她。”温德这样对他说。
他不知温德这是否推脱之辞,但他相信温锦干得出这等事。温锦在他已与她说清楚的情况下还跑去萧槿跟前耀武扬威,其无耻可见一斑——可惜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他要报复温家人。但温锦似乎提早听到了风声,居然不知所踪。至于温德,他原是要杀了他的,但卫启濯居然出来搅局。
他知道卫启濯就是不想让他痛快地报仇。
他本想寻机报复,但很快,又一桩事摆在了他面前。
他的岳家人不肯让他将萧槿的灵柩抬回国公府,更不肯让萧槿葬入卫家的祖坟。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跟萧槿是夫妻,成婚十年的结发夫妻,将来自是要跟她合葬的。
可是萧家的态度坚决,卫启濯更是出面帮着萧家,父亲受了卫启濯的胁迫,不再管此事,派了人将他架了回去。
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不知该找谁来援手。他如今只求能跟妻子合葬,但是难比登天。
萧槿故去之后的一年多里,他每日抱着她的牌位过活,到晚寝息时也不肯离手。
仿佛她还留在他身边。
他时常对着她的牌位发呆,亦或抚视良久,昵昵喃喃,紧拥不放,哭哭笑笑,声声念叨着再不分离。
人皆道卫家那位二公子疯了,他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但他更盼着自己尽快死去,这样就可以去找萧槿了。
然而他又不能自尽。他听闻自尽之人的魂魄会困于天地之间,不得轮回转世。这可不行,他不要当个孤魂野鬼。即便是做鬼,他也要去跟萧槿解释清楚。
他盼了许久,终于盼来了离世解脱的那一天。
他知道卫启濯是如何报复他母亲的,但他根本不想管。事实上,他对他母亲也存着刻骨的憎恨,若非尚存一丝人伦良知,他恐怕会做出弑母之事。
萧槿那日来书房寻他时带着满面倦容,确实是因为他母亲。他母亲又趁着他不在家中当众刁难萧槿,给萧槿难堪。而她这样做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心中不快,要拿儿媳妇出气。
他真的恨,恨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母亲。他固然有错,但他跟萧槿走向末路,他母亲难辞其咎。
所以他临死前也不肯见他母亲。他知道他母亲会因此承受怎样的苦痛,但他并不想去理会这些。
这都是报应,他就是要报复他母亲。
临终之际,他全无恐惧悲伤,他居然觉得异常平静安稳。
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命人取来一把菱镜照了一番。他发现自己如今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
太难看了。他顶着这副形容,要如何去见她呢?他竟然为此发愁。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大限已至。
混沌之中,光影浮动,诸音渺渺。
等他再度醒来,他惊异发觉,他竟然回到了年少之时!
此时他尚未遇见萧槿,身体也完好无损,大错尚未铸成。
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激动。他觉得这是上天怜他,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这一回定要从最开始就好好待萧槿,他还要报前世未报之仇。
他要弥补所有的缺憾。
此时他已经开始跟温锦私下往来了,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错就错,在温锦面前继续扮演前世的自己,一直拖着温锦。等拖到怀庆大长公主来京,他就可以正式开始他的计划了。亦且,他沿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兴许就能最大程度地保障萧槿还能如前世一样嫁给他。
但是萧槿那边的事进展得却不顺利。她好像不太喜欢他,她更喜欢她那个寄住府上的表兄。她任由她表兄拍她脑袋,她不肯拿他递过去的伞却等着她表兄来接。
他心里酸得很。她那个表兄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书生,哪里及得上他?
偏偏他还不能表露自己的这些情绪。
不过萧槿还是跟从前一样迟钝。她既然也知他有洁癖,为何不想想他怎就能蹚着满地雨水来给她送伞呢?她竟然完全没看出他对她的不同。
幸好她来京之后,她那个表兄并未跟来。但更大的问题来了,她居然答应了卫启濯的提亲。
他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狂躁得想要一刀捅死卫启濯。他纵马跑去萧家,他想抓住萧槿质问她究竟怎么想的,为何统共也没跟卫启濯见过几面就能答应嫁给他。
但他在侯府门外冷静半晌,终究是没有进去。
他还要等着自己的那个劫数过去,万一他这一回仍旧逃不过堕马受创的命运,他就退出,就当从未认识过萧槿。他不能保证自己再度变成前世那样之后能冷静自持不发疯,他不想再让她陷入前世那样的困顿之中。
于是,他眼看着萧槿镇日与卫启濯情投意洽,心里波澜翻覆,却只能忍着。
同时,他的报复计划也即将展开。
前世温锦曾闯下弥天大祸。她在去徐安娴府上做客时,打碎了怀庆大长公主的父皇御赐的玻璃石两面砚。当时他也在徐家酬酢,温锦慌乱之下找到他,让他一定帮帮她。
砚台摔碎时,众人并未看清是谁打翻的,只知是温锦跟袁琬之中的一个。
袁琬是袁泰的孙女,这件事闹起来,不仅对温锦不利,对温家也没有半分好处。所以他当时极力帮温锦斡旋,又苦求父亲出面去大长公主面前讨个人情。
大长公主也许是看了卫家的面子,也许是看袁家也被牵涉进来怕皇帝为难,最后大事化小,未予深究。
但是这一回,他不会再帮温锦。并且,他要利用这件事来报复。所以他特地向徐安娴讨了一封请帖,让温锦去徐家赴宴。
等温锦闯了祸,他就在暗中推波助澜。袁家是绝不会认下这件事的,并且还会因此跟温家结仇。依照袁泰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往后必然不会放过温家,他再推一把,温家就败了。
至于温锦,出了这等事,吕家不会再要她,她的未来会就此毁掉。但这并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他会再给她加一桩罪,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可惜,这一回的情形有所变化,被卷进来的不是袁琬,而是萧枎。
他当时恨不得劈死萧枎这个碍事的。但机会已失,对付温家只能从长计议。
他去见温锦最后一面时,发现自己重提旧事仍会不可抑制地激动。但他对她已经没有任何青梅竹马的情意,他看到她只觉得恶心。
他之前假作前世的自己跟温锦虚与委蛇时就觉得浑身难受,他有时候想起温锦前世做的那些事就恨不能立等掐死她。
之后的事情就越发不受他控制了。萧槿还是嫁给了卫启濯,而卫启濯竟然恢复了前生记忆。
他就此失算,陷入窘境。
一阵风来,猛地将半掩的窗牖吹了开来,吹落了案上几张残画。
卫启沨撒然惊醒,甫一直起身,身上披着的大氅便滑落在地。
睁眼望去,油灯如豆,满室清寂。
是了,他如今是在云南归化。他从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变成了一个未入流的驿丞。
他又梦见了前世今生的诸般种种。那一幕幕爱恨纠葛,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他俯下身去,慢慢捡起地上的大氅与残画。
画上的女子或回首流眸,巧笑倩兮,或臂挎小篮,彳亍桑林。但无论是何种情态,总是穿着一身松花色的襦裙,明丽如夏花。
是萧槿,他画的都是萧槿。
只是每一幅都是未竟之作。他总觉他无法将萧槿的神情韵致描摹得尽,萧槿身上有一种灵气,一种难以名状的、令人见之不忘的灵气。
仿佛日精月华皆汇于她一人身上,望见她便身心安舒,满腹温柔。
他总是不能画得令自己满意,但还是一幅幅继续画。
他想留下一幅影像来。
他担心有朝一日萧槿的容颜会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他想想便惶遽不已。
十年太长,时光的细流可能会消磨他的记忆。
他还是想回去见她。即便此生不能再见她,他也想谨记她的容颜,若来世还能遇见她,他不想跟她对面不相识。
他总还是顽固地想再与她携手的。他发觉自己重返年少时代时,就预想好了一切。
他要跟前世一样再娶萧槿。他要做这世上最温柔最尽责的丈夫,他绝不会再凶她,他会跟他母亲抗争到底,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如果她问他为何对她这么好,他就告诉她,他早在最初便对她念念不忘。
但这些终归只是他的假想,他后来发现萧槿也有往生记忆,并且无论如何不肯原谅他。
他从箱笼里翻出一幅已然泛黄的旧画,慢慢展开。
画上池中红绿鲤鱼往来翕忽,池边立着一头低头望鱼的驴。然而生机盎然的画卷上,却沾着斑斑血迹。
这是萧槿新婚夜时他于卧云亭中挥笔画下的,画作既成,耳闻成礼鼓乐,一口鲜血涌出。
他一直都收着这幅画,但极少拿出来。
风吹得窗扇吱呀作响,寒气灌入,灯火瑟瑟。
他的思绪却越飘越远。
他又想起了那年除夕夜的情形。他背着醉酒的她在寒夜里默然行路,远处天幕被焰火照得明如白昼,四外炮竹声声入耳,此起彼伏,时远时近。
他虽觉得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但仍是在展望着下一个年头的光景。黑夜凄迷,他也试图寻出一条路来。
那时的他虽则迷惘又彷徨,但身边还有萧槿,总还是存留着希望的。
而眼下,他已经孑然一身。
卫启沨遽然一笑。
前世的他何其幼稚可笑,总是作茧自缚,总认为时光还长,一切都来得及。
他一点点将案上书画收起,轻轻念诵《留别妻》。诵到最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两句,他入神良久。
无论“复来归”还是“长相思”,似乎都没有多大效用。
相隔一世,他仍然寻不见自己的出路。他仿佛永远都徘徊在迷途上,永远都惶惑无依。
他的未来何在,他的明天将会如何,他并不确切知道。他总是住在自己圈画出的囹圄里,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他会等来他想要的结果么?也许会,也许不会。
或许一别就是一生,也或许还有一番际遇等着他。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
人生能得几个十年呢,最怕的是冉冉老将至,区区心已疲。
他寻来一根长针独自挑灯花。
一声轻响,火焰瞬时更亮了一些,烧红成结的灯花却应声落地。
他于灯前茕茕孑立,对着地上那几成灰烬的灯花出神,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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