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番外之为你唱情歌

    暄和天气, 风柔日暖。

    谢元白入得廊庑时,瞧见已有几个同僚坐着等待,上前寒暄叙礼一回,朝着大堂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声探问道:“不知宰衡如今召见的是哪几位大人?”

    “是户部、吏部两位尚书,并大理寺卿、光禄寺卿四位堂官, ”江辰答罢, 又如若有所指地补上一句, “司牲司大使方大人也还守着。”

    谢元白听到最后,神色有些微妙。

    江辰说的方大人是方讷。方讷当年受袁泰支使构陷卫启濯失败之后, 就被皇帝贬成了个八品闲曹。但这还不算完,卫启濯前阵子又将他调到了光禄寺司牲司做了个从九品的大使,可谓一贬到底。

    这对于一个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来说, 可以说是极大的侮辱了。

    谢元白暗暗摇头。他也是一路考上来的,深知科举之艰,方讷寒窗苦读半辈子, 末了居然跑去管牲口去了,这搁谁身上都得被气死。但这又怪得了谁, 若非他当初上赶着跟卫启濯作对, 而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然而这也还没到头。方讷因不满被卫启濯这样针对,在背后百般诋毁谩骂卫启濯, 又作诗填词予以强烈谴责。

    结果这件事不知怎地传到了卫启濯耳朵里。于是各衙门的属官很快就看到了怪异一幕——宰衡大人的大堂门口, 多了个守门的光禄寺司牲司大使。

    宰衡日理万机, 每日都要召见不同衙署的官吏。这些大小官吏进出之时都要往方讷那边瞟上一眼, 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亦或讥笑嘲弄一番。

    方讷原是六科言官,心高气傲,哪受得住这等气,羞愤之下将此事上奏皇帝,说卫启濯公报私仇扰乱光禄寺正常秩序。皇帝问及此事,卫启濯一本正经地表示,方大人在背后骂他闲极无聊针对他,他就让他杵门口好好看看,看他每日究竟要做多少事,究竟闲是不闲。等方大人有了深切的体会,才能提升觉悟,更好地为朝廷养牲口。

    皇帝拍案大笑,竟然大赞卫启濯言之有理,令方讷继续在大堂门口守着,直到有了体悟为止。

    但有没有体悟可是卫启濯说了算的,于是方讷一直守门守到了现在。

    谢元白正自慨叹之际,就望见江辰方才说的那四个堂官从大堂内依序退出。

    等候多时的大小官吏上前叙礼,跟着便有人紧张地压低声音询问宰辅今日心绪如何。

    当初卫启濯刚继任时,满朝上下皆道他不过一个年轻后生耳,必是镇不住场的,皇帝过不多久就会将之撤换。但没料到的是,卫启濯行事雷厉风行,手段百出,不多时就将上下整治得服服帖帖的。而且要命的是,众官吏还发现,这位宰衡大人脾气似乎不太好。

    宰衡平日在衙署里不苟言笑,再是油滑的老臣到了他跟前都得老老实实的,他面色一冷众人便噤若寒蝉,发起火来更是骇人,有一回几个堂官惹恼了他,他一本文牒砸下来,吓得一众人等抖个不住,慌慌张张跪下认错。

    所以有些官吏便会在进见之前打探一下宰衡今日心绪如何,好做个准备。

    户部尚书沈清笑道:“我瞧着宰衡心绪颇好,诸位莫忧。”

    谢元白轻咳一下,低声道:“我听闻宰衡夫人有孕了,兴许这阵子宰衡心绪都差不了。”

    众人恍然。

    这就怪不得了。满京无人不知萧夫人是宰衡心尖肉,如今孕珠,宰衡自是喜得了不得。

    即刻便有人由衷道:“但愿萧夫人能多多孕珠,多添麟儿,如此一来我等也能跟着多松泛几回。”

    众人皆笑,点头附和。

    谢元白与江辰等人入得大堂时,瞧见一身公服的宰辅大人已在收拾案牍了。

    “明日休沐,我今日提早走一会儿,再半个时辰我便要走,你们要递呈什么,快着些。”卫启濯言罢,将理得齐整的文书往旁侧一搁,在案后飘洒坐下,一串举动宛若行云流水。

    众人看得呆了呆,面面相觑。

    怎么觉着宰衡大人眼角眉梢都藏着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江辰不知怎的,总觉着卫启濯往他这里瞥了一眼。

    卫启濯似乎对他存着些微不喜,虽然这种不喜并未深重到特特刁难他的地步,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他都禁不住要怀疑是否卫启濯这般态度是因为还记得当初撞见他醉酒后跑去求娶萧槿了。

    但仅仅是那件事,似乎也不必记到现在。江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谢元白如今已经调任太常寺少卿,今次过来主要是要送呈一份预算请卫启濯过目。他将几份文牍递过去之后,就有些紧张。虽然卫大人今日瞧着比较和善,但并不能保证不会忽然发威。

    江辰也有些紧张。他给卫启濯看的是工部昨日合计出来的造船提请。原本这也没什么,但奈何……

    造船就要花银子,花银子宰衡就不高兴。

    宰衡似乎在银钱上头有难以言喻的执着。他也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位举朝皆畏的宰衡大人有点熟悉,但实质上他们之前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果然,宰衡大人几眼扫罢他递过去的提请,眉尖就蹙了起来:“去年才造了十艘,今年又要造五艘?”

    江辰小心答道:“去年造的那些都被户部借走,用来运粮了,兵部如今等着用船。”

    卫启濯倏地拍案:“去年造的可都是战船,战船用来运粮?”

    江辰从前也是见过他发怒的,瞧见他这架势几乎要给他跪下,一面腹诽工部尚书将这差事推给他来办简直是要活活坑死他,一面强自镇定解释说不过临时借用。

    “去跟户部说,将战船归还,下回若遇押运税粮的船只不足,再是如何也不能占用战船。沈大人若有异议,便让他来找我。”卫启濯说着话随手拎起笔,手腕一动,在砚池边角处那仅剩的一点点墨汁里一蘸,在工部那提请文书上利落地批了小小的“不允”两字。

    谢元白望了一眼,深深感慨宰衡大人不愧是连中三元的不世奇才,字写得真好,即便是小楷,也能挥出行草的气势。不过宰衡大人也不需要用一个回批来彰显他的气势,字大字小都无所谓。

    江辰小心征询押运税粮的船不足怎么办,卫启濯迅速浏览下一份文书,并不抬头:“可以让负责押运的军户去租船,回头朝廷报销。但也要设定限额,不能报多少给多少。我适才算过了,租船的开销比之另造以及造成后的日常养护至少能省十之八-九。等明年施行折银纳粮之后,更是不知能节约多少库银。”

    江辰跟谢元白对望一眼,宰衡方才何时算的?

    “这些预算超了,”卫启濯用那只墨汁将干的笔画了几个越描越淡的圈,“回去告诉太常寺卿,这些都要减半。他若不服,让他来找我。”

    谢元白眉心一跳,谁敢不服宰衡,又不是活腻味了。

    卫启濯批完所有公文,砚池里的墨汁正好用得精光。他搁笔起身,表示要先行一步。

    众人哪敢再多言,赶忙行礼告退。

    卫启濯出来时,瞥了一眼门外一脸猪肝色的方讷。

    这帮不长眼色的官吏就该好好收拾。当年他初居宰衡之位时,一群人上赶着找他麻烦,结果他用了一招就把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他将那群人背地里干的事,甚至包括他们家宅中的事都当着他们的面说了一说,当场就把他们吓懵了。

    一来,他手里掌握的把柄实在太多了,二来,他们惊异于他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恐怕是觉得他神鬼莫测。

    至于他为何会知道那么多,那自然是因为他拥有往生记忆。他前世继任宰辅之后因为抵制声浪太大,就去找了锦衣卫和东厂。论搜罗情报,没有哪个衙署能比得过这两个,尤其是东厂。

    于是他手里就掌握了许多人的把柄,甚至诸如谁谁谁曾私下嫖宿这种事他都知道。

    所以他这一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群起抵制的风波平息下来。又兼他行事狠绝、手段万端,许多从前久惯倚老卖老的朝臣如今瞧见他都恨不能给他跪下磕头表忠心。

    也兴许是因着他这个作风,萧槿觉得他孤冷不好相与。

    卫启濯暗叹,他有时脾气是不太好,但有时候却是极好的,这得看是对谁了。

    等从大堂内退出,众属官看着宰衡大人飘然而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

    江辰看一眼谢元白手里的文书,笑道:“我忽然发现,宰衡画的圈流畅又圆润,不知是如何提笔挥就的,难道从前练过?”

    “君实大概是没见过宰衡画的十字,”谢元白低声道,“宰衡画的十字才是一绝。”

    江辰一愣:“十字?”

    掌灯时分,萧槿坐着等卫启濯时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自打怀孕后,就总是犯困,有时候靠在榻上跟卫启濯说着话都能睡过去。

    朦胧间听见一阵人声,紧跟着就感到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勉力撑开眼帘,一转头就撞入了一双满含疼惜的眼眸。

    “怎能趴在这里睡呢,着凉了可怎么好,”卫启濯欲将她抱起,“走,去榻上。”

    萧槿摇头:“不睡了,现在睡了等该就寝时就睡不着了,明日还要出门去。”

    卫启濯前阵子忙碌得紧,归家也晚,眼下倒是松散些,于是趁着明日休沐,陪着他们母子出去走走。

    “那你若是出门后犯困了怎么办?”

    萧槿闭着眼睛靠到他肩上:“我可以躺到你身上睡。”她顿了一顿,仰面望他,“你白日间都不打瞌睡么?”

    如今虽立了春,但早晚都还是寒气逼人的,她每日起床都要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他却是说起就起。

    简直可怕。

    她起得比他晚,如今有孕在身又外贪睡,每日醒来他都已经往衙署去了。不过她偶尔醒得早的话,迷糊间能感觉到他在她脸颊上亲吻、帮她掖被子这些举动。

    他奇道:“我清晨虽起得早,但晚间睡得也早,如何会困?”

    “可你晚上……”萧槿羞于启齿,说到一半又顿住。

    自从发现她有了身孕之后,他们就暂止了房事。事实上,三年孝期内,他们行房的次数都很少,他多数时候都比较克制,那回把她按在小楼里几番颠鸾倒凤算是放肆了。

    等期满除服,他们才恢复了从前的状态。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有孕了。

    于是他又要开始克制了。

    孕期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不能同房,不过他若是真憋上两三月大约会憋出内伤来,而他逐渐发现她的手柔柔嫩嫩的很好用。于是晚来两人躺在床上耳鬓厮磨说私话时,他有时候会忽然抓住她的手往下引。

    她一见他这举动就知道他要作甚,争奈她气力小,挣脱不能,只好一面听他喑哑着嗓子哄她说一会儿就好,一面由着他拽着她的手上上下下胡来。她又羞又窘,脸跟手都要烧起来一样,但他并不肯放过她。

    萧槿禁不住抿唇想,还好他盯上的只是她的手。

    等饭菜上齐,卫启濯命人去将儿子叫来,转过头对身畔的萧槿低声道:“晚上那事儿还是不要提了,儿子即刻就来。”

    萧槿默默拿起筷子,问道:“你有没有想好明日去哪里?”

    “哪里人多去哪里。”

    萧槿一怔:“这话怎么说?”

    “你新裁的衣裳跟新打的首饰这么好看,穿戴出来自然要让更多人瞧见。”

    萧槿听他提起这个,抬头幽幽看他一眼。他当初求亲时就跟她说过,他自己四季各两套衣裳有的轮换就成,但是她可以随意使钱。她原本也没当真,但是他后来居然真的开始实践。

    她不可能真的让他一季两套衣裳凑合着穿,尤其这两套里面还要算上公服。她觉得如果那群属官看见他们的恶毒上司一抬手露出了里面一块补丁,一定会惊到怀疑人生。

    于是她拉住他坚决要给他找个裁缝多做几套衣裳,他就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我裁那么些衣裳可不能只让霁哥儿一个人拿去传家,所以我的衣裳越多孩子也要越多,我们还是要多生几个。”

    果然全是套路。

    她问他若是生了女儿怎么办,他悠悠地说可以拿给外孙穿,到时候跟孙儿们一起分了。

    萧槿陷入了思考。

    卫启濯如今是宰辅,将来是国公,爵禄上头已高至极点,他的东西拿去传家确实没毛病。只是她有些无法想象孙辈们全穿着他们祖父外祖的衣裳聚在一起是个什么情景……

    这回出游是卫启濯先提的,日子也是他选的,萧槿觉得他八成是提前让钦天监的人看了天气,前几日还不阴不晴的,又总刮冷风,到了出游前一日就日头大好,翌日更是晴空万里,很有些“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意思。

    卫启濯选的地方是京师东郊。东郊除有山水林峦之外,还有大片的田地与芦苇荡。

    不过萧槿想到芦苇荡就打住了思绪。她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次把她按在芦苇荡里这样那样的情形,她觉得她好像无意间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自那回之后,他就总哄着她往小树林芦苇地之类的地方去。车震也是有一就有二,她有点担心他之后会发展到马震这个领域。

    她前世总觉他通身禁欲气息,看来当年果然还是太年轻。

    这回出游,一家三口同乘一辆马车。萧槿从芦苇荡的事上收回心神后,瞧见父子两个上车时竟然一人提了个竹筐,忍不住问这是要作甚。

    儿子乖巧地抱过卫启濯手里的筐,跟自己那个稍小一些的筐一道搁到了几案一旁:“爹爹说娘亲爱尝鲜,开春野菜又多,要多挖一些野菜回去。”说着又是一顿,转头看向卫启濯,“爹爹,儿子不会抡锄头……”

    卫启濯一拍儿子脑袋:“不要紧,爹爹教你,爹爹给你备了个小锄头。”

    儿子点头应好。

    萧槿低头沉默。

    在抡锄头这件事上卫启濯确实可以指导一二,毕竟他从前不仅挖过野菜,还挖过地瓜……算是有经验的了。

    今日天气和畅,游人众多。东郊也有庙宇,他们出发得又晚,因而途中不乏自庙中进香归来顺道来采花赏景的女眷。

    女眷们的目光但凡触及卫启濯便都是一滞。京畿无人不知宰辅卫大人神貌昳丽华盛,无人可出其右。眼前这位直将无边春光都比下去的美男子,想来就是当朝宰衡了。

    众人俱将目光聚于美男子身上,美男子却在漫山遍野找野菜。

    萧槿眼瞧着卫启濯领着儿子在山麓那边转悠,周围的游人也不知是看他看呆的还是对他奇怪的举动过于诧异,视线皆悄悄追随着两人。

    萧槿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

    要不了十年,儿子出门大概也是这个阵仗。只是不知道儿子长大之后像谁多一些了。

    不过这么多人围观他,她心里有些不悦。

    萧槿绷脸少顷,正想将他叫回来,就见他一路折返回来,上来亲自为她披好披风,扶她下了车。

    萧槿走了几步又顿住,不豫道:“咱们还是换个人少的地方比较好,我不想让他们总看你。”

    “那我抱着你过去,酸死他们,让他们妒忌你。”

    萧槿面上一红,微微撇嘴松开他的手,径自去找立在山麓树下的儿子。

    卫启濯追上来,伸手来拉她,但她故意侧身躲了开来。他让她等他一等,她反而步子愈快。

    卫启濯突然停步蹲下身来。

    萧槿发觉身旁的脚步声没了,步子止住,转过头就瞧见卫启濯蹲在草地上望着她。

    他见她看过来,即刻朝她伸出手:“你夫君掉到地上了,快快过来捡起来。”

    萧槿怔住。

    她一时无措,又留意到周遭众人有意无意地停步往他们这边扫,又羞又窘,面上更红,上前小声让他快些起来。

    “我掉到地上了,自己起不来,只有你来捡我才能起来。”卫启濯又将手往她跟前伸了伸。

    他这样蹲着,她一低头正能对上他的目光。他即便是蹲身的姿势,也显得意态洒落,风神翩翩,举手投足之间,四野山水失色。

    他的辞色亦不胜柔和,这般仰头看她,宛如当众求婚。

    “快来捡我。”他又朝她挥挥手。

    萧槿面上的酡红已经蔓到了耳朵根。她根本不敢看四下众人的反应,磕磕巴巴道:“你……你先……你先起来。”

    “你若是不来捡我,我就要去抱你了,”卫启濯收回手盯着她,“你自己选一个。”

    萧槿看向远处的儿子,却见儿子已经自动自觉地背过了身去。她心中暗叹,她夫君这耍流氓的手段但凡被儿子学去一半,将来绝对不愁拐不回个媳妇。

    萧槿踟蹰一番,终究是红着脸伸出手将卫启濯从地上捡了起来。她以为这样就好了,预备抽回手时,但被他紧紧拽住了手,根本挣不脱。

    萧槿嗔瞪他:“我不是把你捡起来了嘛?”

    “但你还是不高兴,所以我们还是要酸死他们。我们相携着走过去好不好?有我在,我看谁敢说什么。”

    他的手修长有力,暖意融融,萧槿每回被他握住手时,都觉心头仿佛淌过一泓温煦春水,莫名安定。

    但眼下被这么多人围看着,她着实窘迫。

    卫启濯见她实在羞赧,低头望她:“你不让我当众抱你拉你,那我待会儿为你歌吟一首,如何?”

    萧槿愕然抬头:“你不是不会唱歌么?”

    “我何时说我不会唱歌的,”卫启濯一面说一面引着她往前走,“我们过会儿寻个僻静的地方,我唱给你听。放孔明灯那回没有唱是因为当时人太多,我脸皮太薄,不好意思。”

    萧槿嘴角一抽,心道你是认真的么?

    她完全看不出这个家伙跟“脸皮太薄”这四个字有什么干系。

    四周的女眷都看得心有戚戚焉。眼前这位卫四公子的容貌和权势单拎出来都是无双的,何况是集于一人之身。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还专心一意。

    被这样一个人捧在手里宠着爱着,萧夫人何其有幸。

    远处的谢元白等人也已经集体看懵了,但他们想到的是另外一桩事——方才那个赖在地上等着媳妇来拉的人真是他们威震朝野的宰衡大人?

    他们今日也是见天气好出来纵马游春的,只是不想出了城门不多时就瞧见了卫大人的身影。原想上去寒暄叙礼,但没想到卫大人竟突然蹲到了地上耍无赖。

    谢元白叹道:“怪道宰衡昨日瞧着比素日和善,原是今日要跟夫人出来游玩。希望往后宰衡能跟夫人多多出来走动。”

    江辰目露惘然,为何他总觉着卫启濯在萧槿面前的这副情状有些眼熟?

    萧槿与卫启濯并肩漫步,往山麓那边行去。萧槿见他们到得近前时儿子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故意问道:“方才都瞧见什么了?”

    儿子迷惘道:“娘亲在说什么?”

    “那你转过身作甚?”

    儿子恍然:“适才骋目远眺,望见林中有鹿数只,憨态可掬,儿子目光相随,看得出了神。”

    萧槿往那边瞥了一眼:“鹿呢?”

    儿子扭头一看,惊诧道:“呀!不见了。”

    卫启濯伸手拍拍儿子脑袋,儿子摸摸脑袋,认真道:“爹爹该教儿子抡锄头了。”

    萧槿心道可以的,先装傻再岔题,越发机智了,果然父子两个狼狈为奸。

    父子两个各自拎着自带的锄头跑去挖野菜时,萧槿坐在小厮搬来的圈椅上看着。

    容貌气度真是太重要了,卫启濯即便是抡锄头,也像是贵介公子来体验生活的。她竟忽然有点想看他搬砖的样子。

    阳光柔煦,她胡思乱想着靠在椅背上坐了少刻,便又开始犯困。正此时,几位面善的世家夫人上前来,陪着小心说过几日预备摆宴,询问她是否愿意届时赏光赴宴。

    萧槿将眼前几人打量一番,发现都是京师有头有脸的几个公侯之家的夫人,有一两位算起来还是她的长辈。但即便如此,她们的态度仍旧十分恭敬。

    萧槿而今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她是有后台的小妖精了。她在府里时,下人们几乎拿她当菩萨供着,而今又已分家,卫承勉是个极其和善明理的公爹,她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能更舒心。

    至若日常出门走动,更是众星拱月一般。仕宦勋贵无不想跟卫启濯攀交,想找他办事的、想得他提携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又皆知卫启濯视她如珠如宝,于是纷纷发动自家夫人来巴结她。她每回出去做客,都觉得主家的佳肴玉液、古玩珍奇都不要钱似的,全往她这里塞。

    眼下这几位,显然又是来请她去白吃白喝去了。不过她如今有孕在身,胃口缺缺,也不想动弹,于是礼貌地回绝了。

    那几位世家夫人有些讪讪,又看向不远处正教儿子抡锄头的宰衡大人,似乎在思量着是否要去跟这位足以左右她们丈夫儿子仕途的当朝宰辅见个礼。

    萧槿适时出声:“诸位自便就是,夫君不喜被人打搅。”

    女眷们这才放了心,恭恭敬敬地跟萧槿告了叨扰,结伴离去。

    萧槿轻哼一声。她可不喜欢什么大姑娘小媳妇跑去卫启濯面前晃,她们再看一会儿,她就要赶人了。

    谢元白等人见卫启濯抡锄头抡得认真,正犹豫着究竟是要顶着被宰衡大人嫌弃的风险上去打个招呼,还是装作没看见转身走人,就瞧见宰衡大人跟卫小公子各拎着一筐野菜给萧槿过目。跟着,宰衡大人将两筐野菜交给了长随,一家三口一起往山基处的凉亭去。

    “宰衡要与萧夫人和小公子休憩去了,”谢元白转头道,“咱们也转去别处吧。”

    余人对于不用跟宰衡打照面是求之不得的。不过瞧见方才宰衡蹲在草地上那一幕,倒是对宰衡宠妻之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纷纷开始盘算着怎么能让自家女眷跟萧槿攀交。

    唯有江辰一人出神。

    当年那个邻家女孩已经成了众人仰望的一品诰命,未来也将再加上国公夫人这层身份。然而他仍旧觉得啾啾还是当年的啾啾。虽然他上回跟她打照面还是在多年前来京赴考会试之前的那个上元夜,但他依然能从远观所见的神态气韵瞧出来,她这些年并没有变。

    只是不知,她还是否喜欢吃桑葚和糖葫芦。

    江辰敛目,心头滋味难言。

    能够看出,卫启濯极其宠她,也将她护得极好。这样便好,这样他便放心了。

    江辰轻吁口气,一扯缰绳,转头对身侧同僚道:“走吧,既是不打算打搅,那就莫要被宰衡大人瞧见了。”

    萧槿坐在亭子里时,看着眼前不住嘘寒问暖的卫启濯,心里很是触动。

    她原本是想去爬山的,这边的山有磴道,而且又低又平缓,她爬起来不会吃力,多动一动对胎儿也有好处。但她如今月份浅,卫启濯担心出岔子,又担心累着她,不肯答应。她自己想想,为保险起见,也便未作坚持。

    往亭子这边来的路上,他又极度小心,一直搀扶着她,唯恐她磕着碰着。等她入了亭子坐下,他又招呼丫头给她添茶倒水摆点心,转回头还不忘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取来袖炉暖手。

    实可谓无微不至。

    萧槿微抿唇角,拉他坐下,掏出一方香罗帕认真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说他方才挖野菜辛苦了,让他坐着歇息。

    卫嘉霁坐在对面看完了整个过程,默默吃了一口细巧蒸酥,提醒道:“爹爹该唱歌了。”

    卫启濯正打算趁着这个氛围握住萧槿的手低声说几句私话,闻言起身在儿子的包子脸上轻轻戳一下:“你去找找却才那几只鹿,找见了来与我说。”说着话便交代身边几个长随跟随儿子左右。

    卫嘉霁心道哪来的鹿,鼓了鼓腮帮子,仰头道:“那若是寻不见鹿如何是好?”

    “若是寻不见鹿,你便四处走走,写五首咏春的诗,归家之后我要检查,”卫启濯在儿子脑袋上拍了拍,“乖,不要走太远。”

    卫嘉霁不情不愿地应下,乖巧地跟萧槿打了声招呼,回身出亭。

    萧槿看向折回她身边的卫启濯:“你为何要将儿子支走?是不是担心自己唱得太难听惹儿子笑话?”

    “我唱歌很好听的,”卫启濯将自带的椅子掇到她身侧,挨着她坐下来,“只是儿子在场,我不好意思唱而已。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很腼腆的。”

    萧槿扯了扯嘴角,心道这个真不知道。

    卫启濯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你想听什么?”

    萧槿想了一回,道:“唱一首《击鼓》吧。”

    “诗经国风里的那首?”

    萧槿点头:“就是那个。我特别喜欢里面的那四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首是讲战事的,不太合适,我倒是想到一首,李太白《寄远》十一首里的最后一首。”

    萧槿笑道:“好啊!你唱,这首我不太熟,我听听词儿。”

    卫启濯轻轻打了几下拍子,起了调:“‘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色可餐兮难再得。怜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极兮意已深。朝共琅玕之绮食,夜同鸳鸯之锦衾……’”

    卫启濯的嗓音原就清润,平日里说话宛如敲冰戛玉,唱起歌来更是清绝拔俗,听来如饮醇酒醴泉,通身舒悦,满心清通。

    萧槿本也没指望他唱得多么好听,但他甫一起调,她便不由惊艳。细听之下,又由衷感慨太白之作果然不同凡响,及至听到“夜同鸳鸯之锦衾”这句,她便有些赧然。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最后两句才是重头戏。

    “‘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一曲终了,卫启濯转头看向萧槿,问她觉着如何。

    萧槿低头。

    “阳台”语出《文选》,指男女合欢之所,与“巫山”义同。宋玉的《高唐賦序》里面“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一段便是神女在与楚怀王欢会之后说的,缠绵绮艳。太白在此应是援引此典。

    萧槿红着脸偏过头去:“唱得很好。”

    “哪里好?音好?调好?还是词好?”

    萧槿转头瞪他一眼:“你是故意的!”

    她双颊晕红,水眸横波,这一瞪全无威势。卫启濯握住她的手:“啾啾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不过,我为啾啾献歌罢,啾啾是否也来唱一首?也要是缠绵婉娈的才成。”

    萧槿窘迫道:“我……我给你唱《击鼓》吧。”

    “不成,换一个。”

    萧槿被他几番哄劝不过,面颊愈烫:“那我……我唱《圈儿词》。”

    卫启濯闻言一笑:“朱淑真的?”

    萧槿低低应了一声,酝酿一番,轻声开唱:“‘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萧槿唱着唱着,瞧见卫启濯含笑的眉眼,耳尖红得滴血。中间几度想要罢唱,但都被卫启濯拉住哄着继续唱下去。

    唱到最后两句“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她起身拿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颊:“我唱完了,咱们走吧。”

    卫启濯坐在椅上望着她,微微一笑:“往后你也时常唱给我听好不好?”

    “不要,唱多了你就觉得稀松平常了。”

    “你可以每回都唱不同的,这回唱《圈儿词》,下回就唱《上邪》。”

    “我不会唱那么多词令怎么好?”

    “我可以教你,我会唱很多。”

    萧槿瞠目:“既是如此,为何放孔明灯那回你不唱给我听?”

    卫启濯拉住她的手:“我适才说了,我面皮薄,不好意思。你回想一下,我当时是不是还红了脸?”

    萧槿也记得他当时是红了脸,但她后来一直都觉得那是火光映的,脸红肯定是她的错觉。

    卫启濯瞧着面现困惑的萧槿,嘴角漾起一抹笑。

    他原本是不太会唱歌的,毕竟他平日里也不需要唱给谁听,酬酢歌吟这种事他也不会去做。但自从那回萧槿逼着他唱情歌之后,他就特特去研究了一下曲调。

    她喜欢的事,他都会竭力达成。

    萧槿很快也想到了这一层,只觉心底一阵柔软。她低头道:“你往后若想吃我做的羹汤点心,便与我说一声,我一定为你下厨。”

    “这些事以后再说,你的当务之急是安心养胎,”卫启濯在她小腹上轻拍一下,“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娃娃,霁哥儿还等着做哥哥。”

    萧槿在心里补了句,你的衣裳也等着小娃娃们继承。

    萧槿被他拉着手时,感受到手指上的木戒,心里一动,抬手凑到他面前:“你快说,这上面究竟刻的是什么?肯定不是我抱着一只大猫对不对?”

    黄杨木质地光洁、纹理细腻,木雕开始时呈乳黄色,时间愈久,颜色愈深,这枚黄杨木戒指历经十几载,色泽转深,戴在她莹白如雪的春纤上,愈显古雅。

    卫启濯端视少顷,谐谑笑道:“你知道你为何越发爱我了么?”

    萧槿一怔摇头。

    他面上笑意晕开,将她拉到身前:“因为你每日都将我与你的木雕戴在身上。”

    萧槿心道果不其然。她一早就隐约猜到了上面刻的八成是她跟他,因而并不意外。只她低头细细端详半日,心头浮起一丝疑惑,追问道:“那哪个是你?是你坐在石台上抱着我还是我坐在石台上抱着你?我们那是什么姿势?”

    卫启濯并未答话,只是望着她笑个不住。

    (全文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