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气, 更深露重。
卫启濯的马车停在国公府大门外时,灯彩仍悬, 宾朋已散。
他披一袭紫貂裘, 捧着袖炉入得大门,转过照壁, 早有几个小厮抬轿候着。一旁侍立的长随恭敬一礼, 垂手道:“少爷,国公爷吩咐说您若是回了, 便径回院子歇息, 不必去请安。”
卫启濯微转首:“父亲可歇下了?”
“回少爷的话, 国公爷已回房寝息。”
卫启濯略颔首, 吩咐径直回他院子。
他前阵子离京办差, 今日方回。他几日前便得信, 知晓今日是堂兄卫启沨的亲迎日。他不想凑这个热闹, 如今归家正赶上礼毕散场,也算是省了事。
他回了居处后,在暖阁里沐浴一番,一面晾头发一面收拾公文案牍。
他喜欢规整,喜欢独处思考。他独来独往惯了,虽已入仕,但并未成婚, 甚至身边连半个脂粉也无。
父亲总说他不开窍, 总想给他寻几个模样好的世家女让他相看相看, 但他全推了。他对那些风月之事实在没什么兴致, 勉强娶回来一个,他整日对着大约都觉着浑身不自在。
所以,何必费那个劲。
翌日,他一早便起来去寻父亲。父子两个一道去给祖母请安的路上,父亲再度提起他的亲事时,见他仍是一副支差应付的模样,当下急了:“你倒说说,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媳妇?”
他顿住步子,轻叹道:“儿子实无此心,父亲莫要再提。”言罢便将话头岔开。
卫承勉翻他一眼:“据说你二哥昨日迎回来的媳妇生得天仙也似的样貌,等你的兄弟们都娶了俊俏媳妇回来,我看你眼馋不眼馋!”
卫启濯无动于衷。他又不是没见过美人,有甚眼馋不眼馋的。
父子两人给卫老太太请安罢,卫承勉便先行告退。卫启濯因着前儿奔忙数日,告了半日假,不急着往衙门去,又是昨晚才回,便被卫老太太拉着叙话。
祖孙两人正自谈天,便有丫鬟进来报说二少爷跟二少奶奶来问安敬茶来了。
卫启濯并未在意,兀自低头吃茶。等卫启沨与新妇进来行礼,他起身跟卫启沨叙了礼,才坐下,那刚从祖母跟前起身的新妇便转身跟他端正叉手见礼,唤他“小叔”。
他原本未曾留意她,但听到她唤他这一声,莫名一顿。
她的嗓音宛若啭喉流莺,却又不似寻常女子的声音那样黏腻娇怯,而是轻柔干净,仿佛一泓甘洌泉流,又好似一缕拂煦春风。
他极快压下自己心头那一抹异样,淡淡应了一声,起身还礼。只这般一照面,他便完全看清了新妇模样。
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果如父亲所言,貌若天人。亦且气韵纯澈,笑靥明丽,衬得通身锦绣珠玉皆要黯然失色。
他觉着自己今日对一个女子的关注似乎过多了,尤其对方还是自己刚过门的堂嫂,这委实不该。他这样想着,敛神坐了回去。然而新妇听祖母训示时,他竟无法静下心来,总想往她那边瞟。
他又坐了片刻,仍无法平复心头那股难言的浮躁,终于搁下茶盏,起身告退。挑帘出来之前,他终是用余光往她那里扫了一眼。
她侍立在祖母近旁,卫启沨不远不近地立在一侧。卫启沨应当是才与她一道拜过家庙回来,身上仍穿着吉服,但面上神色淡淡,并无半分新婚燕尔的欣悦。
他只瞥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掣身而出。
他在漫天寒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心境才逐渐复归平静。他轻吐一口气,决定抛开这些无谓的纷扰,二房的人与事,都跟他没有多大干系。
然而有些事并非他想抛就能抛开的。卫家三个房头都住在国公府里,平素总是难免互相觌面。在非止一次地与她撞见之后,他发现自己在面对她时,越来越难以维持素日的心如止水。
他同时也逐渐发现,卫启沨待她很是不好。原本这些都与他不相干,但他偏偏鬼使神差地让明路打探了她跟卫启沨的状况。
然后他失眠了。
他知道卫启沨跟温锦暗中往来的事,他跟卫启沨是对头,卫启沨背地里干的那点事,他基本都知道。他也知道卫启沨不举的事,确切地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个中情由。实质上也正是这件事,将卫启沨与他的仇怨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卫启沨始终认为那回与他逞技时堕马,是他刻意促成的,因而自此恨毒了他,二房也与大房结下仇怨,只素日不显而已。
但他并不以为意,卫启沨无论是使明枪还是暗箭报复他,他都毫不畏惧。卫启沨这回成婚,他也全没放在心上。只是未曾想到他会因着这位新过门的堂嫂心乱如麻。
明路跟他回话说,卫启沨平素待她极是冷淡,傅氏也时常磋磨她,若非卫韶容帮她,二房那边的下人没几个将她当少奶奶看待。
总之,她处境艰难。
他晚夕卧于床榻时,想起这些便难以安枕。心头不住冲击翻搅的那股情绪也不知是什么,似乎有愤怒,也有心疼。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蓦地坐起。
他为何会生出这种情绪?
他望着窗外月色,惘然出神。须臾,他靠到床柱上,缓缓将手置于心口。
那里似乎隐隐烧着一团火。
他缓了几口气,双拳笼攥。
他得尽快甩脱这种心境。
他素日公务繁忙,时常晚归。这日回府时已是初更时分,他甫一跨入院门就飘起了雨。
落雨的夜晚总令人感到莫名孤寂,他忽然就不想回了。在门内静立少顷,他转身去了后花园。
小厮追上来要为他撑伞,但他道了“不必”,挥退左右,独身步入雨幕中。
春寒料峭,连雨都是冷的。雨势渐大,但他全不想躲。他觉得兴许被冷雨浇上一浇,他就能清醒一些,他心里那团火就能稍熄。
他正漫无目的地在雨中徘徊,忽闻一阵隐约人声渐近。待他从嘈杂雨声中辨认出那抹熟悉的声音,他头一个念头竟是躲开,仿佛他见今正做着什么亏心事。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出声叫住了他。
他本可以不予理会转身就走,横竖阖府上下都知他性子冷淡,但他就是提不动步子,仿佛她那一声呼唤是个定身咒一般。
他看着她撑伞的袅娜身影一点点朝他靠近,心跳怦然,脸颊微烫。
她手里另拿着一把伞,到得近前便将之递到他面前,笑道:“小叔怎的不打伞?还好我与韶容多带了一把。”
近旁曲廊上的水晶玻璃风灯在风中左右摇荡,映出的光晕也随之斑驳起伏。他垂首望着她执伞的莹白纤指,略作踟蹰,将伞接过:“今日晚归,心下烦郁,独自闲逛,不想起了雨。”
她点头应了声,道:“小叔往后身边顶好带几个小厮,否则再遇上这等情景,岂不难办?这雨越发大了,夜里寒气也重,小叔还是快些回的好。”
他略微低头,轻轻“嗯”了一声,竟觉一阵融融暖意涌上心头。
打后头跟上来的卫韶容笑着附和:“嫂子说的很是,四哥若是淋雨淋病了,赶明儿大伯父恐要扒了那群小厮的皮。这回若非我跟嫂子在那头亭子对弈忘了时辰,四哥这会儿也使不上我们的伞——诶,四哥是不是也该娶个媳妇回来了?没个人在身边照拂,多不方便。”
他撑伞的动作一滞,淡淡道了句“不碍事”,旋转向萧槿:“多谢二嫂送伞,明日便将这伞还与二嫂。”
他言罢暗暗睃看萧槿一眼,又怕她发觉自己偷看的举动,匆匆告辞而去。
他一路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卧房,对着那把伞端凝许久。他的目光在精致的镂花伞柄上定了少顷,缓缓伸出手指去触她适才持握的地方。在指尖将及时,他如梦初醒,又迅速将伞搁到了书案上。
他这是怎么了,那是他的嫂子,他的任何妄念都是无果的。非但无果,还会令他陷入难堪的窘境。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他不该继续陷于这种不智的情绪之中。
卫启濯深深吸气,命人将伞收去他瞧不见的地方,明日送还与二少奶奶。
要从泥淖里脱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看不听。于是他开始躲她,开始刻意如待旁人那样漠然待她,他希望能藉此让自己逐步复归理智。
春夏之交,国公府园中百花竞艳。他去祖母那里问安回来,路过一处花台,风光暄妍,拂境清幽,他不由放慢了步子。无意四顾间,他蓦然望见萧槿与卫韶容各自挎着个篮子一道走着说笑。
他心中懊恼,转身欲走,然而卫韶容径直扬声喊他:“四哥留步!”
他捏了捏拳头,欲作未闻,然而他才迈了一步,就听卫韶容在后面惊呼一声“嫂子你这么了”。
他猛地止步,回首流眸。
全然不受控制。
卫韶容跟一个丫头一左一右扶住萧槿,询问她脚踝是否伤着。
原是崴了脚。他轻舒口气,却又紧跟着想,她脚踝疼不疼,崴得严重与否。
萧槿连道不要紧,转头对上他遥遥投来的目光,笑着道:“让小叔见笑了。”说着话与卫韶容一道上前跟他见礼。
他立于水次,竭力压抑着心内那股难言的悸动,容色淡淡与她寒暄几句。
萧槿自道她们方才去采了些鲜花,问他要不要拿去泡茶。
他即刻脱口道了句“不必”。他根本不敢留着她的东西,如何敢接她的花。
萧槿笑言:“小叔镇日不苟言笑,真是十足十的少年老成。小叔总这般,可是要将姑娘家吓跑的。诚如韶容前次所言,小叔理该作速娶亲,如此一来,下回我们出来耍子也能多个伴儿。”
卫启濯心里蓦地一堵,心头汹汹涌上一股酸涩难言的情绪。
面上仍旧冷静自持,胸臆间情潮却即将溃堤。他深怕自己失控,冷着脸抽身便走。
他听见她与卫韶容的诧异对语,他知道她一定是觉得他脾性冷淡,甚至不通情理,他希望她这样认为从而往后也避着他,但他内心里又不希望她这样认为——他不想被她曲解用意,不想让她往坏处想他。
这种矛盾的心绪与他目下的处境一样复杂,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他觉着自己快要无可救药了。
他所有的决心在她面前都不堪一击,但凡听到与她相关的事,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听去记,然后陷入更加困顿的挣扎之中。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
他知道她发现了卫启沨不举的秘密,发现了卫启沨与温锦的事,发现了卫启沨娶她的真相,他知道她受了许多委屈,他知道她开始跟卫启沨提出和离。
有一回,他偶然看见她在卧云亭独自垂泪。他知道他应该走开,继续看下去只会令他越发放不下,可他根本挪不动步子。
他看着她独身一个坐在空荡荡的亭中幽咽,他一颗心就仿佛被人来回撕扯着,他心底遽然冒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他想保护她,他想将她拉到他身边来。
这念头初初冒出时,他觉得自己兴许是疯了。她是他嫂子,他们之间何止咫尺天涯。
即便她将来与卫启沨和离了,她嫁与他,外面的人会如何说?他是毫无畏惧的,但她呢?人言可畏,旁人会如何说她?会不会认为她跟他早就有染?嫂子和离转嫁小叔这种事,好事者能编出好几个淫猥的话本出来。
何况,卫启沨如今不肯和离。非但卫启沨,卫承劭与傅氏也不会想让萧槿离开。因为卫启沨这种状况,娶个门户悬殊的惹人非议,娶个门户相当的便又树一敌,横竖已经得罪了萧家,倒不如将错就错。
卫启沨一直都在暗中寻医施治,二房夫妻两个对于医好卫启沨还是抱着希望的,那么就这么拖着,对于卫启沨、对于二房来说都是最好的法子,万一哪一日卫启沨忽然好了,从前那些事就都可以掩过去了。
所以若想逼卫启沨和离,需要面对的阻力非同寻常。他而今虽则仕途畅达,但尚未到达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程度,至若说与父亲知道这一条路,他是不会走的。父亲是会帮他不假,可是父亲实质上也不能完全控制局面,亦且这样做很可能连累父亲。
故而,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自己拼命往上爬。只要他立于巅峰,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掌控局面,届时无论是逼迫卫启沨和离还是把控舆情,都能有最大的保障。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萧槿的态度。他知道萧槿对他无意,如若届时她不肯嫁他……
那他也不会强迫她,他怎会逼迫她呢?他舍不得。
他生出这一连串念头时,心潮一阵激荡。
他终于不再一味压制、一味逃避,他终于开始逐渐正视自己的内心。卫启沨根本保护不了她,也不会放过她,他若是不动手解开这个死结,兴许她要被困一辈子。
但他仍觉自己想娶自己嫂子这件事本身是不伦的,他觉得自己内心里可能住着一头野兽,他觉得兴许自己性情里有劣根的一面。
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对她的欲念,即便是想帮她脱困,他也得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他还是想让她嫁他。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是丑陋不堪的。这丑陋的一面若是被她知晓了,会如何?她会不会从此厌恶他?
这种莫名的情绪在听到她给卫韶容讲的那个故事之后,就变得越发深刻而强烈。
那是一个风轻日暖的日子,他在园子里闲逛时照例往卧云亭这边拐。
萧槿今日不在。他有些失落,但又不禁想,她不在也好,兴许她今日心情颇好。
他一路心神不属地往回折返,却在途径一处抱厦时顿住了步子。
他听到了萧槿的声音,卫韶容也在。姑嫂两个不知在说着什么,谈兴正高。卫韶容催着萧槿快些开讲,轻微的杯盏扣案声响起,萧槿的声音娓娓传来。
他起先以为萧槿讲的是哪本词话传奇,但听着听着,却发现是一个虚诞奇异的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一个丑陋畸形的撞钟人和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的曲折传奇。撞钟人曾经劫掠过少女,但在撞钟人落难之际,少女却是唯一一个肯施以援手为他送上一口水的人。撞钟人深深爱慕美丽的少女,然而少女的心却在一个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身上。最终少女被觊觎她的撞钟人的养父构陷绞死,撞钟人杀死了养父,劫走少女的尸体,自此失踪。若干年之后,世人在绞刑架下面的地穴里发现了两具搂抱在一起的骸骨。
男子骸骨紧抱女子骸骨,女子骸骨上残存着少女死时穿的白裙碎片,男子骸骨则是畸形的。当有人试图将两具骸骨分开时,那具男子骸骨即刻化为尘土。
“嫂子说的那个撞钟人做的就是京师这边钟鼓楼上每日晨钟暮鼓报时的那种差事?可是为何一个奇丑无比的人能去敲钟呢?而且,一个人真能丑成那样?”卫韶容困惑道。
萧槿的语气有些无奈:“这个不重要……你也嫌弃他?”
“当然不是啊,我觉着他很可怜。那嫂子觉得他能配得上那个美貌少女么?”
“当然配得上,他们的灵魂是般配的。”
“可我觉得他太傻了,他缘何不带着少女远走高飞呢?这样少女就不会死了,藏在钟鼓楼里太危险了。”卫韶容天真道。
“因为……”萧槿顿了顿,“因为逃不出去。无论逃到哪里都是暗无边际,都会被抓回去,钟鼓楼是世俗势力唯一无法触及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世俗是牢笼也是绞架,害死少女的元凶,其实是世俗。”
卫启濯听见萧槿这番话,忽地一僵。
诚然,世俗是囚笼是元凶。但是要破除这个囚笼、击垮这个元凶,需要多大的力量与勇气。
他忽觉他跟那个撞钟人有些相似,痴妄,执着,仰望天上明月星辰一样追寻着自己心中的少女。撞钟人丑陋的是外貌,他丑陋的是内心。
他常常想,萧槿若是发现了他那不可告人的情愫,或者他有朝一日无法压抑自己的欲念在她面前流露出来,她会否被吓跑?
然而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眼下最该做的是不断攀爬,直至攀至极点,让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
不过在这之前,他需要做一些事,让萧槿的处境能变得好一些。
譬如萧槿受傅氏难为时,他就暗中使人去将祖母叫去。卫韶容毕竟是小辈,不可能跟傅氏硬扛,而傅氏最怕的人是祖母,让祖母来教训她正合适。
譬如温锦去寻萧槿麻烦时,他都派人去知会郁勋。郁勋对温锦感情颇深,起先并不肯信,后头亲眼瞧见了,也就渐渐看清了温锦的面目,于是温锦跟温家为着她跟卫启沨的事不被揭发,开始应付郁勋,渐渐也不就不再来萧槿跟前寻衅。
就在他为了心中期许竭力奋进时,紧接着就有两记惊雷迎头砸下,一记是父亲的死,一记是祖母的死。
这两位可说是他最亲近的长辈,他丧母之后一直都是父亲跟祖母在照拂他。这两人过世之后,他几乎可说是真正的独身一人了。
他一度不能接受这些。他在外地办差时惊闻父亲讣音,一路星夜兼程赶回来。所有人都告诉他,父亲是醉酒后坠湖溺水而亡的,但他不信。
父亲不爱饮酒,身边又时常有小厮跟着,怎会醉酒落水呢?这里面疑点太多。
他照常将父亲下葬,面上声色不显,暗地里开始查证父亲的死因。他心里怀疑一个人,若得证实,虽亲必诛。
事实证明他的疑心是对的。他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去搜罗、整理证据,最后终于从纷繁的线索里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他推测父亲是被他的亲大哥卫启泓推下去的。卫启泓一直怀疑自己生母另有其人,并且一直担心自己的袭爵资不保,终于在那一日将父亲叫出来,想让父亲立一份遗嘱,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但父亲不允,于是卫启泓情绪失控,推搡之下,将父亲推落湖中。卫启泓眼看着父亲沉入湖底,却没有施救,最终伪造成失足落水的假象,瞒天过海。
卫启泓虽则平素与父亲不大敦睦,但毕竟是亲子,大约除他之外,没人会怀疑到卫启泓头上。
卫启泓打小就跟他不对付,他为了不让父亲夹在中间作难,一直晦迹韬光,自敛锋芒。可是有些人果然天生劣性难改,连生身父亲都可以见死不救。
那么怪不得他了。
卫启泓在父亲殁后,很是在灵前嚎哭了几日,但出了七七之后,就开始奏请袭爵。他知道卫启泓这样急迫是因为担心夜长梦多,他不可能让卫启泓得逞。
他其时已至尚书之位,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势力,最要紧的是在历经宦海浮沉之后,他的心智手腕已今非昔比。
他接连使计拖延阻碍卫启泓袭爵,等他查清真相,就开始了反击。
他让卫启泓卷入了一桩贪墨大案,在卫启泓下狱期间,他授意狱卒对他施遍酷刑,极尽折磨之能事。然后,他带着他理出的那些证据去找了卫启泓。
卫启泓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并不肯承认,一口咬定是他陷害他。后头听他说要带着人证物证去御前,卫启泓才开始害怕。
不论是默认还是亲口承认,都不要紧。他只是来要一个答案确认一下,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而已。
未久,他继位宰辅。其时卫启泓还在牢里押着,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在处置袁泰的案子时,将卫启泓带入了争之中,又给他加了一桩罪。
卫启泓最终被处以极刑。他知道卫启泓必定会大呼大叫说自己是被构陷的,所以他特特吩咐狱卒将卫启泓押往刑场前把他的嘴堵死了。
事后,他听闻卫启泓因呼喊不能,气怒交加,死前仍旧双目暴睁,死不瞑目。
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当初父亲落水时眼看着自己的亲子袖手旁观,大约也是同样的境地,呼喊不能,死不瞑目。如今算是以其之道还施彼身。
处理罢卫启泓的事,益王跟楚王紧跟着就反了。
他在平叛时,遇见了蜀王的女儿永福郡主。永福郡主似乎对他一见倾心。他瞧出这层意思之后,首先便感到烦郁。
这么些年来,他心里始终只有一个萧槿。他不想招惹什么麻烦,即便他根本不惧怕。如今的他,莫说一个郡主,纵然是亲王,他也不放在眼里。
而且他还有一个隐微的心思,他担心萧槿会误会什么。虽然这种心思极其可笑,他明知萧槿对他无意的,但总忍不住这样想。
他凯旋之后,永福郡主赴京时还来国公府做过客。他其时已经袭爵,身为主人,他明确地表示了不欢迎。永福郡主落个没脸,跟是尴尬。她似乎不明白他缘何迟迟不娶,临走前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全然不以为意。什么郡主亲王都与他无关,他如今已经离他的目标越发近了,只要卫启沨与萧槿和离,他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发现卫启沨已经看清了温家人的面目,并且不知从何时开始竟深深爱上了萧槿。但萧槿不需要他的爱,更不会稀罕,她要的是自由。
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只要她高兴。他已经有了这个能力,他可以给她任何她想要的生活。即便她不嫁他,他也会最大程度地维护她,为她挡去所有风雨。
但他却听说她要归宁。他知道她应当并非仅仅想回娘家看看,他隐隐猜出她要出一趟远门。
她这些年来确实过得太累了,是该出去散散心的。但他终归是不舍,于是他预备在她出发前一日在半道上截住她。
即便十年过去,她一如当年那样殊丽无双。
他远远望见她立于九曲桥上的袅娜背影,心跳声声可闻。
十年了,他每每看到她都会心跳加快,还要时刻担心自己在她面前红了脸,暴露心绪。
他在外人面前可以冷心冷脸,但在她面前却总是揣着一份小心翼翼的。他甚至会一再检查自己衣冠上可有褶皱,他担心他在她面前失仪。
在又一次低头查看确认无误后,他深吸一口气,疾步上前堵住了她的道。
她果然十分局促,并且依旧说自己只是归宁。她不愿承认他也不会逼迫她,但他交代她要早些回来。
他看着她迷惘看他,真想告诉她,说不定等她散心回来,就可以跟卫启沨和离了,但他不好现在说出来,一来卫启沨会被逼到何种地步才会和离是他不能完全确定的,二来他想给她个惊喜。
不过,他觉得现在兴许可以稍微显露一下自己的心意了。
他兴奋,紧张,又期待。
但她总有些怕他,与他说话时都是局促的。他也不知她这种惧怕是从何时生出的,他有些懊恼,他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从前他总刻意在她面前摆出不苟言笑的冷然架势才导致如此的?
不过这不打紧,她往后会慢慢发现他并非她想的那样不好相与。他能看出她虽则怕他,但并不厌恶他。这就够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九曲桥上,暗暗预想她归来后知道她可以脱离二房那个牢笼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摩拳擦掌,期待着他们下回见面。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再度相见,她已经命在旦夕。
他惊闻她南下归来重病在身,不管不顾地冲去镇远侯府。他看到她气息奄奄地躺在病榻之上,昔日明丽神采全无,唯余一副憔悴形容。
她高热不退,几乎一直在呓语。但呓语也是呢喃着至死不见卫启沨之类的话,可见其憎其恶之深。
他一向冷静自持,但瞧见她这副模样,又听所有前来看诊的大夫陪着小心暗示说病势凶险,他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
他几乎将太医院的太医请了个遍,太医院院使被他按在侯府十二个时辰守着。
他四处张榜悬赏,放言但凡能医好她便可随意开价要赏。然而无济于事,无论是太医还是民间的杏林圣手,皆道回天无术。
有个大夫壮着胆子悄声与他说,其实萧夫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本就不强。萧夫人往日身子向来康健,若是如今精神状况好一些,病况兴许不会沉重至此。
他知大夫所言属实。萧槿自己根本就不太想醒过来,她大约认为醒过来也是仍旧回到那个牢笼,仍旧无数次重复她跟卫启沨的争执,就如同过往的那十年一样。
他思及此就总是心如锥刺,他总是止不住地想,如若他当初在萧槿离开前明白告诉她他会帮她逼迫卫启沨放手,萧槿是否就能有个盼头,有了盼头就会有求生意志,有了求生意志是否就不会走至绝境?
但他也只能自己假设一下,光阴不能倒流,萧槿也不会亲口给他答案了。
离别终究还是来临了,只是这回是阴阳永诀。
萧槿弥留那日,他穿了一身玉色衣袍静静立在她床畔。
他在心底尘封十年的那些话,那些在喉间不知转了多少回的话,这个时候再道出,似乎为时已晚。亦且她几入神昏,他纵说了,她或许也听不了。
但他还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他远远凝睇她半晌,请萧安夫妇暂让开一条道来,缓步上前。
他立在她床畔,嘴唇翕动,无声念道:“若有来生,我纵不识你,也必爱你护你。你我不为叔嫂,我及早遇你,你重新识我,可好?你若甘愿嫁我,我们便永不分离。”
一字一字虽则无声,却仿佛誓言咒语,盘桓不散。
萧槿气绝后,他木偶一样呆怔半日,竟是流不出泪来。他一言不发地从满屋恸哭声走出,下了回廊就揪住卫启沨毒打了一顿。
萧安夫妇原本连侯府大门都不让卫启沨入,是他将卫启沨放进来的。但他只让卫启沨跪在房门外,命人守着,不准他入屋看望萧槿。
时刻望着与她相关的人与事,却隔着一道门不能相见,他知道这才是最大的折磨,所以他选择这样折磨卫启沨。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卫启沨硬生生跪求到她断气也没能求得一见,听闻她已撒手故去,便似被抽去了魂灵,被他一顿毒打之后也毫无反应,只如死人一样趴在雨地里一动不动。
萧槿入殓后,在停灵何处、下葬何处上头又起了纷争。萧安夫妇坚决要将萧槿灵柩停放在萧家,并且要将萧槿葬在萧家的祖坟。但卫启沨并不肯,他坚持要跟萧槿合葬。
事到如今卫启沨也已没有任何顾忌了,任何胁迫都是无用的,他只一心要跟萧槿同穴。
已出阁的女儿死后都要葬在婆家祖坟,按理萧槿确实应当葬入卫家祖坟。但萧槿半生都在试图脱离这个牢笼,死前连卫启沨的面都不愿见,又如何会愿意将来跟卫启沨合葬?
两家为此争执不休,卫启濯最终出面,将二房来抬萧槿灵柩的人撵了出去,又去警告了卫承劭不要多事。卫承劭顾忌着自家跟儿子的仕途,帮着将卫启沨架了回去。
萧槿的灵柩安然停在了萧家的中堂。
他趁着夜色去祭奠她。他这阵子因着萧槿的事几乎不曾合眼,体力极尽透支,甫一入灵堂就要栽倒。
萧槿虽入殓,但并未封棺。他命人将棺盖移开,挥退了一众侍从,独自立在萧槿的灵柩前发怔。
棺中人面色灰败,触手冰冷。
他也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他渐渐回神后,跟她喃喃呐呐地说了许多话,有的没的,敢说的不敢说的,一股脑倒了出来。
他告诉她,他那日听到了她讲的那个故事。他告诉她,他也要给她讲一个故事。
“许久以前,有个痴人喜欢一只笼中雀。他起先挣扎苦痛,竭力想要摆脱这种无望的情愫,然而后来他发现这般根本徒劳无用。于是他开始冷静正视,但他仍觉自己的内心是丑陋的,他担心那雀儿知道他的满心欲念。他暗暗决定为心中所爱破除牢笼,于是他为之努力近十年。”
卫启濯的嗓音低回喑哑:“就在牢笼将破时,那只雀儿却病了。那个痴人疯魔一样四处求医,可雀儿最终还是去了——你说,若是雀儿知道自己将要脱困,是否能活下去呢?”
“我说的这个故事,结局不如你说的那个好,”他语调轻柔,声音随着夜风散开,“你说的那个故事,撞钟人与少女死后同穴,也算慰藉。但我这故事里的痴人却只能遥望心中挚爱,从生到死,无缘相守。”
他扶棺伫立许久,缓缓低首,伸手欲去描画她眉眼,却又在半空顿住。
“我会不会打扰了你的清净?”他慢慢收回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跟卫启沨葬在一处。那些曾伤害过你的人,也都将付出代价。”
他下定这般决心之后,就开始了报复。
他先是将傅氏驱逐出卫家,又威胁傅家人不得收留傅氏。随后,他将温锦跟卫启沨的事捅到了郁勋父母跟前。郁家人大怒之下休了温锦,卫启沨又不可能再娶温锦,温德嫌温锦留在京师丢人现眼,便将她连夜送去了温家在河间府的庄子。
此时已经疯疯癫癫的卫启沨四处找温锦寻仇,却几寻不见。
这也是他要的结果。
让卫启沨痛痛快快地报了仇岂不是便宜了他,那种有仇无处报、有恨无处宣的感觉,比死还难受。他就是要让卫启沨如鲠在喉,他就是要让卫启沨每日活在地狱里。
卫启沨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熬了一年多,终于如愿归西。他死前已经不成人形,瘦骨嶙峋,形容枯槁,全无往日浊世佳公子的风采。
然而卫启沨死前笑得十分舒心,他终于解脱了。
卫启沨是解脱了,他却还没解脱。
他还要去做一些事。
温锦出京一年多,以为避过了风头,想回京寻人家再嫁,但世上岂会有这等好事。他褫夺了温德的官位,又抄没其家产,温德与妻女在贫病交加中先后死去。
傅氏知道儿子郁郁而终后,痛不欲生。卫启沨在死前亦不肯见傅氏,因而傅氏没见着儿子最后一面,就好似当初被挡在萧槿门外的卫启沨。
傅氏原就因着被驱逐出府郁结在心,又遭此重创,当即一病不起,未久也在苦痛中一命呜呼。
卫启濯看着这些人相继死去,心里实则无甚报复的快意,反而从头至尾波澜不兴。
或许,自打萧槿离世后,他的心里就再不能泛动任何涟漪。
萧槿两周年忌辰时,他独去她坟前祭拜。
日暮黄昏,杜鹃啼血。
他对着她的墓碑发呆许久。
他想起他当初逢节不休地处置文牍时,归宁的卫韶容来送了两道炖汤过来。
他原本想照例辞谢,但听卫韶容说那是萧槿做的,拒绝的话就吞了回去,当下尝了两口。
味道意料之中的好。
他大赞了她的手艺,并让卫韶容转达他的谢意。
卫韶容走后,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两道炖汤上,流连不去。
他未曾想到他还能喝到她做的汤,他有些舍不得喝,喝掉就没了,兴许再也不会有。但若不喝,放凉了味道就不好了,是否会浪费她的一番好意?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觉得自己自打动了心之后,就越发幼稚了,时常会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陷入犹豫,堕入迷惘。
他微垂眸,怆恻一笑。
这大约也是他的宿命,一生栖栖遑遑,一生爱而不得。
如若他早些遇见萧槿,是否结局就会截然不同?他不知道,至少今生是不得而知的。
萧槿就宛如一阵穿堂而过的清风,带着旭日朝晖的光,掠过他尘封的世界。她以为她只是过客,却不知她早已引浪涛湍转,星河如覆。
他欲令她留驻,然而风过无踪,触目所及,惟余茫茫。
往事历历,仿佛她昨日才立在他面前,笑容皎皎地唤他小叔。她持握伞柄的余温仿佛犹在他指尖缠绕,她陈说故事的嗓音仿佛仍在他耳畔盘桓。
一阵眩晕袭来,他倒在她墓前,意识逐渐抽离。
若果有来世,他定与她相逢未嫁时。两人不为叔嫂,及早邂逅。她如情愿,便结伉俪,两心拳拳,永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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