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の场合]
所谓情。
熊熊烈火,结为冰霜。
少年炽热真挚而又小心翼翼的爱在那个黄昏的落日里轰然破碎。
像是没有爆发,就已经死去的年幼火山。灰烬与尘土,在靠近大陆架的身体内部沉积。
“怎会……不悔。”
他的剑插在城墙上。
红色的瞳孔啊,红色的,血一样的瞳孔啊……那么美的眼睛……
瞳孔里映着的那个人啊,像是枯萎的竹叶一样轻飘飘地随着风在轻轻摇晃。
那么浩大的城池,那么美的夕阳。那么壮观的背景里,那么渺小而无力的,我们。
他的一生所爱,蜷缩在他怀里。
这是阿九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抱秋生,也是最后一次。
秋生的颈子上面有一道紫到发黑的长带,是勒痕。血全部淤在那里,他脸上灰白,没有半分血色。
突兀的那双灰白色的嘴唇。那是被掌管冬天与死亡的神祇斯卡蒂亲吻过的嘴唇。
宛如被洁白的雪覆盖在身。
秋生啊……
秋生没有活到今年的秋天。
青年的生命直接进入了冬季。
那么冷的隆冬。
“我带你走啊。”少年说,温柔地抱着怀里的人。
阻挡他的人都被刀斩断。
刀名“无悔”,是天底下唯一可与魔刀“千刃”一战的刀。
鲜血四溅,染红少年的白发。
“黄泉那么冷的路……”少年脸上在笑,眼底在哭:“阿秋你要走多久啊……”
“你那么怕冷啊……”
[我们的缘分要超过十年,好么?
好……师父不能不守约定啊。
嗯。不守信约的人要吞千针。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这个骗子。
今天是你遇到我的那一天,但是没有到夜里。没有到十年,没有到十年,没有到十年……少一个时辰,少一分,少一秒,哪怕就是少一个瞬间,都不算十年!
可我不要你吞千针,你——
回来啊!
喂……回来啊……
秋生的眼睛是闭上的。
他的头以奇怪的角度无力地歪着,长发拖到地上,末端浸在地上的血泊里。
少年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刀。
他要带他的师父回家。
穿囚衣的师父。
被乌鸦啄得血迹斑斑的师父。
他在城门前被折磨了这么久,被人无关己身地当做一个可笑的观赏品。
衣角上的污渍是谁扔的鸡蛋呢?
碎裂的蛋壳扎在他的脚踝上。
稀薄的蛋清干涸在那里。
秋生等待着阿九,却在阿九到来的时候记不起他是谁。
他只记得自己要“等待”。
等到了。
可以解脱了。
安下心来,心脏不再跳动。
闭上眼睛,呼吸停止。
终结。
一场近乎于完美的错过,中间只差一个呼吸的距离。
阿九不知道自己抱着秋生的尸体躲过了多少追杀,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刀上染了多少鲜血。
无所谓。
他的心在黑暗之中,带着薄凉。
无所谓。
那些人死掉就死掉好了。
凭什么?
他们将他生命中唯一可称之为“光”的存在残忍杀害,然后告诉他,要捍卫光明。
也太可笑了点吧?
调虎离山,古书的兵法上,一字一句说得分明。他始终在后悔,难以自控地痛苦。
要是……再敏锐一点就好了。
他怀里的重量在慢慢变轻。
少年愣住了。
夜里的光芒,总是令人心动的。
若萤火。
可是,此时的这种光明,为什么,会让人有想哭的绝望感呢?
秋生像是破碎了一样,化为无数的流光,慢慢往天上浮升,这种流光是那样的短暂,宛如生命一样,脆弱,易碎。
它们的光芒慢慢冷却,消弭于无形,伸出手的少年什么也抓不到,只有夏夜冰冷的空气残存手中。
世界把秋生从他怀里夺走了。
秋生……是妖怪吗?
是神吗?
无所谓。
妖怪也好,神也好,他已经死于人了。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拥有着天下最磊落的心的人,那个拥有着温柔微笑,与他一起看夕阳的人,已经没有了。
[那,师父,伸出手啊。]
月色恍惚。
少年不顾自己还被追杀,就跳上那带着月色的屋瓦,被蛊惑一般向下伸出手。
秋生在下面笑着对他举起手来:拉我上来啊。
阿九想把秋生拉上来,抱在怀里亲吻,诉说他无处诉说的那些扭曲的爱,但是在接触到那只手的时候,幻象如水月镜花般破碎。
是幻象。
到底是幻象,还是秋生被拉进了下面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他拉不上来他了。
秋生他是光,被黑暗吞噬了。
没有了。
心脏好像忽然就被遗落在了某处,明明也在跳动,可是却又找不到活着的感觉。
他早就是他的神祇了。
他们把他的神杀了。
像是有人忽然按了一下阿九体内那个开关,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忽然便冲破了阀门涌上心头。
恨……仇恨……难以扼止的恨意……
他那些燃烧着,像是烈焰一样咬噬着他四肢百骸,却又不知倾倒往何处的仇恨啊!
撕裂的心脏竟然还能继续感受到疼痛,而那种痛苦让他甚至无法呼吸——请杀害我吧。
让我,也在无边地狱中死去。
与他同死。
不,至少也让那些人一起下地狱……下地狱……到底地狱在为谁而开啊!
此时,少年身后千夫所指。
可是他已经无所畏惧。因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失去的了。
少年回过头来,对这些试图喊回他的人们微微一笑,笑容明朗。
依稀能从他身上看见那个被锁住了琵琶骨也不低下头的男人的影子。
白发染血,雪样白衣。
他的眼睛是露出獠牙的野兽唇齿间的堕红色,月亮下带着诡异与不祥。
人们无知地放出了凶兽。
凶兽踏着月色,染着一身滚烫的人血穿行在漫天散射的羽箭间,长刀以剑之法收割着人的喉管。
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他抛弃一切——在彻底堕落之前,他忽然想到了——“如果善与恶对于阿九来说都很模糊的话,不如去做救人的那一方吧。”
秋生……我做不到啊……我完全不想做救人的那一方……我做不到了。
但他手中的刀终究没有砍下面前那个年轻少年的头颅。还是无法完全堕落,像是被某一根丝系在了深渊边上。
那么细,那么可怜的一根丝。
可是,怎么也无法把它挥断。
它是他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只有捧在手心才可以。
那一夜后,侠中再无九公子。
“小心那个人的复仇。”
披着光明面皮的影子们恐惧地窃窃私语:“小心那个人的复仇。”
又有谁记得那一日——
残阳如血乱,只影对孤城。
[阿七の场合]
生不上此山,死不见黄泉。若违此誓,便如此剑。当年一句少年心高之言,谁知……一语成谶。
[死不见黄泉。]
翩翩少年郎,出鞘试锋芒。
他本白衣轻剑,前途无量;他本鲜衣怒马,年少轻狂。
阿七年少时,最信自己的手中剑。
他那时以为,武功天下无敌便能将一切握在他的手里。便是做了刺客,他也一身不折傲骨,一腔未凉热血。
直到秋生长眠不醒,他一身傲气折戟沉沙。少年的意气风发,通通折损在了灵堂上的三丈白布上。
阿七的父亲还是死了。
人能活着的日子也就那么多,苟延残喘也躲不过阎王一招手。
他就是死之前也没有睁眼看阿七一眼。
那一天,阿白对阿七说:“阿柒,我们走吧。”
阿七回头看他。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
阿白坐在那里,穿着阿七最爱的白裙子。她背书一样:“解甲归田,是这样吧?”
阿七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拔出刀,把阿白护在自己的身后。
有人来刺杀第一刺客,实在是一件很令人震惊的事情。
来人很快扑街。
阿七收回刀,回答阿白道:“有些甲穿上就解不下来了。”
他对地上的那人放了一马,然而那个人却不知死活地试图给他来一下正义的背刺。
……刺客面前玩背刺,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就这个程度,阿白都随随便便就架住了他的匕首。
她好奇地低头问那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杀他,难道你不知道他武功高强,是天下的第一刺客吗?”
“我有一定要实现的愿望,想要拿他的人头去求九山主。”
“只有九山主能做到吗?”
“只有九山主。”
“你的愿望是什么?”
“你杀了我,我也不告诉你。”那个刺客笑了笑,他很明显不是一个专业的刺客。
阿七没有兴趣与他聊他的故事。
他一句话也不说地走远。
阿白丢下手中的人,追上阿七:“阿柒,你等等我。”
阿七手里的血债太多,他解甲归田?
笑话。
“九山主那么恨你,真是太不讲道理了。”阿白追上阿七,她有些疑惑:“阿柒你为什么不把那些来刺杀你的人都杀了?你不杀他们,倒给了他们胆子,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
她本来以为这句话也得不到阿七的回答——阿七不大理会人,是从三年前久见秋生死的时候开始的。
但是阿七回答了。
“我也是个阿猫阿狗而已。”他的语气里充满疲倦:“你说九山主那么恨我,倒也没有。”
“啊?”阿白奇怪道:“他都放出话来说能杀了你的人无论是什么愿望他无名山上下都会为那人实现呢。”
“无名山真的很厉害啊。”她掰着手指:“九山主,阿十与十一双子星,暗器十二,梅花十三,飞刀十四,各个鼎鼎有名,还有钱,简直让人想跳槽。但是阿柒你狠狠得罪了九山主,看来是不成了……”
“九山主不是最恨我的人。”
“那是谁?”
阿七没有回答。他看着她,忽然问:“你真的不想再在暗影里待了吗?”
“不想。”阿白瞬间摇头。
阿七于是点了点头。
“我带你走。”他说:“我们离开暗影吧。”
他靠在窗边,看阿白自以为隐蔽地给总部传信息。
现在已经是青年的他神色动也不动,看着带着他“不忠”鉴定的鸽子飞上云霄。
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谁比阿九更恨阿七?
阿七自己。
他恨自己是第一刺客。
他恨自己不够小心。
他总是想,如果那年夏天秋生对他视而不见的话,会不会现在活得很好。
他的恨都在心里,往自己的身上倾泻。
阿白你终于背叛我了。
他平静地想——他想死在背叛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了一个要倚靠痛苦才能感受到“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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