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原本是笑着的,他拉住秋生往上伸的手,手臂用力,想要把他从院墙下扯上来。
他没想到秋生那么轻。
糟糕……好像用力过度了。
但是……
明明可以两个人都避免摔倒,但是身体却下意识地忍住没有动。
为什么呢?
秋生的身体压在他的身上,一向避免与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亲密接触的阿九却并不感觉厌恶。
好像是……为了“合理”地拥抱吧?
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的男人身上还混着一丝女人脂粉的甜腻腻地香气。
很是讨厌,那种味道。最好用浴汤一寸一寸洗干净,干干净净,再在衣角上烫上松木的香熏。
不,不是松木……
少年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欲望。
肮脏而荒谬的欲望。
他想早晨醒来时,可以亲吻这个拥有着一头黑发的男人的唇。
他想让他身上沾满他的味道。
那是带着年少绮丽幻梦的仰慕与不知何时深藏的爱。然而……阿九一向以为,这种所谓的爱,是肮脏恐怖的。
那些对他说自己“爱”他的人,拥有的就是这种扭曲的东西。他们对他做出那些事情,只给他带来了绝望与痛苦。
而他本身,也是脏污的。
更何况,恋师本就是悖伦。
他自认为已知了自己的爱是罪恶而令人作呕的,终究带着毁灭的结局,因此决定把它藏起来。
少年畏惧自己的感情,却不知道,年少时的喜欢无论多么荒谬,都是无罪的。
你有没有站在某个地方,看着一个人的背影,不敢去追逐也不敢伸出手?
少年给自己判了罪。
那个月夜里,夜深人静,他知道了什么叫渴望孤独。
孤独会带来痛苦,也会给饱受折磨的心带来安宁。人有时候主动追求孤独,不过是一时不敢面对这个世界,于是就先逃避一下。
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他独自去了后山,一个人泡进了温泉池子里,在带着浅浅冷意的水中清洗自己,好像要把自己身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污秽洗掉。
水面上的月亮轻轻摇晃,他低头看见了。
镜中花,水中月——
少年伸手掬水捞月,月影支离破碎。可是明知道是虚幻的美好,他还是伸出了手。
这是过失。
但是他还是犯错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念了秋生的名字。
久见秋生。
拥有这样名字的人,大概就像是秋天里的枫叶一样,总是让人难以忘却吧。
久见秋生姓久见,这个姓一点也不辜负它的本意——可能你真的要活得够久,才能见到这么一个姓久见的人。(因为可能在世界上,姓久见的人可能就这么一个……)
“秋生”。
很温柔的一个词,是在秋天诞生的意思么?如果说是的话,那么一定是一个阳光斑驳,不晃眼,又想让人流泪的日子吧。
那个时候少年特别孤独,又特别喜欢孤独。
在孤独里,可以不受打扰地想他。
可以尽情责怪着又放纵着自己。
现在轮到秋生了。
阿九终于还是转身离开,把秋生留在孤独里。
如果你想要孤独而排斥一切他人的存在,那么如你所愿。比起在你心中强行留下一笔,我宁可你平安喜乐。
小善儿走在山路上。
他能想到回家后是什么样子——“你又惹恼了先生了么?”母亲含着泪的眼:“就算是受了委屈也忍一忍,我们家可全都靠着你撑着啊……”
她会扑过来抱住他哭,喊他的名字,然而——她只会拥有一双带着讨好与责怪的眼睛。
他很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好像是哪里都多余的一个存在。
父母到底把他当成什么呢?一只上供给上流社会的小宠物?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狗,他的父母是照顾狗的人。高贵的男女们把他抱到膝盖上玩耍,给予照顾狗的人奖赏。
先生很宠他,可是真正爱一个孩子与只是空洞的宠爱他,是不一样的,那是不一样的!
小善儿很早就知道,先生对阿七和阿九是很深沉的,有温度的爱,因为他们是家人。
家人。
那是他来的第一年,阿七师兄才十一岁。
秋生先生有一次斥责阿七师兄斥责得很凶,阿七师兄一个人蹲在竹林里无声地忍着泪意。
他试探着上前,却被阿七用剑身抽倒在地上:“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我永远也不要学会宽恕!”小小的少年忽然拔剑在竹林里乱砍,带着哭腔大喊道:“我就是不原谅,我就是要杀了他们!”
秋生先生从竹林外面走进来,用手指夹住了阿七师兄手上的剑:“道歉。”
阿七师兄就是不道歉:“我没有错!”
先生总是带着懒散笑意的眼睛里面这一次没有笑,只有凝重的严肃。
他一字一句地说:“阿七,你还记得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拥有强大的力量?”
“难道不是为了超越自己的父亲吗?”
“你,不是不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吗?”
“对无辜的孩子动剑,这样行为的是懦夫!这样的你,还坚定地认为你自己能够成为侠吗?”
在小善儿的记忆里,阿七师兄的脸上那时露出的是一种委屈带着愧疚的神色。
他心虚地看了自己一眼,然而嘴上却还是很硬,带着小孩子死不认输的脆弱与自尊:“那我就是要堕落!我不做大侠了,我就是要当一个懦夫!只要我拥有强大的力量,就算是我是个可悲的懦夫,我也不会被人欺辱!”
先生一定生气极了。
他脸上没有表情,转身离开。
这样的先生好可怕啊。
小善儿不敢跟上去,看见阿七师兄在竹林里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发足追了上去。
他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然后他们看见久见秋生背对着他们,面向西独自跪在走廊下。
他的黑发垂在耳边肩上,跪得直板板的,看不清神色。
阿七师兄愣住了,他也不敢乱动。
大概只是过了几秒,一个呼吸的功夫,阿七师兄就已经冲上前去了。
他跪倒在先生面前,颤抖地抓住先生交叠着摆放在膝盖上的手:“师父!”
秋生先生抬头看阿七师兄,语气很平静:“你为什么要跪下来?”
“你没有错。”
“师父……”
“这是我的过失。”先生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平静,但是却宛如刀子一样,剜人心窝。他将阿七师兄说得无声哭了起来。
“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有愧于自己。我没有赋予你强大的内心,却贸然将巨大的力量交给了你。”
“我有愧于你。我没能治愈你心上的伤痕,却贸然要求你学会宽恕,是自以为是。这是我在教导上的失误。”
“我有愧于将来被你的懦弱伤害的人。就算是下跪,跪上一天,一夜,一直在这里跪着,也无法挽回他们所受到的伤害。”
“我唯独没有生你的气。”
他忽然笑了,温柔地摸了摸阿七师兄的头:“你是我的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教导你是我的责任。”
“孩子有犯错的权利。”
“如果说你们一直都是对的,那么我存在的价值可就大大减小啦。”
“怎么哭了啊……真是一只扎手的小刺猬啊,忽然就翻过来露肚皮求摸摸什么的……”阿七师兄把头埋在先生的怀里,抱着他在那里无声地大哭,把先生也哭得手足无措:“别哭了……”
“我没有哭!”阿七师兄一直都是嘴硬。
小善儿想:那个时候,他当时好像还偷偷笑了似的。
“那就没有哭,只是鼻子酸了什么之类的……”男人好脾气地安慰道,旋即又严厉起来:“等一会儿对小善儿道歉,知道么?”
阿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扭扭捏捏模糊不清的“嗯”。
“陪我跪一会儿吧。”先生轻轻拍着阿七师兄的背:“心里难过的时候,就看看夕阳落下好了。面对自然的美丽,人类下跪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此时,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原来是阿九师兄今天下山了,现在才回来。
他回来就看见自己的师兄和师父跪在廊下,倒是没有多说话。他本来就话少。
少年钻进厨房里,烧火煮起粥来。
大概是米放得并不多,所以粥熬得很快。
当粥熬好的时候,他拿出四个碗,把其中的一个盛满锅下面厚实的米粥,剩下的三碗则是稀粥。
他把米粥放在桌子上,摆了满桌的小菜,安排小善儿坐在桌边吃饭,自己搬了一张小小的长椅放在秋生先生和阿七师兄面前。
他往每碗粥里都加了一点不同的小菜。
一碗加了一点辣油。
一碗加了盐焗蚕豆。
一碗加了炒雪菜。
他把三碗薄薄的粥摆在长凳上,又拿了三个勺子过去,看见阿七跪在秋生的右边,他就跪在了秋生的左边。
那三碗粥都有对应的主人。
他们跪在那里,面对夕阳落日,一大两小,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喝着稀粥。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喝着稠粥的小善儿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起来。
阿七师兄根本不需要他的关心,他的关心毫无意义与价值。
先生从来不对他生气,对他的笑容很是温和,但是……正是因为重视才那么严格地责怪阿七师兄的吧。
阿九师兄知道阿七师兄和秋生先生的口味,但是却不知道他的。他用待客之道对待他,给他盛了满满的粥,但是……他并不想只是当一个客人。
尽管……他的确是一个客人,还是不请自来,匪夷所思,不受欢迎的那种。
是不是人得到的多了就会贪求更多?他不明白,但是在年纪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沦陷在这句话之中了。
……他忽然问:“阿九师兄并没有犯错,为什么也要跪在哪里?”
阿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哦,是在等待落日呢。”先生笑了。
“我们是家人啊……就算是看夕阳,也是要在一起看的。一起为了日落黄昏时,天边绚丽宏大的景象而感动,听上去就是很好的一件事吧。”
那……我呢?
不对……我有家人。
“天色都要晚了,哩这个臭小鬼再不回家,就要危险啦。”阿七已经又开始吐字不清懒散随便地讲话了。
他低下头,回答道一句:“嗯。”
今天的夕阳和那一天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因为雨后更为绮丽。
凭什么啊。
他忽然就哭了:“你们……不过是没有人要的家伙拼凑在一起而已,凭什么能比我得到更多所谓家的温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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