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儿在上山的路上被堵住的时候,是措手不及的。
昨日雨下了一夜,今天早上也没有停,但是雨丝很细。他上山的时候,还是打着伞,穿着好看的衣裳。
然后,黑发黑眼的少年在半山腰上提着剑堵住了他,神色冰冷:“韩善,与吾一战。”
他没有喊他小善儿,他的脸上没有那种贱兮兮地笑,他的眼里什么感情也没有。
“……可是,阿七师兄,我根本打不过你啊。”
小善儿愣住了,想要往后退去,但是——他却不敢动。
他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他爹曾经和他讲过,被凶狠的狼盯住之后,不要乱动,因为你动了一下,狼就会扑上去撕碎你的咽喉。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恐惧。
他后退了一步,绊倒了自己,跌坐在泥水里。
“站起来。”
阿七长剑出鞘,指着他的脸:“废物,懦夫,一无是处的癞皮狗,站起来——不许哭。”
小善儿没有见过这样的阿七。
他奋力把自己眼眶里的眼泪憋回眼眶里。
可是憋不回去。
“你凭什么凶我——我要告诉秋生师父,你这骗子,你是坏人——”
他尖利地哭叫起来:“你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
阿七无动于衷。
他的剑尖往前递了一分,划破小善儿的脸颊:“那又怎样?”
他的嘴角在此时勾勒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弧度:“那又怎么样?”
血从小善儿脸上新鲜的伤口里一滴一滴地往外溢。
他刚开始没感觉到疼,然而感觉脸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往下面滴,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看见了掌上黏腻的满是红色。
“你想杀我?”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真实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阿七师兄,你想杀我?”
他蜷缩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后挪,眼里只剩下了阿七手中长剑的寒光。
“没有哦。”阿七反而在笑。
他脸上还是那个冷漠的笑容,随着最后笑这一下,他把那个笑容敛起,脸上恢复了面无表情。
就像是洗掉了所有的伪装一样。
“杀死什么的,哩可完全不配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善儿,提着他手中的长剑。
“怎么了,连拿起剑都不敢吗?”伸脚踢踢小善儿腰上的佩剑,少年踩在小善儿的肚子上:“拿起剑,和吾,战斗!否则就把哩这个废物砍碎,扔进厨余垃圾堆里,和隔夜的剩菜一起进老鼠的肚子吧。”
小善儿仰躺在地面上,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阿瘦削的下巴骨。
大概是见他没有动作,少年的脚在他的肚子上面碾了两下。不过此时他发现雨水落到孩子的脸上,于是不自觉地调整了伞的方向。
小善儿的手颤抖地摸到自己腰上的佩剑。
他把剑抽出来。
阿七收回了脚,后退了一步,做出了出剑的起手式。
他的手里还拿着伞,执剑用的只是单单一只手。
小善儿站起来,倾尽全力举剑直刺。
但是阿七的动作他还没有看清,手中的剑就被挑飞。
“把哩的剑,拾起来啊!”
阿七把自己手中的剑还入鞘中。
他合上竹骨伞,以伞为剑。
小善儿的剑一次一次被他挑飞,而他手中的伞却毫无损伤。
孩子一次一次被一柄平平无奇的竹骨伞击倒在地上。
他从小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
最后一次,他就是不站起来。
“你侮辱我,你侮辱我!”他大哭着:“你欺负弱小,你真丢人!你恶心死了!你凭什么!我不要你当我的师兄!”
“吾欺负弱小?”阿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他于是笑了,带着阴郁道:“弱小的~小~善~儿~原来是这样说的呢:‘阿娘你为什么要送我到那家里当仆人似的挨欺负’,嗯?而且还会收了哩的乌苏姐姐的笼络,到师父面前说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捧起小善儿的下巴:“少玩哩那套心计了。在吾小的时候,哩现在这些,也不过都是吾玩剩下的东西。”
小善儿神色一僵。很快,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你这种天赋好,师父又愿意教的人,根本就不明白我这样子没有天赋,又不被师父认真教导的人的痛苦!”
“你那么幸运,我呢?我呢?”
吾那么幸运……?
呵。
这真是吾所听过的最可笑的话了。
少年知道他所等待的人来了,于是重重地回答道:“那与吾有关系么?”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挖出来然后拧成一个麻花一样。大概是太痛苦,大脑就会屏蔽感知,他竟然可以笑出声来。
但是他的计划却丝毫不改。
“品行卑劣,实力弱小。”他把竹伞放下,猛然拔剑出鞘,脸上面无表情:“师父所纵容的,由吾来清理——”
“阿七。”谁在叫他,但是已经迟了。
他的剑刺出便不再收回,只是微微偏了偏。
长剑捅进孩子的身体后又抽出,血花四溅。
秋生来不及管阿七,抛下伞,先扑过去把小善儿抱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阿九拔出剑。
阿七倒是提着自己手上带血的剑,站在一旁低低地笑。
“没有用的,阿九师弟。”他一字一句地说,语气近乎于叹息:“哩啊,从来都赢不了吾——不是吗?”
“即使败了,也要战斗。”阿九握剑的手并不颤抖。他心中惊异,但是并不贸然对阿七进攻,不过是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我的剑,是不愿意对师傅与你举起的。”
“我相信师兄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垂着眸子:“但是也太任性了。师父的身体不好,你却又要让他为难。”
“不。”黑发黑眼的少年手中提着带血的剑,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落在土里,溅出小小的血花来。
他也垂了一下眸子,再抬起头来,眼中只剩下厌烦与索然无趣。
“只是哩们从来都不了解吾而已。”
“吾所追求的,是斩断一切的强大。”他仰头看着天空:“你是燕雀,我是鸿鹄。困守在这小小的一方山林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剑伤从孩子的右胸穿过,刺过肺叶,一直穿透到背后。秋生查看他的伤口,手被鲜血染红。
他一直身上比常人要冷一些,此时孩子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手与手背上,他感觉自己的手像是一块被按上了烙铁的冰。
“我疼……秋生师父……”孩子躺在地上看他,轻轻地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他好像想起什么,又好像没有。
“小善儿,小善儿,不要害怕。秋生师父在这里。”他把孩子抱起来,解下腰间挂着的一只小小的草编人偶,轻轻用简单地童谣旋律安慰孩子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孩子身上的伤口在慢慢消失。
那个伤口慢慢出现在草编人偶身上。
秋生捂住自己的嘴,缓缓坐倒在地上,轻轻咳嗽了两声:“阿七你这件事情做得不对。先去山后的竹屋里自己反思两天,再告诉我……”
“吾不去。”他听见阿七回答他。
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仓惶奔逃的少年原来已经长大了,眉目如刀,轮廓锋利坚毅。
他不用再抬头仰望他了。
现在换他站着,低头俯视着那个曾经需要他仰望的人。
“阿七……”秋生把手放了下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他嘴唇边又溢出一些嫣红的颜色了。
“吾当年说过只是暂时跟着哩的。”
少年对他说:“只不过是……现在到了分别的时刻了。”
“哩又不是吾妈啊,凭什么管吾啦?”
“就凭哩什么也没教的师父的名义么?”
“既然如此的话,那吾现在就叛出师门好了。”他无所谓地道:“和弱小的人混在一起,可不是强者应该有的样子。”
“……啊,是受了什么委屈了么?”秋生低下头,他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断断续续,语气温和地说:“原来是中二啊……有什么事情和师父说一说……也没什么不好的……”
“……”少年忽然低下头嘲笑道:“不要再说了啊。其实……师父的武功一点也不好吧?”
“但是却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够管一管。”
“哩以为哩是菩萨,是神佛么?”
“自以为是。”
“哩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还是缩在山窝窝里面打算盘好了……”
他忽然跳起来后空翻,踏着一根树枝落在十丈之外:“阿九师弟,吾都已经说过了,哩就是不信。”
“哩……从来都赢不过我。”
手中握剑的阿九站在那里,半晌后转过身来。他对阿七挥剑,阿七却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了。
“的确如此。”他轻轻说,带着嘲讽与对自己的愤怒:“你,可真是强啊。”
“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师兄,在与别人比不要脸上,真是天下第一。”
“吾从来就没有在意脸面吧。”
少年却依旧无所谓地笑着:“所以哩就要对吾拔剑相向了啊……感情这种东西真是脆弱,几句话就可以撩拨。”
“还是承认这一点好了。”他把长剑抽出来,轻轻扯掉剑穗,拿在手里把玩,特意吐字清晰:“弱小的你们,又能对我做些什么呢?简直是毫无乐趣。”
阿九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那有怎么样。”
他说,举起剑:“就算是知道我赢不过师兄……”也绝不会让师兄继续说这种自大狂妄又伤人的话语的!
“住手吧。”然而他忽然听见秋生轻轻说。
秋生在对他笑。他黑色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耳边与肩头:“我身体不甚好受,你抱着小善儿先回家,我慢慢走回去。”
“阿七也回来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不回。”
少年挑眉,戏谑一笑。
“总归师父一直是偏袒师弟的。”
他笑着说,感觉自己的胸膛被开了一个大口子,什么都不剩下,风从外头往里吹,明明是夏日,却冷得要结冰。
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先扎进自己咽喉,染了红艳艳的血再吐出来。
刺伤别人。
“吾要走啦。”
然而他还是在笑。
“吾不要阿七这个又随便又可笑的名字了。”
少年把剑深深地按进旁边上山必经之路的石阶上:“吾自今日叛出师门,在此立誓:‘生不上此山,死不见黄泉。若违此誓,便如此剑。’”
那柄上刻他姓名的剑被他用手硬是掰断。
曾经的他大概没想到,剑刃最后一次染的血,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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