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青少年嘛,你懂我也懂。”秋生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甚至试图拍阿九的肩膀:“血气方刚春心萌动……”

    他吊起嗓子,学着某个名为《动物世界》的节目里的名场面,用赵老师的语气说:“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大草原又到了动物们……”

    阿九的脸色扭曲了一瞬间。

    秋生拍他的肩膀时,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阿七风评被害。

    “所以说到底要不要学一下看账本呀?”

    秋生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阿七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他面前放着一封打开了的信。

    由于没有随手关窗,风雨从窗外飘飘然打进来。

    竹影摇动。

    他紧张地把那封信藏起来,但是发现并不是有人来,又勉强安下了一分心。

    缓了缓,他捏着那封信,提剑走进雨里。

    廊前的竹骨伞还撑开着,但是他并没有拿,而是冒着雨进了竹林深处。

    信上的字迹遇水而化,墨色的水渍往下滴落,一点一点浸入地面,被雨水稀释,消弭无形。

    信纸与信封也只是普通的纸,浸满水后黏答答的垂下来,最后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断裂跌落在地上,被风雨撕扯成碎片。

    当阿七走到他练剑的木桩那里时,他手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只有出鞘了的剑,雨水从剑刃划过,顺着剑尖止不住地往下滴。

    刺,劈,挂,撩,云,架,点,崩,截,抱,穿,斩,剪腕花,撩腕花。

    用剑最基础的十四式他一遍一遍地练着。

    少年的头发不长也不短,也用红绳扎起来。他的发如墨,是夜与黑暗的颜色。

    他出剑奇快,剑刃在空中撕裂风声,像是带着呜咽一般。木桩上被砍出重重的痕——他控制不住力道了。

    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脸。

    发丝贴在他的脸颊上,而他在雨里无声地大哭,滚烫的眼泪从他的脸颊上不停地往下滑,混在雨水里。

    正因为下了雨,他才敢哭。

    那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他的眼泪。

    天下第一是不会哭的。

    可他可能要成不了天下第一了。

    只有侠,会被公认是天下第一,而他……

    他一剑斩断木桩,然后把剑丢到了满是泥土与雨水肮脏混合物的地面上。

    在这里痛哭一场吧。

    有一个谣言是说,剑客是不会放下自己手中的剑的。

    这个谣言很明显不实。

    洗澡的时候要放下,吃饭的时候要放下,做某些羞羞的事情的时候也要放下。

    但是有一个时候,是不可以放下的。

    练武的时候。

    这一点阿七自己很清楚,但是阿七却在练武的时候放下了剑。

    “没什么,只是我决定不再当一个剑客了。”

    他对自己说,可是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他的剑安安静静地在地上躺着,乌黑的剑鞘,雪白的刃,剑身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扭曲的“阿七”。

    剑柄上缠着布带,由于握久了而泛黄。

    没有其他装饰,连花纹也没有,古朴大方。

    只有他知道这柄剑有多么锋利,吹毛断发,近身见血。他和这柄剑从小磨合,就像是这柄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胳膊,是血肉。

    现在,他的一部分血肉,他的胳膊,被他从身上活生生地撕扯下来,丢进了地上肮脏的泥污里。

    棕褐色的泥水蔓延在剑上面,雨水打落在剑上面,到底是泥水还是眼里的泪让他看不清剑身上的字了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要乌苏姐姐陪我玩。”久见秋生在屋里教阿九看账本的时候,一个衣着锦绣的小孩子“啪”地推开门,“哒哒哒”地跑进来:“喂,秋生师父,你帮我把乌苏姐姐买下来好不好?”

    “乌苏是谁?”阿九微微皱了眉:“小善儿,入门前先敲门,难道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么?”

    “小善儿父母是佃户,给山下李家做长工。乌苏是李家小公子的侍女。”秋生倒是微微笑了一下:“礼还是要讲究一下的。要有君子之风,小善儿你又忘了?”

    小善儿比较特殊。

    他既不是阿七那样独自流浪的孩子,也不是像阿九那样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他名为韩善,父母俱全,是山下的佃户,给山下李家打长工的同时还受雇于秋生,帮忙从山下挑菜上山。

    有一日叫他们夫妻俩看见阿七与阿九在比剑,这夫妻俩方知道原来这户其貌不扬的山里人家是深藏不漏的武林人士,于是便动了叫小善儿拜师的念头。

    秋生只想自己这一壶水不满,半壶水咣当,莫要误人子弟,然而这夫妻俩硬是从山下台阶磕头磕了一夜上山,磕得一头是血,倒在他们家门口——这下子事情便有些难办。

    当时被悬赏追杀这件事风波还没有完全过去,要是这对夫妻俩泄了口风,好不容易得到了些安静,又少不得被人喊打喊杀。况且,人家夫妻俩磕头磕到了面前,都倒了还非要把人赶走,又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他们的儿子韩善便挂了个名在秋生这里,勉强算是半个弟子——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年。

    尽管这件事让阿七和阿九心里对这小子心中厌烦得很,但是小善儿嘴又甜,又讨巧聪明伶俐,终于还是与他们混熟了,都一嘴儿地叫小善儿。

    小善儿的武功是非常烂非常烂的。

    他的天赋完全是拍马也追不上阿七和阿九的,秋生用“基本剑法十四式每天每式挥一百下,慢慢变成挥三百下”的法子原样教他,他又坚持不下来,天天躲懒。

    于是也就算了。

    十四个基本动作,每个动作标标准准三百下,那就是四千二百个动作。

    本来就很苦很累,小善儿也是父母宠大的,并不如阿九和阿七能吃苦。

    他拥有的东西很多,所以并不畏惧失去。

    比起贱兮兮又骄傲毒舌的阿七,冷冰冰又别扭沉默的阿九,他是很受人宠爱的,活着幸运与快乐里的孩子,因此也往往讨喜,更受寻常大人的宠爱——这大概也是他尽管并不被秋生承认为正式弟子,但是还是敢于常常伸手向秋生要东西的原因。

    但是秋生事实上并不算很喜欢他……每当看见小善儿,他就想起熊孩子,熊家长,想起他死于非命的手办!(秋生:大声哭泣)

    尽管平常不拘小节,但他偶尔也希望孩子礼貌。所以他说:“你去敲敲门再进来。”

    小善儿对他吐了吐舌头,跑去敲了敲门然后再进来:“所以说秋生师父把乌苏姐姐买下来嘛……小善儿想让乌苏姐姐当小善儿的师娘,好么?我瞧着师父偶尔也会表现出很寂寞的样子……”

    阿九低下了头,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他的心有种奇怪地痛苦与不安,然而他却又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好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敲击了一下桌案。

    “……”秋生感到很茫然:“我看上去很寂寞的样子?”

    不不不一定有什么不对,毕竟账务使我充实,每天练剑使我进入贤者时刻。(滑稽)

    “小孩子不要乱想啊。”他摸了摸小善儿的头:“小善儿求到我面前,问过乌苏姐姐的意思了吗?”

    他完全想不起来那个“乌苏姐姐”的容貌或者性格,只能绞尽脑汁地解释:“说不准乌苏姐姐和李家的小公子两情相悦……”

    小善儿失望地“哦”了一声。

    他在秋生的厢房里乱走,觉得一个墨条好看,便拿了起来,把墨条藏到手后:“秋生师傅你猜我手里拿着什么?”

    秋生又不是没看见,于是便道:“是墨条。”

    “师父猜中了要什么奖励么?”

    秋生便知道是小善儿又想要这根墨条,于是便遂了他的意:“师父把墨条送给你了,但你要拿墨条好好磨墨练字。”

    于是小善儿便笑,从桌子上扯了一张大宣纸,裹着墨条打伞走了。

    他倒是走得轻快,留下阿九和秋生在屋里面面相觑。

    “师父也太纵容他了一些。”阿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轻轻伏在案上,偏着头看秋生,垂下他那鸦羽般的长睫。

    秋生饲养猫系少年阿九多年,已经把这只别扭的傲娇小猫任何一个小动作代表的含义都摸得清清楚楚了。

    他无奈地摸了摸白发少年的头。

    “因为生活安稳,没有动乱,不用直面死亡与血腥,孩子才会有这种可笑的天真啊……所以忍不住不忍责难。”

    话说阿九的白毛真是很滑溜啊,凉丝丝的,撸起来真是特别爽……要是阿九当年是个真萝莉,可能我现在就在监狱里,不知道第多少次,秋生感受到了上天对他的残忍与仁慈之处。(雾)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轰”地一声炸雷,细雨微风变成瓢泼。

    阿九借着雷声低声问:“师父,你打算再找一个师娘么?”

    “喂喂喂,都说了根本没有师娘了啊……”秋生发现少年的发间有一片竹叶,轻轻按住少年的头:“别动。”

    他搓了搓冰冷的手指,让手指带上一点温度,然后才插进少年的头发里,把那片竹叶取出来:“阿七这孩子,又平白无故地污人清白。”

    阿九在低声笑。

    他说:“师父,我们俩个……打光棍儿一辈子一起过,好么?”

    少年白发如雪,寻常时冰冷的乌眸此时温润如潺潺流水。他很美。

    有一种美是可以跨越性别的。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个人。

    但是秋生是个变态(bushi):“……我知道富萝莉难找,但是阿九也想要找个富萝莉么?”

    他给自己擅自代入了老父亲心态:“真是愁死我了,我要把我们山庄的名字改为‘徒弟怎么今天还没有对象山庄’。”

    头发又留长了的黑发男子充满希望地对阿九说:“阿九阿九,你快点结婚,生个小萝莉给我玩……不是,我是说,生个小萝莉给我养啊。”

    阿九:……

    白发少年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师父,活着的意义我好像找到了。

    那就是……喜欢你啊。

    小善儿把墨条带回家,打开宣纸,发现墨条的一角还是被雨水浸到了。

    “……切。”他立刻失去了兴趣,把墨条往自己的桌子上一丢,被墨条染脏了的宣纸也团成一团丢出窗外。

    “小善儿?”外头他阿娘小心翼翼地喊他:“你今天又受了气了么?”

    小善儿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雨。

    他的脸上表情很奇怪。

    半晌他说:“今天我进门的时候没敲门,他们就非让我出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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