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书这种表演形式对人物场景的刻画特别细致,又带点浮夸,再加上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时时埋下悬念伏笔的讲法,极易调动听书者的情绪,让人们完全融入故事中的世界里去。
薛蔺以前时常被他爸拉着听评书,对《隋唐》已经熟得不得了了。嘴一张,一段演义就能信手拈来。
几个伴读说说笑笑走进来,刚好听到薛蔺在描述秦琼的外貌特征,“身高一丈挂零,细腰奓臂,面似淡金,八字利剑眉,一对大豹子眼儿,通关鼻梁方海口……”
有一个人不觉喊了声:“好威风!这人谁啊?”
薛蔺不理他,继续讲评书。不片刻,就把几个小伴读引得围住他,一会儿啧啧称奇,一会儿面露紧张,再一会儿又哈哈大笑,完全被故事给牵住了心神。
薛蔺松了口气,在心里感谢自家老爸都是喜欢些茶道、评书之类的传统艺术文化。
《隋唐演义》过于漫长,薛蔺解了自身危机,就懒得往下讲了。瞥了一眼蹲守在旁边听得入迷的贵公子们,直接在故事的紧要关头,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收了声。干脆俐落地坐下来抄诗集。
史云愣了,问:“继续往下讲啊,咋不讲了?”
薛蔺冷哼一声:“我白讲,你们白听啊?秦楼楚馆里的都知娘子给你们作首诗,你们还得抛金抛银地给缠头。我讲故事,你们就好意思啥都不给是吧?”
杜涛赶紧笑眯眯说好话:“薛家二兄那可是神仙般的人才,出尘脱俗的。我们怎么好意思用金银俗物来脏了你的尊眼呢?”
倒是何征听懂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薛二兄啊薛二兄,我们吃了饭没歇多久,就提前过来了,你以为是来聊天儿的?要聊天哪儿不能聊?我们是过来帮你抄诗集的!”
“你们?”薛蔺不信,“就你们那好逸恶劳的样子,会帮我抄诗集?”倒是给他抛点金银,他还信。纨绔嘛。
“诶,我们懒,家里养的随侍和书童不懒啊。有啥事不能让下人去做,非要自己动手的?”
薛蔺好笑:“照你这么说,接下来是不是还可以‘善意提醒’我一下,让我直接叫我家里的家仆抄就得了?”
杜涛连连摆手:“不不不,让你家的家仆抄了,怎么能显出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呢?”
史云也道:“不仅我们要抄,而且每人只能有一本诗集的定额任务。这样大家才能雨露均沾。要不然,没抄到的人岂不是会伤心难过,以为被排挤出小团体了?”
何征“嘶”了一声,问:“十个人抄,那就是十种笔迹。要是被老师察觉了,那可不太妙。要不然今天散学,咱们把老师架到平康坊秦都知那里玩一回?咱们行贿行得这么大方,他肯定不会再介意抄诗这种小事了。”
薛蔺彻底无语,果然是一群纨绔,连罚抄书这种事情他们都能把它变成玩乐的借口。
但不论如何,他们肯花这么大价钱替他消灾,他还是承情的:“找秦都知干嘛?花点小钱,多的是人肯代抄。再说过不多久,咱们的大逃杀综合娱乐中心就会建成开业。到时候一起合伙做生意,我不信老师他还能这么顽固不化。”
推辞了一番,又开始给他们讲《隋唐》。
他们不知出处,只以为是哪个胸有墨香的才子写出来的佳作,一时间听得如痴如醉。到上堂的钟声响起,薛蔺罢讲回座,有人竟急得嚷嚷:“讲啊,怎么不讲了?”
大家回头一看,居然是孙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过来听书了。不由哄堂大笑。
孙斌一拍桌子,振振有辞:“我让他讲故事怎么了?你们就不想听?这里面多少兵道诡诈、人情世故,还有官场风云,这都是你们这些世家公子该学的!笑什么笑?”
说着又清咳一声,笑着对薛蔺陪小心:“今天老师就坐你的位置,你呢,就上去给大家好好讲一回课,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讲完。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教你们,你的故事简直太应机了!来来来,快上去。”
薛蔺讲了一中午,讲得嗓子都冒烟了,不太乐意。
就在他犹豫之间,萧玦望了他一眼,忽然凉凉地问孙斌:“老师光分股不干活,不太合适吧?”
那天萧玦分股的时候,不止给伴读们分了,也给孙斌分了一份。他在御史台里不会做人,调来凌烟阁授课后,就连监察御史的实职都被撤了,又是科考出身的寒门学子,这种好处原本轮不上他的。
所以,当他拿到那一份股时,心里的惊涛骇浪,无异于当年寒门学子听到□□兴科考选人才,打破往夕门阀世家垄断官场局面的激动!
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朝廷需要如他一般的清正之人,去对抗刘雍那样的权奸之流!分下来的股份就是信号。
他整袍肃立,对着萧玦拱手一揖:“公主但有吩咐,某义不容辞!”
说罢,带着戒备将伴读们环顾了一圈,又道:“不若这样,待散学后,某再去拜访公主?”机密事宜可不能教这群猴崽子听了!
萧玦:……
她故意转换话题,只是想替不愿意继续讲故事的薛蔺解围。
她沉吟片刻,道:“这样吧,老师多写几个精彩的故事。等大逃杀开业后,请上一些‘说话’艺人在休息区讲故事,也好给客人们多找些乐子。”
孙斌震惊,失声道:“就只是写故事?!”你难道不该好好重用我,让我在朝堂之上把权奸刘雍骂个狗血喷头的吗?
萧玦掀起眉毛,眼底已漫出几分不耐。
被她略带戾气的眼神一望,孙斌顿时浑身一抖。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她漫不经心地把薛仆射嫡孙打落阁楼,又波澜不惊地带回来,扔到地面时的情景。
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冷酷,简直让人牙齿打战。
孙斌不畏权贵,但他畏生死。于是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公主,我懂了,你是让我用影射的方式,把刘雍为祸朝廷的事写到故事里。好教天下人都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薛蔺在旁边听得头痛,突然之间特别佩服孙斌:他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他难道不知道皇帝跟刘雍还没正式撕破脸皮吗?
萧玦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凉凉吩咐:“把孙斌拿下,锁到刘公那里。就说此人陷害忠良,请刘公处置。”
在凌烟阁内侍候的小给使们立刻上前来拿人。
薛蔺唱双簧地站出来为孙斌求情:“老师那张嘴一向吐不出来象牙,公主您还不知道吗?他连他顶头上司都敢骂,还说人家是追蛇的长腿鹳,又骂殿中侍御史是偷窥老鼠的猫。他骂刘公已经算是骂得轻的了。公主你就饶了他吧。”
他知道她不是真想罚,实在是孙斌那张嘴太招人厌。得给他点小教训,免得他时时刻刻张嘴就来,什么都敢说。
孙斌原本想泣血大吼“朝廷残害忠良”,可听到薛蔺求情的话,头又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萧玦斜睨孙斌一眼,终于开了金口:“罢了。”懒散地抬起右手,挥退了锁拿孙斌的给使们。
她的视线挪回去时,刚好跟薛蔺扫过来的目光对上。两个人心里都生起一种心有灵犀的小确幸来,也彼此都看到对方唇角一闪即逝的笑意。
她想,他懂我。
他想,她此刻想的必然是“哥哥的小稚奴,果然懂我”。她怎么能想得这么肉麻呢?
自己脑补过度,肉麻而不自知蔺少,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他隐秘地欢喜了一阵,忽尔想起原主那绵延一生的单相思,以及死前的悲壮来。
心头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怎么就忘了呢?任由心底的欢喜滋长,最终只会落得跟原主一样的结局……
他怔怔然坐在座位上,隔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做人真难啊。
***
散学时,萧玦作为身份最高者,依然是先行离席。
她在经过薛蔺的桌子时,借着敞袖的遮掩,把一个纸团塞到了他手里。
薛蔺吓得差点把她的手甩开,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愣是没敢动。
幸好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
不过就是发现了,估计也没人相信他俩有什么。毕竟他曾经站起来反抗过公主的“暴行”,还差点撞柱死谏。这样的两个人就算表面上一派和睦,在旁人看来,他们心里肯定都恨对方恨之欲死。
薛蔺把纸团藏好,若无其事地与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中途还接受了自认“险死还生”的孙斌的道谢。等出了宫门,上了软轿,轿帘一放,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纸团展开来看。
上面写着“哥哥送你一份大礼”。
他有些莫名奇妙,她送“礼物”不是最喜欢在半夜三更把东西放到他房间里吗?
比如那面迷你鼓,还有那一堆他烧了半个时辰才烧光的春宫画。
她什么时候送个礼送得这么正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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