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自己来就成。”他紧张得结巴起来。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都裹成这样了,你要怎么过去?”
“你、你……你转过去,我把布脱……了过去……”
她利落地转身背对他。然后就听到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块布料是一圈圈裹上去的,只要有人在布头那里用力往外一扯,被裹住的人就会像在跳胡旋舞般,原地转圈不停,直到布料全部离身为止。
她打断自己的念头,忽然对自己有些生气,提裙往外走去。房门再度被摔了一回。
薛蔺被摔门声惊了一跳,回头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不高兴了?
他今天遭遇了多起针对他自尊的攻击,心情正差。也懒得理她,自顾自去泡了澡。
泡完澡,套上干净的衣衫,薛蔺推门而出。犯了错误的司筝还跪在那里,一看到他出来,小心翼翼问他:“婢子有错,郎君打算如何罚我?”
薛蔺冷哼一声,回房在湿衣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叠墨迹已经晕开的纸张来。
这可是他昨天写了好久才写出来的。他郁闷地把那叠纸砸到她面前:“念!给我念一百遍!”
司筝欢快地问他:“这个就是处罚?”特别开心地去拾那叠纸。
可等到她看到那湿黏黏,字迹已然洇染的墨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那上面就是没模糊的字,也龙飞凤舞到像要直入九霄一般。
这可怎么念?
犯了错的人,是没人权的。她不敢有异议,把纸张一张张晒在地板上,拿起最上面那张开始念诵:“卧什么尝什么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什么人,他派兵攻打什么人。什么被打得大败,无路可走,什么自杀……”
现代简体字并非凭空而造的,大多是从行书和草书中选取而来的。薛蔺挥洒出了行草的范儿,虽然有些字体模糊了,司音联系上下文义,还是猜出了一些字来。
薛蔺也不在意。反正他只是借着处罚她,等着萧玦回来——总要跟主人打声招呼才好走。
可司筝跪着把那叠纸念了三十多遍了,萧玦还是没回来。
薛蔺隐隐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别念了。”他莫名丧气起来,“你自己犯的错,去把纸笔拿来,我口述,你记录。”
司筝很快带来了纸笔,把《卧薪尝胆》的故事、唐式煎茶法和数个菜谱,以及对茴香散的垄断建议全记录下来。
她性子过于活泼,这会儿因为招惹了贵人不得不压抑着本性。等记录完毕,薛蔺叫她转交公主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句:“昨天公主……真的强迫你了?”
薛蔺眉毛一扬:“什么意思?”
司筝小心翼翼地扬起手里写着《卧薪尝胆》标题的短篇故事,没敢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她要真的强迫你了,你还会给强迫犯写这个?”
薛蔺脸黑了,正要斥责,司筝立马乖觉地道:“郎君勿怒,婢子是觉得郎君人特别好。为了鼓励公主忍辱负重,还专门为她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话到这里,都还很正常。可下一秒,小宫婢就皮了一下:“果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啊,嘻嘻。”说完,不敢停留,行了个礼就转身跑掉了。
小小年纪,嘴毒心狠!薛蔺气得不行。
但想到“郎情妾意”四个字,耳尖又悄悄红了。
把这厢的事了了,薛蔺这才去凌烟阁上课。
彼时,孙斌正摇头晃脑地给大家念诵他自己写的诗歌,诵得豪迈酣畅,极富感情色彩。被迟到的薛蔺一打断,顿时不爽:“你看下日头都多高了。要不要老师告诉你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不敢反驳。
罪魁祸首的公主主子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他有点委屈,看着那个把他扔在殿阁内,自己一个人跑来上课的人的背影,几乎想拿毛笔的笔杆去戳她脊梁。他来得晚,都是赖谁?
孙斌语重心长:“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文豪,就可以不学习。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懂不懂?别的也不罚你了,就罚你把老师的诗集抄个十遍,广为流布吧。”
薛蔺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您这是没钱印诗集,故意借机罚我给你抄诗吧?
中午吃过堂食后,大家都在聊天嗝屁,只有薛蔺一个人回课堂抄诗集。没办法,做错事就得受惩处。
提笔才写了一个字,就有人在他的桌案腿上轻踹一脚:“你抄什么抄?要抄也该真正犯错的人抄。”
是萧玦。
薛蔺心中一暖,正要跟她说上几句。她却扯过那本诗集就往外走,看样子是要去找罪魁祸首司筝。
他情绪又有些低落了,冲着她的背影讷讷问道:“我让她转交些东西给你。她……给了吗?”
萧玦猛地回头,表情错愕。但容色很快就温和下来,仿佛刚刚脾气冲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你让她给我送东西?是什么?”
薛蔺搔了搔头:“也没什么。拿了你一份股,当然得提点可行性建议。就是些菜谱,新式煎法茶还有垄断茴香散买卖的建议。”
不是给她的,是给那桩生意的。她脸色重又沉了下来。
“还编了一个小故事,让她转告你。我想,这个故事应该会对你有所启发。”
书里是不可能有春秋战国的,他要讲史,旁人只会觉得他妖言惑众。甚至某些指鹿为马的家伙会将这个故事当作把柄,给他罗织罪名——史,就是事实。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历史,自然是在含沙射影,指代当朝。
他只能说这是自己编的。
话音落下,他看到她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了,上半身也略略朝他前倾,像是在等着听他接下来的话一般。仿佛受到鼓励般,他脱口问她:“要不然,我给你来段评书?”
萧玦脸上略有疑惑。
薛蔺这才反应过来,评书特么不是明末清初才有的东西吗?唐代倒是有一种表演形式跟评书很像的艺术,名字叫“说话”,多是用于说评佛教典集的。
“我是说,给你来一段说话。但我们不谈佛史,我们来讲小故事。话说从前,吴国大王阖闾趁着越国老王逝世之机,挥兵攻打越国,却反被该国新王勾践大败。阖闾身受重伤,临死前嘱咐儿子夫差替他报仇……”
他起初讲得还很克制,很快就眉飞色舞起来。说到精彩处,墨锭当作醒木用,往桌子上“啪”地一拍,两眼一瞪,几有怒发冲冠之势。
只是讲得这般口若悬河,他讲着讲着,忽然发现……不管是语气语调,还是动作眼神,他都在不知不觉地模仿着他那历史系教授老爸兴奋地跟他讲史时的模样。
……
他突然就想念起他来。
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狗皇帝既弱又渣,还坑队友,萧玦还是一心一意地维护着他。
因为那是和母亲一样,整个世界里离自己最近的人。不管私下怎么吐槽,又积累了多少怨言,那都是从幼年至少年时期,对自己影响最深刻的人。
他望向萧玦。此刻的她听得入神,或许是从这段历史中有所得所悟,眼眸璨然得像装下了整个银河系。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她是否正因替她父亲找了面镜子而心生愉悦?
他的整颗心柔软起来,不自觉地将整个故事扩展来讲。包括文种带珍宝贿赂伯嚭、伍子胥劝夫差斩草除根、勾践问病尝粪,伍子胥为逼迫勾践而设计越王后雅鱼被晋使侮辱等事。
等故事落幕,萧玦这才意犹未尽地叹道:“我从小到大,再珍贵的奇珍异玩也收过。独独薛二郎的这份礼,最合我心意。”说着一整衣襟,竟如士人般庄肃地对他长揖一礼,“以故事为鉴,可以明己正心。多谢薛二。”
吓得薛蔺赶紧去扶她。她却在起身抬头的刹那,往前半步,极其自然地在他唇角印上一吻。“这是回礼。”她笑着说。
那一吻极轻极浅,一触即分。与他梦里的香艳截然不同。他的心却怦怦地跳得厉害,慌乱地倒退半步,也对萧玦长揖到地:“公主客气了。”
等看到萧玦眼里的诧异,才恍然察觉到在此刻行揖礼,是有“就是讲了个故事而已,你还专门回了个香吻,实在是太客气了”的意味。顿时难堪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萧玦见他窘迫难安,强压下唇边笑意,移开直视他的目光,打算找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恰当此时,何征、史云等数人的笑谈声和脚步声在远处响了起来。薛蔺像是被班主任逮到早恋现场的学生般,慌得一逼,左顾右盼,望的全是柱后桌底这类可以藏人的地方。
萧玦比他镇定多了,轻轻用拇指替他擦去唇边蹭上的胭脂。再往后退了两步,便语气自然地开口了:“老师的诗集这么厚,你一个人怎么抄得过来?不若……”
话没说完,急得一逼的薛蔺已经生了急智,将墨锭又当醒木一拍,一段单田芳版的《隋唐演义》脱口即来:“但说这一天,天气炎热,北平府的大道上,来仨儿人。一高,二矬。这俩儿矬的,一个白脸儿,一个黑脸儿,身穿宫服。有一个背着刑枷脚索……”
萧玦被他逗得不行,含笑坐到自己座位上,开始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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