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您似乎有些小困扰。”
克罗利踱着步子走到了提亚马特的面前，“请问您需要我做一个小小的清理吗？”
提亚马特语调轻缓，似乎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意思。
“韦恩庄园没有赶走客人的习惯，克罗利。”
“哦，这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按着规矩来，”恶魔的眼神滴溜溜的落在了布鲁斯的身上，“毕竟现在的家主是什么打算也不一定，不是嘛？”
布鲁斯韦恩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不过我不是很想和他们说话。”于公于私，他都不太愿意和变种人扯上关系，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而且他作为第三者旁观教母和那个金色头发的女人聊天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隐隐透出一种奇特的熟稔。
他们之间充斥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场，像是一对久别重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故人。考虑到教母神秘的过去，她们也许真的彼此认识。
“我都不知道你还认识变种人。”布鲁斯试探性的开口，话音刚落，便听得提亚马特温声解释：“她应该是我曾经抚养过的孩子。”
啊，果然。
布鲁斯面无表情，压着心底翻滚的酸味。
冷静点布鲁斯·韦恩，你已经十三岁了，不是个要去跑去质问妈妈有了弟弟妹妹之后更疼爱哪一个的小孩子了。
可也许是因为探究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究竟是排行第一还是第二是每个饱受宠爱的孩子的必备技能之一，所以布鲁斯韦恩一边执着的将自己的手指塞入教母的指缝之间，一边仰着脑袋锲而不舍的试图从她那里讨要来一个心仪的答案：“所以你现在还把她当做你的孩子吗？”
要知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她从未出现，这好歹十多年的时间她没有出现在你的面前那么过去不知道多少年我猜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所以你还在意你过去的孩子吗？
在她没有陪伴你，而我一直在这里的情况下？
布鲁斯不知道自己想听见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无非就是我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不怎么会呢布鲁斯，妈妈爱你……诸如此类的，用来安抚那些睡不着觉的小孩子的睡前安抚一样的台词。
提亚马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说实话她尚未掌握好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应当有的尺度，人类的敏感远超她的认知，她认真思考，也认真回答了布鲁斯的问题：
“其实，布鲁斯……我对我的孩子，应该可以分作两个态度：呆在我身边被我保护的孩子，而已经离开我身边，站在我对立面的……某种意义上我不会认为她还是我的孩子。”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孩子不可能永远都待在自己的身边做一个乖顺听话的幼崽，即使她是创世母神也一样。
提亚马特在人间漫长的时间里最先学会的就是如何理解孩子离开自己的意愿，从他们站在自己的对面、对自己的判断生出质疑的那一刻，他们就不再是偎在自己怀抱里的乖宝宝了；老实说承认这一点对与提亚马特有些过分的残忍，但是当时间足够漫长她也能坦然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是的，她现在依然承认瑞雯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当那孩子站在自己的对面，对自己曾经在她身上施与的爱和怜惜全部视作诅咒和束缚的那一刻，母神便也从容淡定的将她从自己保护的范围之外分裂出去——她已经是个成熟的个体了，既没有从混沌之海诞生，也并非由她百兽母胎的体内孕育，唯一维系在他们之间的仅仅就只是人类社会关系中所谓的亲情而已。
在主观认知上她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提亚马特神已经不再“需要”她成为自己的孩子。
说的更加残酷一些，当瑞雯选择离开那栋房子的那一刻，她已经完成了作为“提亚马特孩子”的这个任务，提亚马特仍然将她看做自己的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在人间这么多年短暂拥有的感性和理性让她不至于如同创世之初那样冷漠又决绝的性子，否则瑞雯这种在普通人眼中不过是孩子叛逆期做出的举动，在提亚马特那里几乎可以和最初那批站在她对立面的神明划等号。
与其说是母亲无法割舍的爱，不如说是母神最后的慈悲。
这也同样是提亚马特神的区别于人类的关键之处：人渴望爱，渴望回馈，渴望自己在这世间的认同感和从属感，他们付出多少的同时大多也在祈求回报，即使是看似不求回报的圣人也总归有一两件希望的事情——不过他们的期盼大多脱离了凡俗之人的愿望，于是便显得格外的纯粹和神圣。
而提亚马特对母爱这件事的认知态度，是她区别绝大多数人类母亲、真正证明她神性存在的关键之处。
但凡母亲——拥有母爱的、对孩子有着爱怜之情的母亲——即使是最无怨无悔的母亲，他们也都会希望孩子拥有一个未来，希望他们作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得到某种美好的馈赠和一段安稳的幸福，他们和自己的幼崽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稳定且亲密的感情互动的链条，少数会单纯沉浸在自我付出的感动之中，但是其中绝大多数是需要孩子对自己爱意的回应的。
但是提亚马特却绝对不是。
她对爱的认知是纯粹的施与，更甚至可以说，这不过是她某种无法遏制的强烈本能而已。
无关孩子，无关血缘，无关对象。
提亚马特神真正在意的从来都只是她施与母爱的过程，对象是人类是天使是恶魔对她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人类眼中伟大的母爱本该是超越一切的伟大存在，但是在提亚马特这里，这种感情纯粹是她的构成部分之一，是她的本能，是她存在的意义；孕育，抚养，爱护，这是创世母神最初存在的意义。
她的问题如此明显，只是因为那份世界最古老最纯粹的母爱太过深沉澎湃足以淹没一切声音，这才从未有人察觉出她的关键问题；正如此刻的布鲁斯·韦恩，若是他的年纪再大一些经历多一些的历练，就该感觉到自己的教母此刻谈论过去孩子的态度已经是冷漠近乎残酷到冷血的地步了。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仍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完完全全将自己的立场摆在提亚马特同一阵线的孩子，当判断的天平在一开始就已经不是纯粹的公正，那么接下来的判断也不会太冷静到哪里去。
布鲁斯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教母这番冷漠平静的发言，是因为在当初被那个女人伤透了心。
而与此同时，提亚马特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很久之后出现了第三种情况，就是不得不离开我身边的孩子，我仍爱着他们。”
布鲁斯冷静的忽略掉那个复数词，只问了现在他最在乎的一件事情：“那，那个女人呢……？”
“瑞雯是主动离开我的。”
提亚马特平静地回答道，她微微垂下眼睫，语气不无惋惜之意：“说起来……我当初收养瑞雯也是有些原因的，曾经有一个孩子被迫离开了我的身边，我没能找到他，却找到了和那孩子当初相同境遇的瑞雯。”
很明显的，一个典型的移情作用。
布鲁斯撇了撇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还记得那人是谁吗？如果可能的话，还能找到吗？”
提亚马特转过头，一双眼若有所思的看着布鲁斯·韦恩。
半晌，她很淡然的笑了。
“当然不可能了，甜心。”
她微笑，眼中深藏的是神袛古老冷漠的慈悲，隔着紫色的虹膜注视人间，反而显出了某种虚幻温柔的韵调。
“那孩子可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呢。”
提亚马特抬起手，摸了摸布鲁斯韦恩的脸颊，轻言细语的问道：“你呢，布鲁斯。”她喁喁低语，也许是因为谈论起灰色的过去，她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莫名哀苦的悲切：“你会离开我吗？”
教母的眼神太过悲伤，下意识破口而出的许诺却被布鲁斯用舌尖硬生生抵在了自己的嘴里。
他沉溺在教母包容一切的爱，每日陶醉而幸福，但是与此同时少年却也拥有这世间最冷酷心脏的雏形，他咬着舌尖换来清醒，微微蹭过提亚马特抚摸自己脸颊的柔白细嫩的掌心，语气坚决的冲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保证，教母。”
他顶着提亚马特渐渐失去温度的眼神严肃的同她说：“在您的身边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保护您的方法……所以，我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离开哥谭，离开您的身边。”
少年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并未因为教母的眼神而显得怯懦瑟缩。
“——我只希望您相信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为了哥谭，为了我死去的父母，也是为了您。”
提亚马特定定的注视教子的眼睛，良久，她叹了口气，然后倾下身子亲吻他光洁的额头。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给你整个世界，但如果这是你希望的，布鲁斯……我愿意满足你的愿望。”
她轻声呢喃着，夹杂着某种布鲁斯尚且无法听懂的冷意。
“——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要站在我的对面，哪怕只是一次也不可以。”
母神对孩子的爱意的确几乎可以超越所有，但是却没有能超越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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