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晗清阁内——
敏格格坐于镜前,月珍与云竹一左一右立在两边,为她梳妆打扮。我由于手脚笨拙,只得了个举着镜子立在后面的轻生活儿,不过,在我看来,这也是多此一举,敏格格垂着头,满面的淡薄,又哪会关注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格格,往常您不是最爱热闹的嘛,今儿怎么一声不吭呀?”云竹有心引她说话。
敏儿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答话。
月珍在一边应道:“依奴婢看呀,格格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到席上去说,你还记得去年那次家宴吗,格格讲了个笑话,把在座的主子们逗得哈哈大笑,皇上也赞不绝口,还赏了一对儿镏金花瓶给格格呢!”
二人一搭一唱地想逗她开心,说了半天,毫无收效。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那些做什么?”末了,敏格格用一句话将二人噎住,屋里便又归于平静。
过了一会儿,梳妆更衣都已完毕,月珍去厢房取披风,云竹到门口传唤引路的太监,卧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将镜子抱在胸前,对着她的背影说:“格格,木已成舟,你总是这样,师兄若知道了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他,会吗?不会的。”她沉吟片刻,轻叹一声,抬起头,由镜中看着我笑笑,“你进宫这么久,还没见过皇上和娘娘们吧,一会儿和我一道去吧!”
我连连摆手:“奴婢嘴馋,到席上见了那些稀罕的佳肴,只能看不能吃,会憋坏自己的,所以,奴婢还是不去的好。”
她起了身,淡笑着说:“随你吧。”缓步走出房间。
头前由太监引路,云竹与月珍一人执宫灯,一人拿披风跟在身后,敏格格一行出了晗清阁,朝乾清宫而去。
我目送她们消失在宫墙尽头,紧紧衣领,走上相反的路。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这样的家宴有什么可去的,还不如到僻静的御花园寻个角落坐着,吹吹晚风,想想心事。
在园中走了一圈,挑来拣去,还是看中了假山根上的一块大青石,既隐蔽又平整,靠在上面好不惬意!清风习习,明月当空,烦恼如清烟般,渐渐飘散,闭上眼,只觉得说不的放松,昏昏欲睡……
迷离之际,一阵粗浊的脚步声闯入耳中,接着便是谩骂和扑鼻的酒气。
“哼,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竟敢抢白我?当初我随皇阿玛南征北战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呢,整日窝在宫里舞文弄墨,其余的,他还会什么!屁都不会!就因为是嫡子,皇阿玛就那么宠爱他,事事交给他做,逢人便夸他能干,阿尔吉善的事,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传到皇……”
“大哥!”
“八弟,你别拦我,今儿我就要说个痛快。”
是大阿哥和八阿哥,在说皇太子,我立时清醒起来,贴在石头上不敢动弹,他们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几声粗喘过后,大阿哥接着道:“这种事,搁在别的阿哥身上,最轻的惩罚也该是闭门思过,可对他,不过是几句不咸不淡的责备,哼!皇阿玛眼里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你,我,我们都是屁,连屁都不如!”
我惊讶得捂了嘴,原来阿尔吉善手下私扩宅子的事是他捅上去的,他和八阿哥一向过从甚密,事情的主谋不言而喻,难怪昨日胤礽会用那副表情看八阿哥!
“大哥!”他又是一声低喝。但对于一个醉酒的莽夫这显然毫无作用。
他骂得更起劲了:“我可不怕他!前些日子,我查到鄂缮正在江南搜罗美女,八成是打算送给他,你看我不参上一本的!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据说他最近还看中个新进来的宫女。呵,这小子,还真风流,外面不够,还搞到宫里来了!”
“大哥,你醉了,别说了!”声音越发严厉。
“八弟,你就是胆子小,你别怕。大哥我找人替你算过了,别看他现在得意,到头来,能成大事的还是你……”
酒气越来越重,奚索几声之后,二人踉跄着靠到我头顶的石头上。
他还在怒骂着,可我却已经僵直在那儿无法动弹,心一下一下的起搏,直要从嗓子里窜出,‘稳不住了,还是走吧’我这样想,颤抖着迈出左脚,犯了偷听者最不该犯的严重错误。
在着地的一霎,剧痛随之而来,我忘了,这支脚昨天才刚刚崴伤。
“咝!”
“谁?”
整个人几乎是被拖出来的,意识恢复时我已被反身卡在山石上——八阿哥紧扣住我的肩膀,目光犀利,警觉,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是你!”待他看清我的脸时,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我无知觉的看着他,吓得说不出话。
大阿哥摇晃着凑过来,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得是个身形相当魁梧的人。
“哪……哪来的狗奴才,竟敢偷听我们说话,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说话间伸出一双粗壮的手去拎我的脖领子,眼看就要抓着了,八阿哥一错身,拽我离开原地,接着放开手,回身去拦他。
“大哥,冷静点,这是在宫里!”
趁他们纠缠的功夫,我脱了身,本想掉头逃跑,可转念一想,他已经认出我,现在逃跑岂非不打自招。于是,只后退了两步,垂头惶惶地站到一旁。
咒骂与撕扯过后,大阿哥安静下来,斜靠回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八阿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发作了,又掉头走到我跟前。
“刚才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审视着我的脸。
“我……奴婢……在找,找…… ”我竭力的想要编个理由,张开口却连不成句子。
“姐姐,找到格格的猫了吗!”一个小太监突然从岔路里窜出,抓住我的袖筒使劲儿晃,“我在西边找了一大圈都没有。一会儿席散了,格格问起该怎么办呀!”
从声音我分辨出是来顺,他定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没有呢。”我一面小声回话,一面故意推推他,示意他向我身前看。
他扭头,看见八阿哥,很吃惊的‘啊’了一声,‘噗嗵’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一时心急,没瞅见八阿哥,奴才该死,请八阿哥恕罪!”
我也跟着他跪下,磕头请罪。
沉默——
“你刚才在找猫?”八阿哥问。
“回八阿哥的话,刚才这位小公公送补药到晗清阁,一时贪玩放跑了敏格格的猫,恰巧奴婢正在当值,他便央求奴婢帮他把猫寻回,奴婢想着上次那猫就跑到假山这儿了,这回兴许还在这附近,就过来找,可没成想,才走到假山跟前奴婢就扭了脚,接着……就是这样了。”
我战战兢兢的说完,抬眼看他。
他蹙着眉反复打量我们,沉思片刻,忽然转身,走到山石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大阿哥扶起,扭头对来顺说:“你去找几个太监,到园子门口候着,大阿哥喝醉了,得有人伺候着回去!”
“着。”来顺打了个千,一溜小跑地走了。
“既是醉酒,说得便是醉话,不作数的,听去了也无妨。你无需这样惶恐。”等来顺走远后,他扶着大阿哥,背对着我道,“脚扭伤了,就别跪了,回去歇着吧。”说完,也不等我回话,一点点错步离开。
我心中又乱又怕,在黑夜里跪了好久,直到周围再无任何声响时,才微微镇定下来,撑着地想站起身,受伤的脚却使不上一点儿劲,一次,两次,仍然爬不起来,不断地刺激反而让伤处越发刺痛,重重的一声叹息过后,我跌坐到地上,丧气地垂头。
良久,一双手抚上我的肩头,安慰似地轻拍。
“还好吗?”
我回身,月光将我的脸照亮,却将他隐蔽在黑暗中。原来,他在,从始至终,都在,只是……
他将我扶起,搀着走出御花园,一路无言,回到晗清阁门口。
“以后离他们远些,在宫中万事都要小心。来顺,不可能次次帮你!”
“嗯。”我点头,“知道了。”
他静立在我对面,盯了我半晌,转身,离开前,他低声道:“去看看敏儿吧,皇阿玛为她赐婚了。”等我反应过来,愕然抬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已走远,视线里,只有隐约可见的藏蓝色袍角,在风中飞扬。
晗清阁院里,云竹与月珍守在房门口,二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的表情。
“听说皇上为格格指婚了?”我走到她们身边问。
“是,指给了科尔沁郡王的从孙,现在的右翼前锋统领班济。”月珍答道。班济,我努力的回忆着,却没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不过,既是科尔沁郡王的从孙,想必也是有些背景的,听来该是个有前途的人物。
未及多想,云竹凑过来,小声道:“领旨时,格格还好好的呢。可一出乾清宫,脸就沉下来了,请安也不理,问话也不答,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这不,回来后就闷在屋里,已经半个多时辰了,谁叫门都不应。眼下该怎么办呀?”
“嗯,你们先别急,我来试试看。”我安慰了二人,走到门口,侧耳静听了一会儿,便悄声推门进去。
‘咯吱’一声轻响过后,我已立于屋内。
环顾四周,诺大的厅堂里只点了一个烛台,昏黑暗淡。我眯起眼仔细寻视几番,终于在兰花屏风旁被阴影笼着的矮凳上,发现了敏儿,她坐在那儿,怀里抱着雪齐儿,一下下轻抚着它的脊背,人和猫都异常安静。
“格格。”我上前几步,“席上的事奴婢听说了。”
对于我的不请自入,她既没惊讶也没责备,甚至连头都没有侧一下。
“知道吗?”过了半刻,她幽幽地开口,“我曾戏谑地说,梁山伯和祝英台有书院同窗之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有传世名曲凤求凰,张生与崔莺莺有俏奴红娘穿线作媒,而我爱新觉罗•嘉敏与萧烈,虽无他们那般轰轰烈烈,却也有属于我们俩的一猫之缘,呵,若不是雪齐儿,我们也不会相熟,相交,不是吗?”她眼中闪着柔和的光,嘴角上翘,似是要笑,但笑容才勾起便霎时凝住,语气急转直下,“只不过,雪齐儿还在,我们的缘分却已尽了……唉,”她低叹一声,“其实这样也好,皇上说了,班济人品出众,才华横溢,不会亏待我的,更何况,四哥,十三哥,你,甚至于他,你们不是都盼着这样的结局吗?今天,我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说罢,她微扬了头看我,那眼神,如同傍晚湖面上的雾霭,氤氲黯然,透着说不尽的哀伤。面对这样的敏儿,我再无一句可说,只能静静地站着,默然陪她渡过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晗清阁变得热闹非凡,阿哥格格们纷纷来道贺,三,四,五,八,十,十三阿哥依次到访,甚至连皇太子都破例送了贺礼过来,人人都兴奋的议论着敏儿的婚事,是啊,紫禁城最美丽的公主要出嫁了,额驸是家势显赫,儒雅博学,英名在外的右前统领班济,这听上去是一件多么完美的姻缘!敏格格看起来也相当配合,自那晚之后,就再没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伤怀之情,笑脸面对一众访客,答礼,回访,周全而细致,时不时地还会脸红,那模样,俨若一位娇羞待嫁的幸福新娘,羡煞了宫中不少女眷。只不过,每当日落西山,阁内归于宁静时,她总会敛起笑容,独自立于窗前,一声声地叹息……
当我把敏儿的婚讯告诉前来探望我的萧烈时,他的表现出奇地镇静,没有一丝一毫的错愕或伤悲,只淡淡地说,‘是吗,博尔济吉特是科尔沁望族,班济年纪轻轻,就官拜右前统领,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敏儿嫁给他会很幸福的。’我当下有些诧异,难道他真这般潇洒,说放就放了?低下头才发现,他半掩在衣袖里的那双手不知何时已绞绕在一起,死死地,直把白崭的手指压成了绛紫色。原来嘴上再怎么冷漠,心里还是放不下的。只是,他如今是冷暖心自知,不为外人道,即便是对我也不愿吐露真心。唉,宫墙,隔断了亲缘,友谊,爱恋,现在竟连一份信任都不肯施舍给我!
贺喜之人渐渐退去,已是十多天之后,晗清阁恢复了日常的作息时间,我们忙碌的接待工作也结束了,然而,我还来不及去理顺这两月来被搅乱的心绪,宫中便又起了风波,或许这在别人眼中算不得大事,但于我这个知情者来说,风波这个词都还不足以形容它的严重性——大阿哥当真没有食言,鄂缮从江南搜罗美女的消息在宫里不胫而走,鄂缮与东宫是何种关系,尽人皆知,事情传到这种程度,康熙更是没理由不知道,皇太子的日子恐怕又要难过了!
一日黄昏,在从晗清阁回处所的必由之路上,我遇见了胤礽,他脸上仍旧含笑,眉宇间却透着疲惫与抑郁。
“在等我?”我问。
“嗯。”他点头。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想来看看你。”
我含笑道:“那就去凝香亭走走吧,听说那儿的葵花开得正好呢!”
一路浅谈着走到凝香亭,果然看见几株葵花,茎干笔直,叶子舒展,花朵饱满丰盈,向阳而立。
“你看这葵花,明知自己茎干瘦弱,却偏偏竭力吸食养分,生出个这么大的花盘,赘得自己抬不起头来,真是自不量力。”他轻托起其中最大的一株葵花这样评论。
我不清楚他这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自嘲,想了想,只说:“万事万物皆有生存法则,或许这花只是恰巧长在了养料最丰盈的地段,才会显得格外茂盛吧。”
“若真是这样,它可就冤枉了,膳房的太监准会最先把它剪了去,炒成一大盘葵花子端上食桌。”
他说着松开手,那花便又沉甸甸地垂下去。
“我记得你曾说过,紫禁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步走进亭子,他道,“最近宫内盛传鄂缮奉了我的旨意在江南搜罗美女,挟带入宫。这事你听说了吗?”
我微顿,道:“有所耳闻。”
他驻足,回身望着我:“你信吗?”
“你做过吗?”我反问。
“如果我说鄂缮的确这么做过,但却不是奉了我的意旨,你相信吗?”
“我信。”
“为什么?”他愣了一下,问。
我看着他道:“你说过,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秦风,而我相信秦风是绝对不会骗我的。”
“雨霏。”他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紧抿了嘴,倏得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知道……”他急切的说,“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你与他们不同……即使所有人都怀疑我,指责我,你也会选择相信我的……”如同落水者抓住救命浮木一般,我被他抱得牢牢地,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没有挣扎和慌张,因为我清楚地感受到,这拥抱不是暧昧和欲望的产物,而更多的是一种慰籍,我无法获知他突然发作的原因,呆怔了一刻,只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背,示以安慰。
他更紧地搂了我,转换语气,粗声道:“雨霏,你看到了吧,有人见不得我好,千方百计地诋毁我,陷害我,他们想要拉我下水,想要挤垮我,想要踩着我的头顶爬上去。但是——”他恨恨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今日伤我一分,他日我必要他们十分偿还!皇太子的身分是我皇阿玛给的,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我隐约感受到了从那里面传出的复仇意味,于是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惊诧的问:“你想要怎么做?”他喘着粗气,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别冲动,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直,就不必顾及别人的造谣中伤,皇上是一代明君,谁是谁非,他心中自有定夺。”定了定神,我又道。
沉默了半晌,他从我手中撤出胳膊,摇摇头:“雨霏,你太年轻,太天真了,在宫廷里,是没有清者自清这四个字的。”
“可是报复又有什么用”我急急的道,复又抓住他的胳膊,“报复只是加倍的罪恶呀!”
他低头看我,反到笑了,伸手揽住我的腰,他在我耳边道:“还从未见你这么心急呢。”我还要再说,他却紧了手臂,“放心,一切我心中有数。”
我便不再言语,一阵风吹过,亭角的铃铛‘叮当’作响。他被声音吸引,转过身去,怔怔地看,我抿抿嘴,也随他扭身过去,雅黄色的雕花铜铃在风中左右轻晃,在它背后是层霞尽染的天空,更远的地方,一轮红日徐徐下沉,巍峨高大的西角楼,此时如同艳红背景上的一张黑色剪影,渺小而单薄,这情景——当真是风逐赤金铃,日落紫禁城。
当红日完全消失在宫墙后时,胤礽转回身,抽了口气,拉起我的手。
“这么凉,很冷吗?”他低问,语气已恢复常态。
“有一点儿。”我道。
“外面风大,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好。”我点头,抽身离开,刚走出亭子,他又叫我:“雨霏。”
“嗯?”我停住回头。
他笑看着我,缓缓道:“你该知道的,我想搜罗的女子,不在江南,不在塞北,不在陇西,只在宫里,在我身边。”
我回看他,也笑了,不明原由的,发自内心的笑了,然而,只是笑,没有回答。伤,我已受过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他要的,我给不起;我要的,他也给不了。又何必痴缠!
几天后,赐婚的圣旨正式颁诏,敏格格由和硕公主晋封为固伦嘉敏公主;正二品右前统领,额驸,博尔济吉特•班济,加设护卫长史,视贝勒制,二人婚期定于当年十月。面对如此丰厚的嘉奖,敏儿淡然处之,没一句多余的话,可晗清阁的宫女太监们却没她那般漠然,个个眼角含笑,喜上眉梢,走起路来都越发挺拔,神气。然而,众人还未来得及完全消化这则喜讯,噩耗便随之而来,颁旨后的第四天,恭亲王府传来消息——恭亲王常宁崩逝。
康熙皇帝悲痛万分,辍朝一日,亲赴吊唁。回宫后,传来口谕,嘉敏公主婚期延至十二月,翌日起赴恭亲王府拜祭,大殡后即归。
恭亲王的噩耗传至晗清阁时,敏儿正端着茶杯,心不在焉的听月珍念婚宴的礼单。忽见乾清宫的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也不问安行礼,‘噗嗵’一下跪倒在地,一边嗑头,一边道:“格格,格格,不好了……”
月珍清脆的声音嘎然而止,与我一道盯着小太监。
“什么事儿这么慌张?”敏儿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抿了口茶问。
小太监又叩了几下,低头断续着说:“回格格,今儿早上前……前殿传话来,说是昨儿夜里,恭……恭亲王……薨逝了……”
敏儿手中的茶杯‘哐啷’一声,跌翻在桌子上,热腾腾的茶全数泼洒在她手上。
“什么!”她顾不得疼,径直站起,直勾勾地盯着那太监,半天没说出话。那个小太监趴在地上浑身瑟动,不敢抬头。我与月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也是张目结舌,不知所措。
就在大家都愣神的时候,敏儿又机械的跌回到凳子上,颓然呓语:“前阵子,我回宫时不是说王爷并无大碍,只需将养调息吗,怎么转眼间就……”说到这儿,声音哽住,两行清泪由眼中涌出。
敏儿虽自小养在宫中,与恭亲王夫妇很少见面,说不上有深厚的感情,但到底是骨肉至亲,噩耗突至,伤心悲恸再所难免。红白喜事,交替而来,任你有多好的承受能力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所以那天,晗清阁的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午后,接到皇上的口谕,我们一刻都不敢耽搁,匆忙收拾行李,坐上备好的马车,由神武门离开皇宫,一路赶至王府。
恭亲王府,白绢高挂,挽幅长垂,满眼所见的只有黑白两种色彩,沉郁肃穆。一下车,敏格格就被一众身着镐白丧服的女眷拥着进了后堂叙话,我,云竹,月珍,被下人们引领至后院,收拾房间,清点行李,更换服装,鉴于府里的阴霾气氛,三人都静默地作着各自的事,谁也不愿多说一句。掌灯时分,格格才由两个丫环送回房里,眼角含泪,神情黯伤,在我们的劝说下,勉强喝了一小碗莲子粥,匆匆睡下。
转过天,灵堂上,王爷的家眷仆从由侧福晋带着跪于左侧,敏格格虽是王爷亲女,但身份上还是宫里的格格,所以不用戴孝守灵,只着一身淡色素衣立在右侧,我与云竹陪在她身后,王爷去世已逾三日,早先的悲伤痛哭都已停止,现下灵堂里相对静默,只有门口的小厮大声报着前来拜祭的官员的名字。他喊一声,便有一个身影从我们眼前走过,在灵前停住,焚香拜祭,接着侧福晋颔首答礼,来人稍事安慰几句便由另一个下人引着离开。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半个晌午的功夫,已经接待了不下几十人,大多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高官,我本有心借此机会看看这些官场名流,但眼见所有人都低眉垂首,便也没了心思。
“皇太子到,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到!”伴着嘹亮的声音,几个人影呼啦啦由眼前闪过,领头的是太子,灰褐布衣,黑色便靴,表情恭谨,凝穆,步履稳健,目不斜视,其余的几位紧随其后,装束也都类似,大多是灰,绿,褐,蓝这几种色调,四阿哥依旧保持往日的清冷,喜怒不露,三,十三两位阿哥分列他两侧,面色严肃庄重,九阿哥初次见到,是个瘦长脸,相貌虽有些阴郁,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狠毒,此时也垂着头,跟在后面。若说这行人里最有特点的,便是走在最后的八阿哥和大阿哥了。八阿哥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表现出悲伤的人,他紧崩着嘴,眼睛直直的望着灵堂正中的牌位,惋惜与哀悼之情凝于眼中,真切诚挚;大阿哥的表现正好与之相反,满面地心不在焉,还不住地左顾右盼,举止作风都很随意,不够庄重,看他这副样子,我不禁想起御花园的那晚,心里立刻涌起厌嫌之感,不知是不是自己脸上表露出了这种情绪,抬眼时,恰巧迎上他扫来的目光,视线相撞,他猛得一愣,接着便颇为刻意的打量我的脸,表情既放肆又诡异。我头皮一阵发麻,连忙撇开视线。
几人依次进了香,太子又代表众人向家眷们说了些安慰的话,便由侧福晋亲自领着由侧门出去,经过我们面前时,除了十三阿哥朝敏格格看了一眼外,其他人都没有侧目,中规中矩的跟着离开。
嘈杂的脚步声过后,堂里又恢复寂静,我挑眉,下意识的呼了口气,扭头看身边的敏儿,几个时辰,她一直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几乎没动过。
“格格,累不累,要不要到后堂歇歇?”我凑过去问。
她既不说也不动,完全没有反应,我当她是出神了,没听见,想再说一遍,正欲开口,忽听得小厮的一声传报:“右翼前锋统领班济大人到!”话音未落,一个淡蓝色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英姿勃发——这是我对班济的第一印象,年轻的面孔,古铜色的皮肤,挺拔的身躯,谦和有礼的举止,他的确引人注目!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灵堂里至少有半数的人立刻抬头去看,其中包括我和云竹;余下那些仍低着头的是悲恸欲绝的家眷们,以及——僵在一旁的敏儿。
几十双眼睛的注视让他有点发窘,但仍不失仪态,他缓步走至牌位前,接过下人递上的檀香,恭敬的拜了三拜,语气温和地向家属问安,接受答礼,一丝不苟的完成了祭拜的所有礼节。最后,他提步,本是要朝门口去的,可才走了几步,又停下,迟疑片刻,调转方向,朝孤零零立在灵堂右侧的我们走过来。
他渐步走近,神情拘紧,轻抿着唇,羞涩与怜爱于眼中并存,更深处还有一抹惊艳;敏儿的脸此时越发苍白,身子也微微一震,显然已感受到他的临近,但仍垂着眼帘,没有一点要看看他的意思。
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初遇,居然是在灵堂里!这是否算是个预兆,不祥的预兆?一个满心欢喜,一个心如死灰,这样的婚姻会幸福吗?——我不敢想。
他在敏儿面前半米的地方停住,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声说:“公主,逝者已矣,请节哀!”
敏儿没有抬眼,良久,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他含笑点头,却仍立在那儿,不愿离开。
云竹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一愣,即时明白,轻咳了两声,道:“统领大人,请随我来,先到后堂歇息吧!”
“噢。”他略顿,“好,有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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