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小说:清烟 作者:雯玉
    我完全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回到院子的。我忘了点起灯笼,忘了系紧斗篷,碰到马总管时,我也忘了和他打招呼,我甚至都忘了责备小秋——原来她确实如总管猜测的那样,早就回府了,只不过是直接去找了芷萱两人聊得投机,忘了时辰。

    我脑子里混混沌沌,唯一的记忆就是四阿哥时而阴冷时而灼热的眼神,还有那句让我不寒而栗的话:“我要你男子般的坚毅果敢,也要你女子般的温柔妩媚。我要的,谁也抢不走!”这句话是一时戏言还是考虑之后的决定我说不好,它的真实性有多少我也猜不出。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被这样一个人喜欢或者是喜欢上这样一个人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他是注定要当上皇帝的,君王的爱又能有几分真心呢?从古至今,男人的一句承诺换来女人的一生悲哀,这样的故事还少吗?所以我,作为一个大清朝的过路人——毕竟我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犯不着让自己陷入这种痛苦的境地。我来贝勒府,是来做事的,不是来谈情的,我不能,也不会,更不允许自己和这里的任何一个男人产生任何一丝感情上的纠葛!那天晚上,当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以后,我在心里做了这个决定,我很庆幸,每当我软弱,迷茫的时候,理智总是能及时跳出来替我指引方向。它时时提醒着我,人,特别是一个女人,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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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月逢八就会来,谢姑娘若有兴致,也可以来这里,我们一起切磋技艺。’转眼之间,七天过去了,又到了十八,是去见秦风的日子。申时,我出门了。

    这天天气温和,不像上一次那么冷,即使是天黑了走在路上,也没有那种寒风刺骨的感觉。不过,这温暖的气候并没有减轻我心里的担忧和惶恐,我甚至比上一次还要紧张。“这种事,不经过训练是做不来的,早晚会露出马脚的!……”萧烈的话在耳旁回响着,我当时对此不以为然,可现在,我不得不老实的承认,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且不提会不会露出马脚,眼下我连如何进行下去都不知道。上次厚着脸皮约人家,这回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唉,真是发愁啊!我忍不住放慢了步子,把原先的一步变成两步,三步,就这样,十几分钟的路程我走了半个多小时。但是,现实是不会因为我的意志而转移的,即便是再不愿,再退缩,最后,我还是到了。

    未见其人,先闻笛声。

    婉转悠扬,清雅飘逸——紫竹调。

    我循声走上石桥,在最高处停住,侧目观望,果然在亭子里瞥见了那个身影。仍是一袭白衣,只不过这回的色调比上次柔和了许多,没有那种刺眼的肃穆了!笛声时而飘缈,时而轻巧,亦静亦动,昭示着吹奏者的心情,他应该是在等我吧,好像还有点心急。我低头自嘲般的笑了笑,吹笛子是我所掌握的唯一与古代有关的技巧,它屡次在关键时刻救我,这回恐怕又得靠它了!

    于是我立在原地,静听了一会儿,在两段曲子衔接的一瞬,举起手里的竹笛,和着他吹了起来。这个举动有几分故意又有几分随性?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举起笛子那一刻的心情是复杂的:曾几何时,那个连谎话都不会说的谢雨霏也习得了这样的狡猾!

    在我吹响第一个音符的时候,他的笛声断了一下,只一秒钟的功夫,复又响起来。我望见他缓缓转过身朝向石桥,距离远,天色又暗,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温婉的笛音告诉了我他愉悦的心情。

    一曲作罢,我走下拱桥,他步履轻快的迎过来。

    “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语气中有难掩的兴奋。

    “嗯,我……”我点头笑笑,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

    他留意到我的尴尬,轻咳了一声,问道:

    “谢姑娘也会这首紫竹调?”

    这话本是寒暄,但我却会错了意。想到上次的霓裳曲,我反问:“难道这紫竹调也是失传的曲子?”

    “哦,不是。”他笑了,“我只是随口问问,现在的女子大都从小学习古筝,琵琶一类的乐器,像姑娘这样擅长吹笛子的女子到不多见。”

    “擅长可不敢当,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什么稀罕的乐器,父母疼惜我,便捡了个最便宜的笛子买给我玩。隔壁有位教书先生,与我父母相熟,就顺便教我吹笛子。不过后来先生搬走了,我这技艺也就荒废了。所以刚才……就让秦公子见笑了!”这一段虽是说谎,但也有几分真实性,笛子价钱不贵,拿起来又方便,当然是首选了,只不过我荒废学业的原因是自己懒得往少年宫跑,而不是什么先生搬家了!

    秦风认真地听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演奏乐器最讲究用心,若吹奏者能理解曲子的内涵,就可做到心曲合一,纵使没经过名师指点,也可以得心应手。在众多乐器中,笛子尤其是这样,最重心意,指法到在其次了。姑娘的吹奏在技艺上的确有些欠缺,但在心意上却不输给别人。无需妄自菲薄啊!”

    他的话相当中肯,不像一般文人那样谦虚奉承,又不像有些所谓的大师那么目中无人。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我很是认同,不禁在心里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

    不过好感归好感,我到底还没糊涂到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不能总是这么寒暄,得找点儿实质性话题,于是,我想了想又说:“话虽如此,但好技艺到底会使曲子锦上添花,比如刚才你在这首曲子中用了气震音 ,学笛子的人都知道,这个音极富变化,很难掌控,稍不注意就会弄巧成拙,但是我看你用起来灵活自如,到给这个曲子增色不少!”这个气震音对气息要求很高,我在少年宫学了好几个月,经常练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最后还是放弃了。

    “ 气震音?的确很难,我当初也是学了很久才掌握的,这样吧,如果谢姑娘愿意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他说着,露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嗯……那好吧。”我心里巴不得他这么说,但是表面上还是故作平静。

    我们走进亭子,找了个面朝河岸的地方坐稳。

    他举起笛子开始讲解起来。

    “想要吹好这个音需要学会丹田控制气,要轻吸缓吐,不要让气息局限在嘴里……来你试一下!”他细细讲解了一番要领,最后示意我试一试。

    我举起笛子,拿到嘴边,犹豫的看了他一眼。要知道我当初在少年宫练习的时候可出了不少的笑话,现在还真是有点没底气。

    “试一下,就照我刚才说的要领作。”他鼓励我,眼里充满希望。

    我点点头,吸了一口气,尽量按照他说得把气深深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之后,我不得不惭愧的承认——那声音,相当刺耳,甚至比初学者吹得还要差,从少年宫到现在,我居然没有一点长进。

    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颊也有点发热。他看见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不过这笑容没有半点儿的嘲讽,全是理解和宽容。这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上次我摔倒时他扶我的神情,那次他也是这样淡淡的笑,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我心里暗想,他的脾气应该是温润纯良的那种吧!

    “来,再试一次!”笑过以后,他又说。

    我鼓起勇气又照做了一遍,但声音仍然十分刺耳。

    “没关系,再来一次!”

    ……

    “再来!”

    ……

    我的愚蠢到底没有敌过他的耐心。一个时辰之后,我已经吹得好多了,虽然还是有些难听,但至少不刺耳了!

    他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好了,今天就练到这儿吧,这是个欲速而不达的事,你回去以后每天练上一个时辰,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就差不多掌握了。”他看看我,又带着几分安慰的语气说,“我第一次练的时候也是这样,学了很久呢!不用着急,慢慢来。”

    我点点头,有些惭愧的说:“今日真是麻烦秦公子了,本来是来切磋的,却让你听到我这么……”

    “谢姑娘,切磋有很多种,形式不同但效果相同。我教你的时候,自己也在学,温故而知新,多学几遍总是不会有错的。”他打断了我的话,朗声说道。虽是安慰我,但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诚恳,就好像教我真的会使他提高似的。

    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客气,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不能待得太晚,于是站起身来。

    “秦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

    “嗯,是啊,快亥时了,我也该回去了。”他说着,也起了身。

    “那……就告辞了。”我笑笑,指指手里的笛子,“这个,我会好好练习的。”

    他点点头,温和的笑了。

    我转身向外走,刚走出亭子,又听到他在后边叫住我。

    “谢姑娘!”

    我回头。

    “什么事,秦公子?”

    “以后,不用叫我秦公子,我叫秦风,叫我名字就好了。”

    “嗯,好吧,那你也不必叫我谢姑娘了。叫我雨霏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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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我又和秦风见了几次面,那个气震音,我是彻底学会了,除此之外,他还教了我一些其他的吹奏技巧。他思路敏捷,清晰,又有耐心,简直是个天生当老师的材料,我虽然不太聪明但也确实肯学,他教的兴致高,我学得也起劲。所以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过,尽管如此,我始终牢记着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虽然他博学,温润,谦逊有礼,对我也很坦诚。但我始终提醒自己不要去欣赏他 ,不要总看他的优点,不要和他成为朋友。毕竟,他是四阿哥的敌人,或者说他是与四阿哥敌对的利益集团的人,所以我和他最终的关系也必然是敌对的。为了避免最终的痛苦,我必须压抑自己——这是目前唯一明智的做法。

    然而,事与愿违,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若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话,那就不是感情了。尽管我在萧烈面前死不承认——这些事我自然不会瞒着他,所以萧烈在这期间也多次追问我对秦风的态度——但是我骗得了任何一个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在心里我得坦白,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秦风当成朋友了!

    转眼间半个多月过去了,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就快到了。提前十多天,家家户户便开始张罗起来,府里府外都是一副喜气洋洋,忙忙碌碌的景象。所有人都沉浸在期盼节日到来的喜悦心情中,连我这样有家不能回的人都被这种气氛感染了,整天忙里忙外的帮助下人准备节日用的东西。但是秦风这段时间却表现出了异常,节日将近他的情绪反而越来越低沉。

    这一天傍晚,我们像往常一样练了一会儿笛子,我为了调动他的情绪,特别选了一首曲调欢快的鹧鸪飞,可是经他一吹,这支曲子却陡然变了风格,哀怨低婉,凄凄惨惨,好像挽歌一样听着揪心。

    “秦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看起来很忧郁?”我勉强和着他吹完,放下笛子忍不住问道,

    “就快过春节了,人人都喜气洋洋的,可是你怎么越来越消沉……”

    “我,有吗?”他对我的问话并不吃惊,也不急着反驳,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有,上次你生日的时候你也是这副样子,甚至比现在还要忧伤。为什么在别人看来是高兴的日子里你都会如此反常呢?”我小心的问。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定定的望着远方,眼神很迷茫。我不知他是心有顾虑还是不相信我。总之,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一点,不要把烦恼闷在心里。”我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抑制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不再继续打听了。

    他收回了目光,抬起眼看看我,迟疑了一瞬,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在亭子里缓步走着,经过每一根柱子的时候都要用手摸摸,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雨霏,你知道这座亭子叫什么名字吗?”走过一周,他在我面前停住,开口问道,声音幽幽的。

    “我不知道,这亭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就没有看到牌匾。”我看着他摇摇头。

    “可是我知道。”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又轻轻摸了摸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转身朝亭子外面走去,我连忙站起来,跟着他。

    “它叫成心亭,立在这里已经四十多年了。”他缓缓地说着,此时我们已经走出亭子来到桥边了。

    “成心亭,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它的牌匾吗?”我不解的问,他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怎么会对这个不起眼的亭子这么了解。

    “不,我没有见过,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有匾额,没有修缮,破败极了……”他喃喃的说着,语调沧桑而低沉,“成心亭这个名字是从小照顾我的嬷嬷告诉我的,她以前是我娘的贴身仕女,我娘生性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还喜欢研习乐理,各种乐器中尤善笛子,经常带着下人到这里玩耍,嬷嬷说那时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在成心亭里吹笛子,她年纪虽轻但技艺绝佳,笛音清新明快,袅袅不绝,不知引得多少路人侧目……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也是在这个亭子里,她第一次遇到了我爹,那一年,她只有十三岁……”

    他说得相当动情,仿佛他亲历了当时的情景一般。我预感到自己将会听到一个凄美而真实的爱情故事了,这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于是轻轻倚在石桥的栏杆上,调整一下姿势,准备认真地听下去。

    然而,就在我们两都相当入神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浑浊的马蹄声打破了冬夜的宁静。由远至近,越来越响亮,我循声望去,一个侍卫打扮的人骑着匹枣红色的马朝桥边疾驰过来。

    这条街市道路狭窄,拱桥的坡度又很大,从来没有人骑马从这里经过。所以,很明显这个人的目标是我们。准确的说是秦风,因为贝勒府的人是不会骑马出来找我的。看速度,应该是有很着急的事,我一时有些不安,下意识的用手推推秦风的胳膊,希望他能给我个解释。他回头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慰似的拍拍我的手。然后便迎着来人走过去。

    果然,几秒钟的功夫,那匹马来到了他面前。

    伴随着‘驭’的一声,马停住了,侍卫跳下来。

    他俯身对秦风行礼。

    “爷!”

    “什么事?”

    “……”

    他们站在离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我只隐约听到了这么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我本想走过去,但是既然他们站得这么远,就是明摆着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凑过去也是自讨没趣,还是站在原地等着吧。

    一会儿的功夫,秦风快步朝我走来,眉宇间透着几分忧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问道。

    “家里出了点儿事,我得赶回去处理。”他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事情很紧急。

    “那好,你快走吧。”

    他点点头。

    “嗯,关于成心亭的故事,我下次再告诉你! 你自己回去小心点儿。”说完,不等我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马在哪?”

    “在巷口,但是……事情紧急……,您先骑这匹马吧……”我隐隐听到侍卫这么跟他说。

    他回答了什么我没听到,我只看到他翻身上马,低头对侍卫嘀咕了一句,便疾驰而去。

    那个侍卫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也转身大步地朝巷口跑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纳闷,秦风平日温文尔雅的,不像是那种喜怒于形的人,今天他的神色这么慌张,想必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本以为他像他弟弟一样是个文人,可是看他刚才策马扬鞭的样子,又不像是那种文弱书生。他和贝勒爷到底有什么关系,贝勒爷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接近他呢?

    我心里疑云重重,回到府里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件事,脑子里不断闪现着每次和秦风见面的点点滴滴。

    可能是想得太入神,也可能是偷懒没点灯笼的结果。我在经过花园的时候竟然脚下一滑摔倒了。冬天的土地硬邦邦的,摔一下还真疼,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真倒霉!”

    “谁在那?”在我刚想爬起来的时候,身边几米远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根本没料到这么晚了这里还会有人。所以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一颤,又跌坐在地上。

    “谁?”我搞不清状况,慌乱的问。

    “这么放肆,我知道了,一定是谢雨霏!”虽然语气与语调都与往日不同,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是四阿哥的声音。

    我一面改口,一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正是奴婢,贝勒爷您……”

    “过来!”他打断了我的话,粗鲁的命令着。

    我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听起来,他今天似乎很不正常。

    我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推进,借着月光,终于在石桌旁发现了他,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酒气。

    四阿哥居然躲在这里一个人喝酒,而且还喝醉了!是什么样的事让他这么冷静沉稳的人作出这种举动!我心里疑惑极了,有些惶恐的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来,坐下。”他伸手拉我过去,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

    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坛酒,一个瓷酒盅。

    “贝勒爷,您喝醉了?”这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对一个喝醉酒的人来说这话可是个大忌。搞不好,惹得他撒酒疯可就糟了,我可招架不住啊!

    还好,他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在醉汉里,他算是最清醒的了。

    “醉,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醉了!”他冷笑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之后,他伸手去拿酒坛,还想再倒。我连忙抓住他伸出去的手。

    “贝勒爷,坛子已经空了,不如别喝了,回去休息吧!”我编了个瞎话,想哄他回去。

    “哼,雨霏呀,你这个人就是不怕死,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在说谎,到现在这么久了,你还在说慌!你就不怕我哪天要了你的脑袋吗?”他没有再伸手拿酒坛,而是盯着我一字一顿的说。

    我心里听得是七上八下的,他喝醉时说出的话怎么也这么有杀伤力,这到底是醉话还是真话!

    顿了一下,我还是松手了,可别为了拦他而搞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见我松开了手,他掉转了目光,拿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就这样,他在那一杯一杯的喝,我在旁边傻坐着,无所适从。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寒气越来越重了,总不能就这么坐一夜吧。我得想个办法,思索片刻,我站起身来。

    “贝勒爷,要不然奴婢再去拿一坛酒来!”我试探着说,心想只要他让我离开,我就立刻去找马总管,让他来处理。但是没想到,我还没完全站起来,他便一把按住我。

    “别去。陪我坐会儿。”他的语气不再那么霸道了,甚至还有些请求的口吻在里面。他平日是绝对绝对不会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的,所以我当时就推断出两种可能,第一,他完全喝醉了,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第二,他遇到了让他特别伤心的事,急需找人倾诉,心痛到极点顾不得身份地位了。我大致琢磨了一下,应该是二者兼而有之,但总的来说,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于是我索性任由他按着我坐下,不动声色的静坐了好一会儿。

    然后,我开口了,尽量把语调放轻:“贝勒爷,是不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他此刻已经不再给自己倒酒了,手里攥着空酒杯,低着头,一动不动。

    “那……是不是朝上有什么事?”我继续追问。

    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吭声。

    “难道是宫里出事了?”我第三次发问了。

    他还是没有回答。

    我开始有点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的头低低的,天这么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喝了这么多酒,搞不好他现在已经昏昏欲睡了。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向前探探身子,叫了一声:“贝勒爷!”

    等了很久,没有回音……

    就在我差不多要肯定他已经坐在那睡着了的时候,他缓缓抬起了头,迷惑的看着我,忧郁的问道:“雨霏,你的父母疼爱你吗?”

    我没料到他抬起头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时愣住了,我以前可骗他说我是孤儿,现在怎么说?

    “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他见我半晌不语,又问道。

    “呃……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世上的父母哪有不疼爱亲生子女的!我的父母自然也是很疼我的。”我避重就轻,想把这个问题滑过去。

    “呵呵!”原先的冷笑变成了苦笑,“世上的父母哪有不疼爱亲生子女的!”他低声重复着我的话,“有,怎么会没有!只是你没遇上罢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意识到症结的所在,原来他喝闷酒不是为了府里的事,也不是为了朝廷的事,甚至不是为了争皇位的事,而是为了父母!我一直认为他是冷酷无情的,为了争权夺利,不惜牺牲一切。但是现在看来他也像普通人一样,渴望得到父母的疼爱,家庭的温暖;渴望被认可,被爱。想到这里心里竟也有了几分酸楚。开口想要安慰他几句:“贝勒爷,父母都是疼爱子女的,只不过他们的表现形式各有不同,可能有些人比较含蓄,不善表达。其实……德妃娘娘……”说到这儿,我的语句开始不连贯起来,德妃对四阿哥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我顿了顿,又改了口,“至少,皇上还是很疼爱阿哥们的。”我心里猜测,四阿哥准是和德妃娘娘闹别扭了,一时气不过才跑来喝闷酒的,所以我现在不提德妃,只提康熙,康熙可是有名的慈父,他对每个儿子都很疼爱,我这么说肯定一点也不过分。

    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明确地告诉我,刚才的猜测是错的。

    听完我这番话,他拎起酒坛几乎是把酒泼到杯里,举起来就往嘴里灌。

    “你说的是你们百姓家,可这儿是皇家,我们这儿不一样,不一样,”他喘着粗气摇了摇头,语气越来越冷,“我皇阿玛眼中只有一个皇太子,我额娘心里就只有一个十四弟。我?我算什么?”他停下来,嘲讽而无奈,“我什么都不是。”

    “贝勒爷!”我禁不住叫了一声,他那悲伤的语调听得我心里十分不忍。

    他停住了,但只是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语气比刚才还要绝望:“我早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永远都是一个陪衬,一个最不起眼的陪衬。做得好了,没有嘉奖,甚至连一句赞许的话都没有,做得不好,便是无休止的责难和训斥。‘性格乖张,喜怒无常’做得再多也只能换得这八个字,我早知道,我早该知道——”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着牙一般,恨恨的挤出几个字,“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错,错,错!”

    在我还没来得急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耳边传来“咔嚓”的一声,四阿哥竟然硬生生的捏碎了手里的酒盅!血顿时顺着指缝涌出,滴到洁白的石桌上,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黝黑的颜色,刺目而肃杀!我只觉得这杯子像是碎在了自己心里,一阵刀割般的疼痛。在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我慌乱的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帕,抓起他的手想要替他止血。可他死死的攥着拳头,掰都掰不开。

    “贝勒爷,快松手啊!”我抬起头,几乎是喊着对他说。

    但他眼神定定的,嘴也紧紧地闭着,整个人如同雕像一般,若不是他手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我甚至不敢肯定他还是个有生命的人。

    一个人,一个像冰一样冷酷的人,竟也可以心痛到这种程度!

    “贝勒爷!”我又叫了一遍,带着哭腔的声音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撼。

    他怔了一下,调过头来看我,眼里亮亮的,半晌,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我赶紧把他手里沾着血的碎片捡出来,用手绢简单的把伤口包扎起来。不知是心急还是怎么的,我包了好久还是止不住血,眼看着血一滴一滴往外渗,我握着他的手,却束手无策。心里又急又恼,强忍了很久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过了好久,一只手抚过我的脸颊,替我拂去眼角的泪滴。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四阿哥的脸,月光把他的脸照得很亮,很柔和。

    “为什么哭?”他轻声问,语调轻柔的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我嗫咽着摇摇头,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我不知道,就是想哭……”

    “我知道……”他凝视着我,“因为你……”

    他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出手臂揽我入怀,紧紧的将我贴在他的胸前。我没有挣扎,任由他搂着,他的怀抱很温暖,很安全,我静静的听着他强烈而有节奏的心跳,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一刻,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从心底划过,那是一种带着苦涩的甜蜜。一瞬间,只是短短的一瞬,却像夜空中的焰火一样,绚烂而耀眼,照亮了我沉睡已久的心房。我很清楚,那是——心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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