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调音师良姜
良姜在自己的家里用手指触摸书本纸张上的突点,他通过这种方式完成阅读。
这时琴行的经纪人打电话给他。
从前无法想到,有一天手机对于他,会变成这样一个不可失去的存在。
从前他总是想保持安静,远离人群,不喜欢带电话。
觉得就算错过什么都无所谓。如果打来电话里人们叙说的事情紧急,他会打乱良姜的序列,如果不紧急,良姜选择更晚一点再打回去也不会影响什么。
这样一来,对于打电话给他却总是碰不到他接听的人来说,确有些懊丧。
拿起电话等待良姜接听的人,他们在拿起电话拨出号码的那一刻,心情已经非常急迫。他们希望良姜能够将电话接起,听自己顺利的把话说完。然而良姜时常使他们失望。
这一世,良姜终于让那些打电话给他的人如愿以偿。
但没有人会发短信给他。如果是知道良姜的电话的人,他们必定会知道良姜无法看到短信的这件事实,就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良姜的经纪人是一个声音像山毛榉树的男人。良姜渐渐喜欢用一些他记忆力看过的东西,为每一个声音命名。
原霁朗的声音则像是云杉木。
良姜的经纪人,从良姜成为调音师开始,就一直和他联系。
经纪人告诉了良姜,新的客户预约的时间、地点、地址。
因为乐正的调音技术总是被客户夸奖,所以他并不缺少客户和生意。
但问题是,不管是遇到已经认识很久的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客户,客户们对于良姜是一个盲人的身份,总是表现出与对待正常人的不一样的态度。
纵然良姜的确出行走动有着一些不方便,但是他的确不需要别人因为同情他肉体的残缺而对他小心翼翼。
就当他是自尊心过甚,太过骄傲好了。
在放下经纪人的电话后,良姜用盲人的方式,用盲文书写器,也就是盲文版和盲文笔在自己专用的笔记本上做了记录。
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因为没有视觉记忆的加成,良姜的记忆能力理所当然会有下降。于是记录要去的客户的的家庭地址、电话和姓名的信息便成为了他的习惯。
这次的新客户住在一个新建成的富人区。当良姜坐进由经纪人帮他叫好的汽车坐在去往那里的时候,车里的年轻司机突然在安静中跟良姜打了招呼。
司机亲切的对良姜说:
“良姜,早上好。”
车子到了目的地的时候,良姜从车上下来。他沿着盲道,慢慢向小区门口走去。
他注意或者没有注意到,那辆送他来的车子,一直就停在他的身后。那个跟他打招呼的司机,一直注视着他走进小区。看到了在门卫处工作的保安注意到了良姜,从门卫处走出来,过来带领他。
良姜坐了电梯上楼,房子的女主人过来给良姜开门,她引导良姜走到了家里摆放钢琴的地方。
良姜的把盲杖放到琴的中部,他的双脚和双手摸索着宽大的琴凳缓慢的坐下。然后脸上没有了多余的表情,他的双手像风吹过落叶,以极轻的力道落在了白色的键上。
女主人跟他说话。
“乐正老师,我听我的朋友,您音调得很准。”
目盲的人耳朵会比常人更加敏感一些,这也许是常人对于盲人的认识。
放在良姜身上,无疑就是准确的。
良姜嘴角亲切的扬起,和身后的女主人简单的交流了几句。他虽然眼盲,但是风度已经是融入骨髓的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他没有使用任何较音工具,纯粹靠的是自己的一双灵敏的耳朵。因为进门的时候带着黑色的墨镜,所以良姜在调音前把它们放入了衣服的口袋里。
他的口袋里装了很多东西。
过了一小时又多几分,良姜完成了调音工作。为了检验音准,他手指在琴键上轻抚而过,流畅而动听的钢琴曲便倾泻下来。
面容美丽,姿态高贵的女主人身体柔软的倚在客厅的门廊上,手里拿着倒了半杯酒的高脚酒杯。她望着这个眼盲的男人坐在琴凳的背影,也望着他身侧的华贵的落地窗射进来的美妙日光。阳光在投射在良姜的身上,没有转弯的又射到了女人的身体上。
曲子被良姜缩减过弹奏的长度,当身后的主人还意犹未尽的时候,良姜已经抬起了手指。
主人在他身后清脆的鼓起了掌。语气赞叹的夸奖道:“乐正老师,你琴弹得真好。”
艺术家用才华征服脆弱的肉体里竖起墙壁的灵魂。
良姜清润的声音回应她。
“谢谢。”
回去的时候,良姜给位于手机快捷键的经纪人打去电话。因为他的眼睛看不到,所以打车的事情从来都由经纪人代劳。
女主人站在良姜身前,将良姜送到门口。
当调音师进门的时候,她穿着一袭长袖,而送良姜出门的时候,她已经脱去了外套,留了短袖在身上。
她觉得炎热了吗?
良姜伸出手,等着引导他的人将他的手接过。
女主人牵住了他的手,慢慢的放到了自己裸-露出肌肤的手臂上。
良姜摸着女人肘部以上的位置,手指有了一瞬犹豫的停顿。
“乐正老师。”
女人的说话声音很轻柔,像是一块甜度适合的棉花糖。
“请扶着我的手臂,让我带你走到门口。”
软软的,香味甜美。
良姜坐电梯到楼下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楼下。
真快。
良姜问送他下楼的女主人,这是辆什么车?
女主人回答他。
“是一辆黑色的XX。”
是她不会去开的车。
良姜拄着盲杖,坐了车子后面的位置。
他的司机说:
“良姜,你好,你不坐到副驾驶上来吗?”
良姜在后座脸上平静无波。
“请把我送到XXX(良姜的小区地址),麻烦你。”
他没有对他的话有任何回应。
司机被前置镜捕捉的年轻面容,无声的在笑。他发动了汽车。
这不是绑架,这也不是禁锢。只是骚扰,但良姜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对方已经做了什么。
如果良姜知道,他毫无疑问会有不一样的反应。但他是个盲人,他接受平常讯息的方式狭窄又不畅通,而他又固执。
凡没有出现在他眼前的,他都会选择忽略;凡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的,大多他会选择忘记。
良姜只记他想记的,听他想听的,弹他想弹的,沉默他想沉默的。孤芳自赏,也会自己舔舐伤口。
回到家里的时候,家政公司派来给他洗衣做饭的保姆已经到了良姜的家里。
良姜乖巧的听着保姆对他说:
“乐正先生,可以吃午饭了。”
保姆是一个中年的大姐,喜欢说话,有些聒噪,是个性格和爱好像极了她的朋友的妇女。良姜没有什么不满意,因为他知道再请一个,也只会和原来的保姆差不太多。
阿姨的饭菜做得差强人意,心地不好不坏,难免也要追逐小利。
但她至少可以做到一件事情——不会去随便移动良姜的东西。
良姜没有用盲杖,做到了餐桌上他的位置上。放下手,就拿到了筷子和碗。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自信的笃定。
这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良姜都知道它们的位置。也摸过它们完整的身体,包括在其他人家里容易被忽略的边边角角。
就算一段时间内良姜没有用到它们,但在良姜的思维殿堂里,它们的位置和它们的样子始终同在。
虽然住在普通公寓,但是凭借良姜的收入,他的头脑,他的阅历,他不会缺少钱财。
良姜的生活,除了眼盲,没有其他遗憾。如果有的话,那也是还缺少一个恋人。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良姜的手机响了,不是电话铃声,而是短信音。良姜无法看短信。
上午的时候,良姜他坐在房间里,用手触摸到一首诗:
几米在电话留言里说:
“我从森林里,打通电话给城市的你。
答录机说,请留言,我会尽快与你联络。
你听到风轻轻吹过的声音吗?
你听到树叶缓慢掉落的声音吗?
你听到山林呼吸的声音吗?
还有我心脏跳动的声音吗?
请你与他们联络。再见。”
夜晚,保姆走后,良姜的房子一片漆黑,他没有开灯。他用不着开灯。他心里磊落又明亮,白得像雪,看得见的人会被他的光吸引。
第四章他被冰雪包围着,快要被冻死了。长眠感觉固然很好,但也会死去却不自知。
木心说,才能、心肠、头脑,缺一不可。
当陈驰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也许还是一个纯洁的善良的孩子。
可能他像一个居住在童话故事里的男孩子,类似像彼得·潘那样的,有一个漫长的飞在天上的童年。
有一天,五岁的陈驰在地上玩,那个时候他的妈妈在跟别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驰的妈妈听到他在不停叫她。
陈驰为什么喊她?
因为他在地上玩耍的时候,树上的花儿全落在他身边,把他包围在了落花的中间。
他的身边落满了花儿,如果他要到妈妈那里去,就会踩到它们。
可是陈驰想,它们每一朵都好漂亮,我不愿意踩到它们。
于是只能不停的喊着“妈妈”。
后来,陈驰听了别人的话。成为了别人的信徒。
因为对自己头脑的自负,和对其他人的较少的同情心,陈驰没有任何恐惧和难过的一次次的伤害了他人。
他为此感到愉悦,并且认真追逐着所谓游戏的乐趣。
有人曾经教导他说:“你需要一个强大的信仰,这样,你会离你想要的更近。”后来这个人告诉陈驰,他应该是陈驰要找的信仰。
陈驰听他的话,做了很多事情。
后来这个人死了,陈驰只有一个遗憾。唯一令他遗憾的是,他从此就没有了信仰。
这个时候,良姜出现了。
在他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乐正是被陈驰抛弃的旧玩具。
乐正并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因为他的眼睛看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别人对他有着超乎正常范围的观察。
乐正对陈驰来说,是类似《楚门的世界》里的主角,最重要的不是他的恐惧,最重要的是他的无知。他必须对陈驰的凝视一无所知,这样,陈驰才能在其中获得类似观众的乐趣。
就当陈驰喜欢偷窥别人吧。
有一天乐正遇到了生命危险。陈驰眼看着“楚门”因为食物过敏而快要窒息,没有做任何事情。
陈驰一直看乐正到晚上他入睡的时刻,第二天早上,陈驰在望远镜里又看到了他。
乐正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他从街角的按摩房辞了职,学了一段时间调音的技能,变成了一个调音师。
陈驰依然偶尔看他。
良姜开始给人调音之后,工作很快变得稳定。
因为大家都喜欢雇佣盲人,也许是出于盲人不会看到他们的生活隐私,也许是因为盲人看起来需要他们的好心帮助。
陈驰有一天入侵了良姜经纪人的手机,他轻而易举的接下了送良姜去某一个地方的单子。
那一天,良姜去了不夜町的剧院。
小镇东南角的不夜町,在上午十点的时候,没有一位醒着的客人。
那里只在午夜热闹,早上十点的酒家都关紧着大门,连偌大的剧院里也只有负责带领良姜进入的值班人员。
陈驰跟着良姜进了这间他从没有来过的剧院,领着良姜的人告诉调音师,他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大约一小时之后会出现在这里。
良姜在舞台只有他一个人的一小时里,在台上遵循钢琴琴键的顺序,缓慢的按过了88个琴键。他给一部分音不准的琴键调完了音,就这样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陈驰那时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坐在台下,他在耐心的饶有兴致的等着良姜调完音。
他把良姜当成杂技团里为他一个人表演的猴子,陈驰觉得,良姜这样缓慢的重复的动作,有些傻,有些执。
他的的身材比正常的男人更瘦削一些,舞台大得让人感觉空旷。没有任何舞美和表演者的这里,就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墓地。
瘦削的眼盲的良姜一个人坐在那里,感觉快要死了。
陈驰看着感觉这只快死的杂技团的猴子,心里开心又快意。
但是,良姜在沉默的等待了一会儿剧院的工作人员之后,双手放在了琴键上,突然在台上弹起了钢琴。
钢琴曲的开头调子有些活泼,用着高音的几个键,好像在用琴声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情。后来到了中间的部分,像是晴天的大海,前一秒波光粼粼,平静得像是乖巧的孩子,下一秒就刮起了猛烈的风。
乌云开始在海平面以上聚集,暴风雨席卷的海面上没有任何人,任何被暴雨和海浪肆虐的船只,只有不断翻涌起惊人高度的浪。
浪摔下来,只拍打到了礁石和它自己。
陈驰在这钢琴声里感到了疼痛。
他的眼睛流出了微小的泪珠。在此之前,他已经快要十几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我觉得疼。”
陈驰在心里对自己说。
“还有冷。”
那一瞬间,陈驰终于遇到了自己强大的的信仰。
他人生遇到的第二个信仰的主人公,比之他的第一个主人拥有这更加强健的灵魂,更加能使他的仆人全心全意的受他驱使。
更重要的是,被他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仰的人,本身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陈驰已经默认他是知道一切的。
因为他每一次将一个人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残疾时,陈驰都会将受害人身份和他实施仪式的过程用短信发到良姜的手机上。
他故意忘记了这一切他的新主人会因为眼盲无法看到。
但是无所谓啦,就像教徒向耶稣说“god bless me”的时候的心情一样,他们的理智一定也知道耶稣无法听到他们的呼唤。
但是陈驰感到自己在被良姜仿佛看得到一切的视线看着。
虽然良姜的身体的残缺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陈驰认为,他的灵魂的眼睛是完全健康的,也必然是强大的。
陈驰永远不会选择回头的,就像彼得·潘永远也不会回家一样。
在凯文·史派西和凯特·温斯莱特演的电影《大卫·戈尔的一生》里,有一个镜头:
一个女人用手铐拷住了自己,同时她将钥匙吞了下去。
如果想再次获得自由,那唯一的方法,就是剖开自己的身体。
如果陈驰想摆脱良姜无意的吸引以及征服,那唯一的方法,就是他下一刻会失去呼吸。
在有生的时间里,陈驰希望他能够一直信仰良姜下去。
如果有一天,陈驰真的不幸被捕,他心里唯一的悔意也只有对自己被逮这件事情。
02年版本的《西游记》里有一个故事:孙悟空因为白骨精终于能自信的活下来而感到开心,但白骨精却爱上了帮助她走出自卑的孙悟空。
孙悟空只是想帮忙,却不知那温暖对白骨精而言,是多么明亮的光。
良姜只是给自己弹了一首钢琴曲,却不知道,那曲子对陈驰来说会是怎样温馨又愉快的一个开始。
良姜心里的光,又冷又凉,冷得像北极的冰块,白的像冰岛的雪。
他被冰雪包围着,快要被冻死了。
以后有人会告诉他:长眠感觉固然很好,但也会死去却不自知。
以后会有人去唤醒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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