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存在的证明(一)

    过了几年之后,太宰想起当初和苏理的相遇场景,都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没及时拍张照片。那个深夜他用唯一一只还能活动的手推开了护士站的门,平素一向温和亲切实际上最是冷静自持的女孩听到自己声音回过头,满眼的惊疑不定跟地震了一样。

    我看起来有这么吓人吗?他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但是太宰治很快就发现,对方突如其来的惊慌恐惧,并不完全是来自他。

    “你是谁?”苏理的声音嘶哑,“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横滨,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太宰慢吞吞地在身后合上了门。

    “我嘛,跟你一样是个病人。”他晃了晃自己被吊了绷带的胳膊,然后面不改色地“嘶”了一声。

    “我叫太宰,太宰治。”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苏理面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扶着椅背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如果只是听到尾崎红叶这个名字,苏理还能安慰自己一下说,中国肯定也有女孩子叫曹雪芹。尾崎红叶这个名字本来就很女性化,倒也不会特别奇怪。但是太宰治这个名字,不需要特别了解日本文化,光凭那句以讹传讹流传甚广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便能知道此人的身份。

    太宰治,人间失格。

    她那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她为什么打不通施耐德教授的电话,为什么联系不上诺玛,为什么这里的人用的手机她都不认识。刚才看的新闻浮现在她的眼前,依旧是她擅长的图像记忆。

    “……这是今年一月以来首次重要的外交活动。”

    她本来以为这句话意指这次拜访是今年从一月到二月日本非常重要的外交活动,现在她冷静下来,不需要特意回头去电脑上重新查证具体时间日期,眼前已经清楚明白地显现了当时所忽略而过右下角的信息。

    23时47分,一月十六日。

    不是她所知道的二月。

    苏理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还停留在坠入海中的时刻。后来她似乎经历了一个长而疲惫的梦境,醒来以后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感觉很累很累。

    再然后是被尾崎红叶略出格的行为惊到完全清醒。

    家族里的长辈曾说过,水是万物本源,是沟通不同世界的介质。在现实世界与尼伯龙根之间,通常需要大量的水作为界限。比如长江三峡,比如北京地铁。暴雨之时的世界线最容易遭到扭曲,作为世代相传的屠龙家族,需要做的只有守护。

    那么就是在掉入海中的时候,她不小心满足了某个特定条件,被水牵引着进入了其他空间吗?

    苏理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像是被哽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现在正是最寒冷的冬日,半夜的医院里弥漫着冰冷的空气,寒气侵人。苏理出事时穿着的衣服早就被医院换下来了,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不过是堵着一口气,想报告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发现这一切都成了虚妄,之前忽略的寒冷一瞬间裹挟了她全身,连龙血强化过的身体都不能扛下去了。

    我现在在哪里?苏理有些茫然地想。

    所谓的身在神奈川,真的是她想的那个神奈川吗?

    “你没事吧?”自称是太宰治的少年声音轻佻,但并不令人讨厌。

    眼前的黑发少年不算强壮,甚至显得有些消瘦,和苏理平时在学校里见到的众多肌肉发达的同学形成鲜明对比。虽然身在医院,但是少年并没有和苏理一样穿着病号服,而是披着黑色的外套。大概只有满头满脑满身缠着的绷带,才能提醒苏理,眼前这个人原来还是个病人。茶褐色的瞳孔看着苏理的眼神带着些好奇,仿佛在说“我好像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然而此时就算是在说着关心的话,可语气也是冷淡的。

    这个绷带精,很危险。这是苏理的第一反应。

    “我没事,只是有点着凉了。”苏理有点戒备。此时她的身体状况还很糟糕,和任何人动手都没有胜算。“你刚才在说什么?”

    黑发少年的表情从头至尾就没有改变过,仿佛对什么都厌倦了的样子,但是看向苏理的眼神又显得相当清澈无辜:“重伤未愈就完全无视医嘱擅自跑出病房,还真是轻视自己的生命啊。”

    “在这种事情上,太宰先生应该没有什么资格指教我吧。”苏理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对方那只被绷带吊着的胳膊。

    说起来这个太宰还真是全身上下都是伤啊。苏理目光在他黑色外套下白色绷带缠绕着的胳膊上一触即收。看起来真有一种凌虐的美感。她想。

    “虽然不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呢。”太宰走到苏理身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把苏理坐的转椅正面转到自己面前,蹲下身来看着苏理。“我只是骨折而已,跟你的伤情还是比不了。”

    “说什么‘只是骨折而已’,也不像是重视自己生命的人。”苏理被迫直视着眼前的黑发少年。对方柔软而卷曲的头发垂了下来,很自然地遮住了他右眼上卷着的绷带。因此苏理不得不盯着对方的一只眼睛。

    右眼不需要的话可以捐给别人。苏理不无恶意地想。

    在苏理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听起过语文老师说起历史上的那个太宰治。当时正是学生中二病最严重的时候,写作文最喜欢引用一通看起来高深其实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文字。太宰治这个屡次自杀的作家成了重灾区,被提起的频率跟屡次遭受宫刑的司马迁有得一拼。当时语文老师对这种情况深恶痛绝,再三强调应试作文要积极向上,不要成天悲观厌世。

    “就算你再厌倦现在存在的这个世界,只要还对自己分数有一点希望并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请给我注意一点你考场作文的中心主旨。”

    习惯了用自杀解决问题的人,也会教育别人要珍爱生命吗?苏理想。尽管她现在并不确定眼前的少年和她知道的那个太宰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是眼前的绷带精真的很难让别人相信他是个在意自己是否活着的人。

    “我确实不太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也许死亡才是清醒。”太宰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难道小姐就不曾怀疑过,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场腐败的梦境吗?”

    “没有。”苏理简短地回答。她想她自己现在也不并清楚自己是在什么世界,如果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她也不会愚蠢到用主动选择死亡来验证。

    “真残忍啊,本来还想邀请小姐陪我一同殉情呢。就这么被拒绝了。”太宰握住苏理的手,低下头做出要吻的姿势。苏理平静地看着他,脑海里只有大写加粗的四个字“槽多无口”。

    “友情提醒,我是个中国人,如果不想惹上外交问题就给我趁早打消这个鬼主意。”

    现在她连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都拿不出来,又要怎么说自己是个中国人。

    “如果约定了一起自杀但是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会有被起诉故意杀人的风险哦。”

    说得像是自己真的会跟他一起“殉情”一样。

    自杀爱好者吗?她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美女总是有特权的。”太宰治摩挲着苏理的手,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中国瓷器。

    “太宰先生,为什么要叫做太宰治呢?”苏理说,“是因为父母很喜欢《人间失格》吗?”

    问出这句话之后,苏理感受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轻微收紧了一下。然后太宰抬起头来,眼睛黯沉。像是一潭死水被一只偶尔经过的鸟惊起,掀起微微的波澜。

    “小姐能解释一下,刚才说的‘人间失格’是指什么吗?”

    在被逼问她所说的人间失格是什么的那一刻,苏理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当即闭上了嘴不再多说。而太宰治竟然也就这么放过了她,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你不问了?”

    “不问了,”他放弃得很轻松的样子,“小姐又不想说。”

    “不过我想知道的事情,总是能知道的。”他低下头,嘴角翘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从苏理的角度看起来居然有些温柔。“不急这一时。”

    ……可怕。苏理面无表情地想。

    大概男生的体温总是比女生高一些,尤其是在苏理失血过多体温偏低的情况下。本来就太宰握着苏理的手这个行为本身,苏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是在吃豆腐。但是当对方放开手的时候,苏理又开始留恋那一点残留的温暖了。

    真是要被冻死了。她下意识想把手揣到衣兜里,提到半空的时候才意识到病号服没有口袋这种东西。

    旁边走着的太宰治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很轻地笑了一声。

    笑个屁啊。

    “听说你是中国的学生?”太宰出声问,“来日本是有什么事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行走在漆黑的走廊里。苏理是要回自己的病房歇息,而太宰治……苏理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顺路,虽然眼下看着更像是太宰治尾随。

    “确实是中国人,不过现在在美国上学。”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说谎的必要,“来日本是找我姐。”

    “姐姐?”

    “她在日本失踪了,我来找她。”

    “听起来真是感情深厚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苏理有些困惑。

    “只是羡慕而已,”太宰说,“我也很想在我失踪的时候能有人跨越千山万水来找我。”

    “听起来还真是凄惨。”苏理不知道适当地表露一下自己的同情会不会让他更难过,只能岔开话题表示一下自己的关心,“你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显得有些高兴,“我本来打算上吊自杀来着。”

    “……这跟你胳膊骨折有什么关系吗?”

    “吊了半天一直没有咽气也让我很苦恼啊。但用来挂绳子的房梁突然塌了,然后砸我胳膊上了。”太宰治比划了两下,“你能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苏理没有答话。

    “不过很意外地,虽然胳膊被砸断了,但是肩膀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呢。”太宰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许我可以自创一种上吊健康法,治疗肩部僵硬应该会很有效果。”

    “太宰先生是认真的吗?”

    “苏是不相信我吗?”

    “我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相信的必要吧。”苏理在自己病房门口停下脚步,“不过话说回来,太宰先生怎么知道我个人信息的?”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就想问了,你到底是谁?”

    太宰治说出她是中国人,苏理其实并不惊讶。早在卡塞尔入学做新生心理辅导时,富川雅史教授就曾评价过苏理,说她虽然身上有一半日本血统,但是满脸都写着“我是中国人”。很巧的是,苏理也觉得心理导师那张脸,当真长得不能更日本。

    刚见面的时候就很自来熟地对苏理的行为评头论足,好像对苏理身体受伤情况很了解的样子。出护士站的时候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护士也醒了,但是什么话也没有问,而是很恭敬地让到一边,做出勤勉工作的姿态。让苏理想起她刚醒那会儿护士进来帮忙测血压心跳,举手投足之间间透露出对一旁站着的尾崎红叶的谦卑谨慎。

    “这间医院,是黑手党的势力范围吗?”苏理问。从海里被捞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可并没有转到自卫队,也没有惊动警方。这是她想到最大的一种可能性。

    那曾也是她以为最好的可能,在发现这里可能根本不存在蛇岐八家之后瞬间化作泡影。

    “看来苏小姐知道的要比我想象的要多一点呢。”太宰的黑色外套几乎要跟黑夜融为一体,让苏理想起了那个她不大喜欢的狮心会新会长,有着阿卜杜拉阿巴斯传承的同级学生巴布鲁。唯一不同的是太宰不仅皮肤白得多,而且全身卷满绷带,和夜色又区别开来:“怎么办,我现在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没什么值得人好奇的。”苏理手扶着病房门框,“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是黑手党的话,应该能办到一些普通平民办不到的事情吧。”

    “比如?”

    “比如证明一个人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身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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