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那小厮将将把一句话说完, 便觉得身上王夫人的目光重逾千斤, 忍不住将原本就低垂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些,瑟瑟抖道:“现下宫里来的老内相正在荣禧堂等着,还、还请老太太、太太示下。”

    贾母早在他进来时便直起了身子, 此时就在榻上扶着鸳鸯的手立了起来, 一字一句清晰道:“老二家的, 你这是欢喜糊涂了!”

    王夫人霎时清醒, 慌张抬头看了一眼贾母, 努力按捺下心中翻腾的不知名滋味, 转向王玚勉强一笑:“是,老太太说的是, 我先时一时没从老爷的事里头回过神来, 忽又听见说玚儿得天之幸,不免就高兴地过了头——玚儿,你体谅你姑母一片心意,也是替你高兴。”

    王玚及周围众人早在那小厮进来传信言说是圣谕时就立起来听着, 宝玉早在王夫人失态时便悄悄溜至贾母身旁, 正拉着贾母的手偷眼往这边看。

    此时见王夫人这样说, 立在下首的三春表情不一,却都暗暗低了头不说话, 唯有黛玉忧心王玚年轻气盛,让王夫人下不来台, 届时众人脸上都不好看, 才从袖子下悄悄伸出手来, 轻轻拉了拉王玚垂下来的广袖,王玚轻轻摆手,示意黛玉不要担心。

    这才上前两步,微微笑道:“姑妈的心意,玚儿自是领的,也是您平日深居简出,所以乍闻得两件喜事儿,不免有些激动难耐之情——旁人或有误会,传些闲言碎语出来,玚儿却省的。”

    贾母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又连声道:“亲家公子说的是,你姑妈这是平常吃斋念佛,心境清净惯了,你又是她挂在心上牵挂的人,所以才这样,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有谁能误会?咱们一家子,不能让底下人传些不知好歹的话出来!”

    王夫人面上这才见了笑意,或是以为贾母又将这事兜下来,或是以为王玚究竟是顾及她这个作姑母的脸面,便对那小厮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带玚公子过去!难道还要叫内相等着!”

    那小厮这样天气里也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听见这话如释重负,忙回道:“是,太太说的是。”

    又向王玚小心道:“玚公子,请。”

    王玚向屋内众人团团一揖,笑道:“既是这样,老太太、姑母,玚儿先去了。”说着,还不忘向回过神来的黛玉递了一个眼色,叫她放心。

    贾母闻言忙道:“应当的,你去罢。”

    王玚又是一拱手,这才跟着小厮过去了。

    屋内贾母见王玚已走出房门,便压着鸳鸯的手坐下,刚刚做给王玚看的好脸色又阴沉下来,只是顾忌着黛玉和宝钗在此,不愿让亲戚看了笑话。

    她轻轻一按鸳鸯的手,鸳鸯会意,便先小心将贾母扶上榻,又拿了一条鸭绒的薄被搭在贾母腿上,这才小声向底下站着的众人笑道:“姑娘们,也来了这么一会子了,老太太撑着精神顽了这许久,想是精神不济,姑娘们用了饭便自去罢。”

    众人本就觉得难堪,听见这话,探春见迎春一向不肯多言,惜春年岁又小,黛玉、宝钗都是外客不好说话,便忙自己笑道:“我们扰了老太太一早上了,方才还遣人送了点心,其实也不大饿,便不用饭了,还是出去顽一会子。”

    凤姐儿原先悄声站在椅子后头,一声儿不出,生怕贾母、王夫人觉得她看了笑话,此时方才站出来道:“嗐,姑娘们久不曾到我那里去了,平儿她们想得很,还时常叫我请姑娘们去顽一日,凑巧儿今日我来时,见那里炖的好肥鹅,择日不如撞日,竟是今日就请姑娘们到我那里去。”

    探春等人忙道好。

    凤姐儿便上前来拉着黛玉的手,殷切笑道:“林姑娘,我知道你从扬州来了,一定想个家乡的菜式吃,我那里有才送来的好虾仁,一点儿都不腻,干净得很,是我亲自瞧着他们挑的料子,你也去尝一尝,省得他们哄我,当我不识货呢。”

    黛玉原本是想回去自己坐一坐的,闻言只好答应道:“承嫂子厚爱。”

    凤姐儿更是笑得开怀,又向宝钗道:“宝姑娘,你也来,我那里也有金陵带来的好厨子,正经是会两手的。”

    宝钗也答应了。

    宝玉听见忙从贾母身边起来,上来央道:“好姐姐,也带我一个。”

    凤姐儿忙道:“如何能忘了你?早预备下你的了。”

    见众人都答应,凤姐儿便向鸳鸯打一个眼色,带着姊妹们和宝玉浩浩荡荡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鸳鸯笑着送她们出门,赶在正房门口还叮嘱道:“等老太太歇好了,姑娘们再到这里来。”

    众人忙答应了。

    鸳鸯看着他们一行人出了院子,这才转向屋内,悄声将立在屋子里和廊下的丫头媳妇们四散开,自己迈步却往屋子里,回贾母一句,“都好了。”

    才立在廊下,紧守着门,不让人进去。

    屋内王夫人战战兢兢立在地下,垂头羞愧道:“老太太,是媳妇莽撞了。”

    贾母也不歪着了,自己奋力一撑扶手,支起身子,就将手边的一个装满了水的水晶囊大花瓶拂了下去,那花瓶当啷一声掼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里头插着的花枝全滚了出来,溅起的碎片直打到王夫人的鞋上,里头的水哗一声全淌出来,飞起的水珠溅了王夫人一头一脸。

    贾母仍是不解气,抬手指着王夫人的鼻子骂道:“愚妇!我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原先贾母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先是记着贾代善的话不愿得罪王家,又是确实觉得贾政这些年实在无大出息,后来又是看着宝玉,是从没对王夫人说过一句重话,今日这样,已是极重的了。

    兼之王夫人四五十岁了,也是生了儿子,娶了媳妇,连孙子都有了的人,同贾政也早没了夫妻间的温柔情意,故把脸面身份看的比谁都重些。

    当下哪里受得住这个,就掩面泣道:“老太太,今日这事是媳妇不稳重,一时没能忍住,可老太太也体谅体谅媳妇的心罢!

    从我嫁进这个家起,先时老爷只说要读书上进,可几十年了也未曾考个功名出来,一味只是同那些篾片相公吟诗作画的,家中也不肯打点,我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连个举人媳妇都混不上,在先头大嫂子跟前儿不知低了多少!我可曾埋怨过一句儿?

    好容易老太爷临终一表上去,老爷是有个官儿做了,可也有十几年了,总共就升了一级,还是上官看我大哥连连升任的份儿上,才弄了个卓异的评语。

    我如今说着是国公府的夫人,当京里谁不知道呢,不过是个从五品官儿的宜人,如今家里女孩子们都大了,我都不好意思带她们出去相看,平常来往的,哪个不是国夫人、郡夫人、将军夫人的?我平白低人家一头,哪里好上前攀谈!

    如今的大嫂子又是继室填房,加上小门小户的出身,拿不出手,更不得出去交际,我也是为着咱们家里!

    才忍着疼送我大姑娘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年年夜里,我哪一回不醒个两三次,只是为着我的元丫头求神拜佛的,求她混个出路,带带家里的人们,都看着她呢!

    难道等宝玉大了,还要说是国公爷之孙?国公爷去了多少年了,没有这样的!不然说出去,只是个工部员外郎的儿子,谁看的上眼来着!

    我今日原是一时情急了,所以这样的,可玚儿既是我娘家的内侄儿,不在乎这个,我盼了多少年,好容易才有这样一回,我焉能不急呢?再不急,家里姑娘小子全都叫耽误了。

    还请老太太体谅我这一份心,我这都是为了咱家。”

    一番话下来,又是拉又是踩,先是贬一通贾政不上进,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贾政乃至贾家,说起来是对不住自己,又扯上宝玉、元春,狠戳一番贾母的心肝子,最后才来一句,其实贾政能升职,全是我哥哥的功劳,今日得罪的也是我娘家人,您不必说这个。

    贾母直叫她气笑了,一双利眼如刀般看过去,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咱家二太太吃斋念佛的,还有这样一张利口!”

    又寒声道:“既是这样说,我倒是要一一同你说一说。

    头一件儿,你也别说什么出身,当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肚子里生出来的不成?你口口声声说老大家的继室、填房,感情你娘就不是?她的出身,还不及老大家的!一个卖炭的起家的女儿,要不是王家的看上她势力单薄,日后不能生祸端出来,也轮不到她嫁到王家!

    第二件儿,说甚么不好出去交际,扯你娘的臊!你是为着老二官位不显才不好意思出去的,还是为着你自己的亲娘伺候王家几十年,连个诰命都不得上手,羞耻自己同那些高门闺贵女一句话都搭不上才不出去的?

    第三件儿,你还好意思说你王家!当年你嫂子高看你一眼,叫你帮忙理两天家,你是怎么干的?伙同凤丫头她爹,仗着人家儿子重病不起,送丫头老婆进去的,不是你不成!要人家过继的还能是鬼!

    别以为你自己瞒得好,明面儿上不曾出面,借着老二的名帖,给他大舅哥送几个玩物过去,又叫凤丫头她爹出面,请了族老,一时就抬成了姨娘,你当你自己瞒得好,其实谁不知道!是你嫂子不知道,还是你大哥不明白?我看着,你侄子心里也明镜儿似的!

    你倒是还好意思提你娘家!这也还罢了,如今你侄子来了咱家,你不说想着修好,从来了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踩人家的脸面?我看也就是他气量好才不跟你计较,如今你还好意思说是为了咱家好,我看你是巴不得你娘家恨上!我这却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

    贾母说一回,缓一回,好容易将气消下来了,疲累道:“我最后与你说一件儿,迎丫头自然有她父亲费心,惜春也是东府里珍儿做主,宝玉的亲事不劳你操这个心!我自有打算,你还是省省罢,有那闲工夫,替探丫头打算打算也便罢了,嫁出去好歹也是宝玉的助力。”

    说着,贾母渐渐合上眼,喃喃道:“今日这话,你自己回去好生想想,我不逼你,你自己也应当能明白。”

    王夫人一时又羞又气,只觉得身上的衣裳都让贾母扒下来,一件件掰扯地她脸都不知往哪里搁,听见贾母不让她管宝玉的亲事,一时虽然不忿,但也不敢这时候再说话,所以只是匆匆行礼,狼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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