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狱里的日子很不好过。
难以忍受的极寒,漫无边际的黑暗,冰冷邪气无时无刻都在侵入四肢百骸。
还有,能够将人逼疯的孤独。
接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没有人可以交流,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时间久了,甚至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存在。
回忆如潮水涌来,难以遏制。
他出生时,身旁只有一颗洁白的龙蛋。
他带着龙蛋四处飘荡。
九年前,龙蛋裂开口子。里面躺着一条小蛟,是他的妹妹。
六年前,妹妹三岁,他们被凶兽袭击。
濒死的时候,一个白袍白发的刀客突兀出现救下他们。
白疏收他们为徒,带他们回森罗殿。
招月第一次见到殷翎的时候,这只小孔雀十四岁,还是个少年。
小孔雀好奇看他,他低敛眉目,恭敬喊他师兄。小孔雀很喜欢这个称呼,笑得眉眼弯弯。
后来白疏偶然听见,纠正道,孔雀并不是他的徒弟。
孔雀不是白疏的徒弟。
他和妹妹都称白疏为师父,而孔雀只喊他殿主。
后来招月才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孔雀都是直呼白疏的名字。
招月想改口,孔雀却不乐意了。
白疏也不介意,就让他那么喊。
孔雀第一次失手错杀一只修出灵智的妖兽,晚上做噩梦睡不着觉。
那时候招月正在听白疏教诲,就听见白疏让他等待,一个人匆匆向外走去。
他跟了上去,只见向来严厉冷淡的师尊拐进孔雀房间里,声音轻柔地哄孔雀睡觉。
白疏陪了孔雀一夜,招月就在中庭等了一夜。
直到清晨微亮,房间里的烛火才熄灭。
白疏走出来的时候,招月肩上已满是风露。
白疏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只是敛了眉眼,恭顺道:“师父让我等待。”
他便在外面站了一夜。
招月从那时候发现,原来师父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冷淡。
后来呢?
白疏常常闭关,命令招月照看孔雀,他便时时过去陪他。
这一开始只是个任务,两个人并不相熟。
有一次暴雨夜,雷声震耳。
招月在屋中看书,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打开房门,只见孔雀把伞撑得歪歪斜斜,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裤腿上也满是泥泞。
孔雀收起伞,就冲进他的屋子。
招月阻拦不及,只见雨水滴滴答答,弄湿了他房间的地面。
这才知道,原来他胆子很小,害怕打雷。
孔雀是匆忙跑过来的,只带了一把伞。
洗过澡之后,招月拿了套从没有穿过的干净衣服给他。
小孔雀穿着过大的睡袍缩在他的床上,他就搬了条椅子坐在床边。
他不会哄小孩,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天已经黑了,他只想让孔雀尽早睡觉。
却听见孔雀问他:“你去过森罗殿外面的世界吗?”
自然去过。
招月点点头。
孔雀笑起来,眼里盛满星辉:“那……你能给我讲讲吗?外面大不大,外面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其他人从外面回来,能带回那么多有意思的东西?”
招月起初只是简略回应,谁知孔雀来了兴致,纠缠着他问个不停。
招月和他聊了一晚上。
不过是些很平常的事情,司空见惯,没有什么特别的。
孔雀却听得津津有味,在床上滚来滚去,把他的床铺弄得乱七八糟。
孔雀看向他,眼里满是期盼:“我想出去,你可以带我走吗?”
招月没有仓促应下:“这个要请示师父。”
孔雀的脸一下子垮下来:“白疏不让我出去。”
“师父是担心你。”
孔雀却苦着脸道:“你这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我,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孔雀不高兴了,招月只好安慰他:“等以后师父同意了,我就带你出去。”
孔雀仰起脸问道:“那你会保护我吗?”
“自然。”招月点点头。
再后来呢?
在这一夜过后,他们慢慢变得相熟。
招月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次完成任务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孔雀。
他会带来一些小玩意,吃的,用的,还会给他讲所见所闻。
市井间流传的小故事,孔雀每次都听得入迷。
招月的空闲时间很少,几乎都用来陪着孔雀,哪怕他其实早已经忘了白疏的交代。
孔雀对他满心都是依赖,他做任务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回来就要被缠着问个不停。
直到有一次,孔雀无意中说道:“你身上血腥味好重啊。”
招月怔住了。
森罗殿收钱索命,他就是白疏手下最锋利的刀。
他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染满了鲜血。
而眼前这个人,只需要潜心修炼,和其他弟子玩闹。
孔雀失手错杀妖兽,做了一次噩梦,便能让白疏整夜整夜地陪着他。
而他游走在生死边缘,刀尖舔血,身上满是血腥气,却一无所得。白疏对待他,一直都是上级对属下的态度:严苛,冷硬,少有夸赞。
孔雀只是随口抱怨,说完就忘了。
而招月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从那以后,他依然每次回来都去找孔雀。但在那之前,他都会沐浴更衣,在衣服上熏上香料,直到周身闻不见任何血腥气。
再后来,招月学会了喝酒。
他开始习惯用酒香盖掉血气。
孔雀也喜欢酒,可他酒量很浅,只能喝灵秀酿的桃花酒。
招月稍微一想,满脑子都是他和孔雀夜里饮酒畅谈时的模样。
六年里,不乏有人为招月鸣不平。
第一个向他抱怨的人,被他怒骂一顿。
第二个人,被他赶走了。
第三个人来说的时候,招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
招月突然发现,每次看见孔雀依赖的目光后,他的心里不再是温暖,而是……狼狈。
他无法面对这种目光,无法承受孔雀对他毫无保留的依赖。
而每当那种时刻,他心中的嫉妒与愤恨就像野火一般见风暴涨。
相识六年,他的双手沾满鲜血,满心都是难以控制的恶意。
而这人没有沾染上一丝污秽,那双乌黑的眼睛纯净依然。
招月在嫉恨与愧疚之间辗转难安。
而孔雀的修为越来越高,已经离他不远。
虞景渊常常向他抱怨,白疏满口都是夸赞殷翎的话,他都要烦死了。
招月低头看着染血的刀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师父把孔雀天天挂在嘴上,却从来没有对外人提过他哪怕一句。
二十岁的孔雀兴奋地告诉招月,他已经可以离开森罗殿,让招月带他出去。
鬼迷心窍一般,招月想起了蛇林。
-
孤独和漆黑中,一切情绪都被放大。
如果说之前还有不甘和愤怒,过了几日之后,沉寂已久的温情反而涌了上来。
汹涌浩荡,难以遏制。
六年时间倏忽而过。
招月回首前路,这只孔雀竟然是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
他陪着孔雀的时间,甚至比陪着妹妹还要长。
后来那些折磨他许久的嫉妒与不甘,冷静下来看,不过是一叶障目而已。
六年朝夕相处,他们无话不谈,早已经是彼此最熟悉的存在。
招月等了很久。
他满心都是焦躁和不安。
一个月的寒狱,受煎熬的不只是身体。
他后悔了。
这六年的记忆里,点点滴滴,竟然全都是那只傻乎乎的小孔雀。
他反反复复地想,孔雀在蛇林里会怎么样。
孔雀不通人情世故,也没有修为。
哪怕虞景渊说得再玄乎,他也止不住地担心。
一个月寒狱,白疏显然是气得狠了。
如果是往常,受到这种对待,招月肯定会心有不平。而这一次,他满心都是后悔和焦急。
白疏这么生气,那孔雀他……
他还好吗?
最后几日最是难熬。
这片逼仄的黑暗空间里,他只能反反复复想着以前。
无数次梦中惊醒,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脑子里都是梦里孔雀的遭遇。
孔雀在的时候,招月恨他天真无知,恨他无忧无虑,嫉妒发酵成恨意的种子,在心间肆意生长。
可他要是不在了,招月的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大块,那些缺失的部分,都是他。
招月这才发现,六年朝夕相伴,那个人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难以拔除。
他污浊满身,唯有殷翎,是他心上一片净土。
-
离开寒狱的瞬间,许久没有见到阳光的眼睛被刺得剧痛。
眼泪滚滚而下不受控制,头晕目眩间,只知道周围被拥满了人。
招月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模样,凝神细听周围人的声音。
如果孔雀还在,必然会来接他离开。
可他没有听见孔雀的声音。
他心下一沉,开口问道:“我师兄呢?他还好吗?”
周围似是静了一霎。
招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回来了吗?”
有人扶住他,回道:“少殿主回来了,现在应该就在住处。”
听闻此言,招月推开周围的人,催动最后一丝灵力,向孔雀住处赶去。
他要去找他。
就像他往常完成任务后做的那样。
招月想了很多。
孔雀没有灵力,必定是受了重伤,才无法起身来找他。
孔雀会不会怪他,会不会生他的气。
可招月没想到。
殷翎站在院子里,和他隔着一层透明屏障遥遥对望。
他不说话,面无表情。凤眼上扬,漆黑的瞳孔里,满是漫不经心的随意。
那双乌黑的眼里,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殷翎打量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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