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翎傍晚回到小院。
他还记得,早上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收拾东西。
而回来后,只见床铺整洁,窗明几净,架子上的书籍被码得整整齐齐,杂物都被妥善收好。
细节处无不尽善尽美,一看就是用过心的。
桌上原本空荡荡的细颈花瓶里,还插了一枝新开的桃花。
原来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这孩子,真把自己当侍童了。
殷翎无奈,又觉得他懂事得让人心疼。
也不知道他这些本事,是从哪里练出来的。
殷翎想了想,拐进明崖的屋子。
只见明崖点着一盏昏黄烛火,正抱膝缩在椅子里,头低垂着,看不见表情。
像是被抛弃的奶狗。
见他进来,明崖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
殷翎走到近前,明崖仰起头看他。
湿润乌黑的眼睛里,只有殷翎一人。
“在藏书阁受委屈了?”殷翎问道。
明崖说没有,低头取出羽毛要还给他。
殷翎道:“你拿着吧。”
明崖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这个太重要了。”
那一路上,白袍青年都在试图打探他的来历、和他拉近乎。
明崖听他抱怨才知道,藏书阁三层的权限意味着什么。而这根羽毛,是属于殷翎自己的。
他把钥匙拿走了,殷翎要怎么进去?
殷翎挡住他的手,问道:“你今天在藏书阁里,看了些什么?”
明崖怔住。
“你没有找修炼法诀,看的是什么?”殷翎再次问道。
他面上看不出表情,明崖只感到一阵压迫。
明崖低头道:“我错了。”
“你错哪里了?”殷翎依然是那副表情。
“哥哥让我修炼,我不该看别的。”
-
明崖的确没有去找修炼法诀。
他在看了指引之后,直奔二楼而去。
他走了很久,才在一个陈旧的书架上,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每百年一选的名剑谱。
历代的都有,很齐全。
说是名剑谱,其实评的不仅是剑,更是剑修。同一个剑修,只有本命灵剑可以上榜。
不然剑主一个人就能霸占大半本书。
明崖先找了最近百年的那一册,盘腿坐下,把书册置于膝上。
排行第一的,是剑主离婴的重剑。明崖将灵力灌入其中,重剑的虚影浮现半空,缓缓旋转,和他丢在剑冢里的那柄一模一样。
后面还有重剑的介绍,和重剑主人离婴的介绍。
明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然而编者即使已经尽力,也没有离婴更多的细节。
离婴一向是个很孤僻神秘的人,几乎从未离开剑域中心的子夜城。而整个子夜城里,也只有他和他练出来的剑灵。
一千多年来,都是如此。
明崖有些失望,翻页继续找寻。
他要找琅华剑。
原以为还要找很久,谁知刚翻过页,就呼吸一滞。
排行第二,琅华剑。
琅华剑之主,名叫谢寒琅。
她是玉霄宗前任宗主的独女,曾经的修真界第一美人,被称为寒琅仙子。
琅华剑在半空缓缓旋转,明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探出指尖,只能触到一片虚无。
这一本名剑谱编写于二十年前。
那时候明崖还没有出生,对谢寒琅的介绍,也停留在人界第一剑、仅次于剑主的剑修上。
如果还活着,谢寒琅现在应该是八百多岁。
整整一个上午,明崖坐在同一个地方,把最近八百年的名剑谱都翻了一遍。
他不辞辛苦,看着他母亲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最后停留在第二的位置。
唯一在她之上的,只有那位千年不变的剑道传奇。
明崖应该是骄傲的。
直到他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多关于谢寒琅的故事。
每一本书都告诉他,寒琅仙子陨落于十五年前棘野之战的战场上。
那一次,人族和魔族都损失惨重,无数大能陨落,双方被迫停战议和。
影响极其深广,整个大陆都出现明显的修为断层。
除了寥寥几个活下来的大能,如今连四百岁以上的修士都屈指可数。
而三百多岁的修士,譬如白疏和虞旦,还有现任玉霄宗宗主,他们在十五年前因为修为浅薄无法参战,如今却成了整个大陆的中坚力量。
魔界众城主、人界的诸多宗门之主,都只有三四百岁左右。这放在大战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明崖不关心这些。
他只是想到,传闻谢寒琅死在对抗魔族的战场上。而他身上,却流着一半魔族的血脉。
他不明白其中原因。
只是想到,他的母亲可能从未喜欢过他。
当时石涣在崖边说的话再次浮上心头。
他的存在也许就是一个错误。
没有人欢迎他,他确实是被抛弃的。
明崖缓过神来的时候,特殊材料制成的书页已经被指节掐出一道明显的凹痕。
他抚平书页,放回书册,转身匆匆离开,跑回小院。
-
明崖呆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翎把羽毛重新放回他手里:“拿着吧。”
明崖却抓住殷翎的手。
殷翎问道:“怎么了?”
“把羽毛给我,那你怎么办?”明崖问道。
殷翎不以为然:“我随时可以去,不需要这个东西。”
更何况,那些书籍,原主都已经看过了。
大战之后,魔界地盘几乎彻底打乱重组。刀皇消失,刀域分裂为无数块,现在的森罗殿,就占了其中一个位置。
那些藏书只是十四年来的积累,并不算多,也没有很高深。
明崖迟疑许久,嗫喏道:“我今天去看名剑谱了。”
殷翎摇头道:“你错的不是这个。我说过了,你想看什么都可以,也不需要告诉我。”
明崖道:“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刚刚殷翎对他的语气,可以说得上是质问了。
殷翎平时看上去冷淡,实际上还算随性温和。而刚才虽然面无表情,明崖却明显感觉他憋着火。
“我的确生气,”殷翎问道,“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样子么?”
“像什么?”
“像只无家可归的奶狗。”
明崖没有笑。
他可不就是无家可归么。
“我在等你,”明崖仰头看他,“长老们找你什么事?忙到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一些小事。等我做什么?”
明崖笑了笑:“等哥哥回来吃饭。”
殷翎看他许久:“你不用这样。我捡你回来,不是为了多个仆役的。”
明崖抱着膝盖,面上阴云尽数散去:“我们都没有辟谷,你又不会做饭。”
殷翎回想起之前那锅鱼,沉默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主其实会一点厨艺的。但是做饭这种事情兴许有种魔力,尽管什么都知道,动手做出来就是不一样。
殷翎问:“你一直等到现在?”
明崖摇头:“还修炼了一会儿。”虽然因为不通要领,收效甚微。
明崖正准备起身做饭,却被殷翎伸手按在肩膀上,又坐了回去。
殷翎取出一叠色彩各异的衣服,放进他怀里。
“去换件衣服。”
明崖现在穿着的,还是当时在剑冢临时用以前衣服改出来的。
布料和剪裁都很粗糙,只能算是蔽体。
明崖拿起衣服走到屏风后面,而殷翎没有离开,就在这里等着。
明崖换了件白色的出来,洁白底色,织有金色流云纹路,华美精致。
殷翎细细看了,伸手抚平领褖和褶皱,像是在欣赏作品一般打量他。
又取出一把篦子,将他的头发梳平理好。
明崖的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秀丽,只可惜之前他要么身上沾满尘土,要么衣裳简陋。饶是如此,也盖不住他出众的外貌。
如今衣服一换,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殷翎满意地点点头,扬手在身侧化出面镜子。
明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不敢相信,有些局促和不安。
他的手无意识蹭了袖口好几下。
殷翎注意到,便问道:“怎么了,长度不合适?”
“很合适。”明崖小声说,“我很少穿着合适的衣服。”
小孩子长得快。
他向来都是买大的新衣,然后过个几年,衣服变小变旧,袖口越来越高。
等到实在穿不了了,再换一身过大的新衣。
殷翎伸手碰碰他的脸颊:“以后都会有的。”
殷翎拍拍他的背:“背挺直,头抬起来。以后,没人能让你受委屈,你也不许再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能是一副畏缩模样。
明崖听他的话,气质一变,真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小公子一般。
殷翎这才满意。
明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角有些红。
殷翎撤去镜子。
哪知明崖转过身,直接抱住了他。
殷翎愣住,随即皱眉,伸手要拉开他:“不是说了,不要做那副可怜样子。”
明崖紧紧抱着殷翎,整个脸颊都埋在殷翎衣服里,声音哽咽:“哥哥,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赶我离开。
谢谢你给我新的生活。
殷翎的手落在明崖肩上,终是没有拉开他。
他揉了揉明崖的头,问道:“你想去学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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