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数历史,刺杀当权者的事例不胜枚举,成功者也不在少数。
神陨纪年,中陆最大的人类帝国因为信仰破灭而四分五裂,短短七十年间宗教、世族、军阀再度细化分支,上百个教宗、领主、总督、伪皇帝瓜分了庞大的旧帝国领土。那期间,每年都会发生上百起暗杀事件。
最后北方的少数领地投靠梅尔德勋,获得休养之机,再之后,逐渐由大贵族兼并统一。截止安摩尔离开中陆的星曜历179年,旧帝国形成北四国,西三领七个还算稳定的政权体,南方依然是经年无休的战乱。
人类出于种种理由刺杀统治者,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即便于刺杀者本人并无裨益。
因此,目睹一个小时前尚立足的高档旅馆轰然坍塌,安摩尔并不认为那是针对召唤师行使的暗杀事件,直白点说吧,目标是冈索大公。
“差一点儿。”
大公的妻子,梅尔瓦夫人抚胸喟叹。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梅尔瓦夫人的看法与安摩尔不谋而合。
冈索大公脸色发白,望向召唤师的眼神犹自惊疑,“幸好您来皇宫了。”
召唤师安之若素,刚刚发生的可怕事件于她而言似乎只是石子投入大海,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请恕我失陪片刻。”冈索大公下颌紧绷,刚毅的线条透露出昔日将军的威严,“梅尔瓦,好好陪陪我们的客人,我得去处理善后事宜。”
召唤师兀自四下张望。大公离去后,梅尔瓦唤来皇宫近卫长,嘱咐他加派人手,留意大公周围人等,务必保护好大公安全。
梅尔瓦夫人比冈索大公小上两岁,但看保养得当的姣好容颜,说她三十出头也无不当。
她喃喃了几遍,“太可怕了。”余悸随着话语飘散空中,在她为召唤师斟酒时,已平复了心情,摆出应对贵客周到且不失亲切的姿态。
梅尔瓦探看召唤师的目光犹如端详离家多年的亲人——女儿,或者妹妹。
在移步御花园时,这种感觉愈发突出。
时值夏初,紫罗兰、蛇目菊、米兰和三色堇及金丝桃以皇宫布局种植在看不到边缘的花圃中,长势喜人。
她用轻柔的语调向召唤师介绍御花园的奇花异卉。
“石榴花和金丝桃是前年移植来的,大公特地从南方招募了一批园丁。”
梅尔瓦夫人采下一朵黄色金银花,送到召唤师面前,后者低头望着长探在外如流苏般的花蕊,抬了抬手。
安摩尔敢肯定,小鬼头想摸它。
梅尔瓦夫人及时以轻快的口吻中断了召唤师摧折花朵的意图:“让我来帮你。”
她用令人无法辨认的灵敏动作将花朵佩别在召唤师左肩的系带上,而后展颜一笑,“很适合你。很漂亮。”
安摩尔暗自点头。
金色中和了斐兰-林德那虽身在此间却游离于世外的隐修士气质,弧度优美的花蕊流苏也软化了小鬼头那惯常冷漠的线条,为她增添了几分柔意。
召唤师扭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金银花的芳香恬淡透达,她轻轻咬了咬下唇,视线在梅尔瓦夫人面上掠过,最后投向远处的合欢树。
这时候应该说声谢谢,小鬼头。安摩尔代其向梅尔瓦道谢,在心里。
梅尔瓦用女仆递来的手帕擦去手上的粉末。她听说斐兰女士不善言谈,倒也不以为轻忤。“巴登堡气候比北方其他城市要好,像金丝桃这类不耐酷寒的花卉也能顺利过冬。”
安摩尔跟着她们继续往前走。
御花园的园丁技艺精湛,多种花卉并植,气味却分区独立,互不影响。
三人和距离十码开外的仆从漫步在鹅卵石小道上,梅尔瓦夫人继续向召唤师介绍有关植物的轶事趣闻,间或提到冈索大公。
虽然不曾直言花园是由她和大公一手打造,但夫妻俩所花费的心血却在话里话外表露无遗。
经验丰富的,比如安摩尔,自然能听出那些隐藏在话语深处、有关二人脾性的自述。
梅尔瓦夫人很会替大公和她自己博取好感,且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方式。
比如她提到独子班扬十六岁生日那天,本约好举行家庭生日宴,大公因为处理政事迟到了四个小时,等他从公事厅返回寝宫时,母子二人早已就寝。那天夜里,大公亲手拔掉美人樱下刚萌芽的杂草,将它们摆成道歉的字样,第二天送到她枕边。
梅尔瓦夫人解释道:“美人樱是班扬的生日花,寓意和睦的家庭。”
她不用确切的词汇形容丈夫的品格,也只字不提公事,但效果比平铺直叙好太多。
召唤师停驻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一团团娇艳的五瓣美人樱。
梅尔瓦夫人回头吩咐仆人道:“去看看吾儿今天身体还好吗?如果可以的话,邀他过来共进午餐。”
她也向安摩尔微笑致意,似乎以为后者只是仆随其主的沉默,而完全忽略了报告上的哈夏。
行至湖边凉亭,梅尔瓦提议稍事休憩,随后再返回迎宾厅用餐,召唤师默许。
梅尔瓦提起裙摆,随意地在石砌矮凳上坐下,并拍了拍旁边,示意召唤师可以坐在她身边。
换成巴登堡的任何一人,都会把夫人的邀请当做莫大荣光,然而斐兰-林德却直勾勾地盯着梅尔瓦的小腹,连带的,安摩尔也不能有任何回应。
梅尔瓦夫人笑意不变,由着召唤师打量。
足有半分钟之久,召唤师弯下腰,出其不意地抚向梅尔瓦的小腹。
周围提心吊胆一路的女仆终于未能克制住,发出小声惊呼。梅尔瓦夫人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声。
“毒。”斐兰-林德说。
她举着那只擅自摸过他人身体的手,四下张望。梅尔瓦起初还有些不解,随后轻拍脑门,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无论在任何地方,小鬼头这行为都算得上没礼貌,然而梅尔瓦夫人却还如此体贴。
唔……梅尔瓦夫人真是个好人。
召唤师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随后的迎宾厅见到大公夫妇的独子班扬时,她又一次未经允许、毫无征兆地向班扬伸出手。
“毒。”
梅尔瓦夫人连听说自己中毒时都未曾变换的沉着霎时溃散,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虚空,试图寻找依靠,直到女仆上前扶她坐下。
“去、去叫大公回来。”
班扬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继承了冈索大公的棕色卷发和母亲温和的绿眼睛,比父亲矮上少许,但也是高个子。只是长期病痛缠身,看起来很是单薄,脸色也透着青灰。
他没搞清楚状况,见母亲忽然间抑制不住的激动,忙来到梅尔瓦夫人身边,抚顺她的呼吸。
“没事的,没事的。”
他一边小声安慰母亲,一边转过锁紧眉头的脸望着召唤师。不过这表情并非责问她为什么口出妄言,而是单纯疑问。
召唤师推开仆人们方才备好的餐前果汁和甜点,摊开一卷羊皮纸,安摩尔按着左侧边缘,她自己则用手臂压着右侧翘起的边缘。
「咒力」、「毒|药」、「恶诅」、「巫附」、「神罚」……
召唤师写下一长串名称,有近三分之二是安摩尔未曾见过或听闻过的,她辨识出的那几个都拥有使人长期遭受折磨而无法查明缘由的力量,光看单词的拼法便让人不寒而栗。
梅尔瓦夫人失态地抓紧餐巾,要不是那仿似与生俱来的自矜,恐怕她早就抓住了召唤师本人。
“大人、女士、阁下……”她语无伦次道,“班扬吾儿不是生病,是中了毒吗?”
召唤师在羊皮纸上划拉了几下,划掉了「咒力」、「毒|药」、「神罚」及那些连安摩尔也无法准确翻译的名称,最后留下「恶诅」和「巫附」,
她写道:「毒|药的效用不会持续太久,所以不是毒|药。」
“恶诅,巫附?”毋论班扬,梅尔瓦夫人亦是闻所未闻,“那都是什么?”
召唤师用鹅毛笔顺滑的羽毛挠弄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好像不知道作何解释。
“您肯告知症结所在,于大公、于我、于班扬吾儿已是极大惠赐了。”梅尔瓦勉强笑了笑,重新坐正,扬手道,“您尽可当作是家宴,敬请自便。”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自禁地失了神,一会儿望望面色泛起异样潮红的班扬,一会儿举起餐叉在碟盘上游移。最后,餐刀在瓷盘上划出刺耳声响,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梅尔瓦丢开叉子,双手抚摸自己的小腹。
安摩尔感伤不已。她先前还想巴登堡大公治城有方,可没料到他自己的家人却长期遭受超然力量之苦。
恶诅,如果她没理解错,全称应是“恶毒诅咒”,而巫附则为“巫力附身”。
两者类似于用咒语向目标施用术法。不同之处在于,咒语需要面对具体目标,前两者却是可以在暗地里使用,只需获知受术者的姓名,或是拿到指甲、毛发便可长期施用超然之力。
匆匆赶来的冈索大公了解了原委,他也没向召唤师确认那都是些什么,只是让仆人把羊皮纸的内容原样抄写下来,交给御前学者。
大公一家当真是涵养良好,哪怕召唤师披露了令人震惊的信息,三人只是短暂安慰了彼此,很快换上自然舒畅的神态,招呼斐兰-林德用餐。
托仆人们的细心照料,召唤师的用餐礼仪中规中矩。
撤掉前菜,班扬甚至还颇为体贴地问安摩尔:“是否饭菜不合口?”
冈索大公和梅尔瓦夫人快速地交换了眼神。梅尔瓦轻咳一声,制止他进一步询问。
然而就在那时,安摩尔感到指尖一麻。
召唤师释放了控制权。
她以自小接受的标准礼仪持拿刀叉,稳稳地给面包条涂上蘸料,然后送到嘴里。
冈索大公跟着妻子咳了声,把左手放在桌子下。
桌面微微颤动。
看起来大公夫妇在桌子底下进行了一番拳来腿往。
“咳。”大公清了清嗓子,收整神色,“旅馆损失惨重,但万幸阁下无事。我已经派密探查办此案,找出幕后主使。倘若阁下愿意,您这段时间尽可住在皇宫。当然,前提是您愿意。”
召唤师不置可否。
吞下面包条的安摩尔快速道,“恕我直言,皇宫未必安全。”
大公夫妇一时难以反应,无知无觉的班扬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刺客的目标是大公。”
迎宾厅瞬间大乱。
餐盘烛台跌落、高脚凳摩擦地面以及大公夫妇二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一同汇合,“叮铃咣铛”地奏响了一支让召唤师敲安摩尔脑袋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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