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里长街无重大伤亡,原鸡尾酒码头工人皮特被原琴酒码头工人罗尼踩断两根脚趾,是长街事件最严重的损伤。哦,莱纳德有一箱多子鱼被冲走了。”
冈索掸了掸纸面,九寸长的羊皮纸发出清脆但不那么悦耳的嚓嚓声,密探连夜走访了底特里长街所有商户,呈送上一份让大公还算满意的报告。
“这就是我喜欢哈夏的原因,它们从不多嘴,也不会把自己灌个烂醉,这就避免了九成九的纷争,沙西耶。”
沙西耶保持躬身姿势,视线谦恭地徘徊在大公的胸口以下。
冈索大公年届四十过半,沙褐色卷发仍如少年人那般浓密,额头饱满,一双棕色眼珠总是闪着灵动的光,高挺的鼻梁下两抹八字胡对称精致,末端上翘。宽而圆的下颌让他和睦了些,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的锋芒逼人。
但七尺的身高不管再怎么面色和善,也会不自觉给人带来压迫之感。
现今依附巴登堡的二十一座城镇有三分之一是大公年轻时打下的功业——他卸甲继任大公前,沙西耶做了他两年副手。
冈索大公心思敏捷,才智过人,孔武有力,时刻精力充沛,并且,他洞悉自己所有的优点。
这样的统治者不会满足于治理域内日常事务,他们更倾向于开疆拓土,将地图边界线推得更深更长,大公也不例外。从父亲那里继承巴登堡统治者职位后,他还靠贸易买来了三座矿业重镇。
但冈索大公还有个鲜为人知的优点,他很谨慎。
究其原因,他只有一个继承人,而继承人体弱多病,长期依偎病榻。冈索大公要么从姐妹的子嗣中选出一个外姓人立作第二顺位继承人,要么,就只能祈祷妻子梅尔瓦再生一个。
然而他妻子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梅尔瓦倒是让他甄选几个自愿献身的世族千金,据夫妻二人十多年耳闻目睹,少说有二十个才貌兼备的千金小姐愿意来皇宫侍寝,冈索大公统统坚决但不失礼貌地拒绝了。
他对妻子的忠贞天堑可鉴。
冈索的视线停留在羊皮纸中段,调查报告详尽地还原了当时场景,导致斐兰女士最终降下惩罚的是有好事者起哄她用幻术糊弄人。
巴登堡是有不少幻术师没错,而且技法精妙绝伦,难辨真假。
沙西耶也曾用此类说法蛊惑斯丹莫那几个蠢蛋,而他们无一例外都上了当。
但斐兰女士显然不是玩弄人的幻术师,而是克里比绝无仅有的大巫师。
“查一查这个发言者,沙西耶。他有问题。”
沙西耶稍稍挪动了下右腿,偏移重心,“已经派人去查了,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呈送上调查报告时,下属发表了看法,认定那人有古怪。根据衣着来判断,他十有八|九来自七尾屿群岛。
“很好。”大公点点头,“斐兰女士这次来有没有可能……”
他搓搓手——只有在极度兴奋的时候大公才会做这种有失体面的动作,“给我们建一座双子塔……我是说,那种会生产哈夏的……”
“双塔城堡。”沙西耶木然接口,开始反思自己有没有得罪过斐兰女士的不当行为。
访问斯丹莫期间的记忆变得遥远而空洞,应该没有,他想。
既然那位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大巫师肯来巴登堡,说明她对本邦的印象还不错。他曾在和拉法奇的对峙中阐述过巴登堡的困境。
“如果有可能,邀请斐兰女士来皇宫。”说完,冈索大公忽然摇头,“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我不建议您亲自去,大公。”沙西耶不假思索道,“您无需向任何人表达尊敬,那位女士相当平和。”
甚至还有些年轻人的任性乖戾,但整体而言,她算得上平易近人。
“我无需向任何人表示尊敬?”冈索大公讶异地挑起眉头,“你在斯丹莫摔的一跤还不够沉重?”
沙西耶缄默不语,他不太明白大公的想法。以前是这样,断了一条腿后更是这样。
“你去斯丹莫的那段时间,我大略翻了翻历史书,发现斐兰女士从未踏足东方,她的足迹遍布克里比,却独独漏过东方。沙西耶。”冈索大公道,“她既然来了这里,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变一座城堡出来。”
沙西耶继续沉默,他跟不上大公的思路。实际上,从斯丹莫回来后,他的脑子一直混混沌沌,仿佛被人抢去了控制权。
“双塔联邦把斐兰女士看作国王,那么巴登堡也将视她为国王。沙西耶。你去安排车马,我得写一封拜谒信。”
“大公。”沙西耶张了张嘴,喉咙一股难过的干涩蔓延开,“舍妹原想下午来谒见夫人,不知是否还方便?”
冈索大公笑了,“方便,玛丽莎什么时候来都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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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召唤师的指令拉开窗帘,安摩尔趁势眺望对面的巴登皇宫。
宫殿气势恢弘,金顶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也牵动了安摩尔的心弦。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者说,是基于头天晚上发生的事件而做出的判断。
皇宫会派人来接斐兰女士入宫吧。
巴登堡对哈夏的需求日益剧增,不会轻易放过能生产哈夏的召唤师。
安摩尔移动视线,凝望召唤师的侧脸。
她双臂交握,抱着那根水曲柳木法杖。控制尖耳朵三号的黑水晶用银链挂在纤细的皓腕上,任由它散发着吸引人的蓝紫色光芒。
依人类的标准而言,召唤师算不上是小鬼头,她有张介于成年女性和少女之间的面孔,若像此刻这般严肃,年岁看上去自然大些,而像昨晚那般……失态,却又是个涉世未深的小鬼头。
安摩尔愈发好奇「Torem」的含义,她有理由认为该词指代的是玛米口中的斐兰-林德,但召唤师明确表示她不是自己的母亲。
召唤师蹙紧眉头,似乎嗅到了令人不快的味道,微微翕张鼻翼。手腕无意识转动,将黑水晶拢在手心。
安摩尔并不后悔昨晚没趁机拿走那枚召唤石。
无论还要在克里比滞留多久,没有比在召唤师身边更好的去处。
接受她是一只需要进食、危险时刻会自发逃命的哈夏,召唤师便对她宽容许多。而且斐兰-林德可是克里比最有权势的人,连矮人都自愿做她的钱袋子和向导,她名下还有数不尽的实体财产。
与这一切相比,自由算得了什么。见风使舵的安摩尔丝毫不认为这些想法有损一名王国继承人的声誉。
梅尔德勋继承人的声誉——
拜托,早在饿龙公主的名号传遍中陆时就已经被她自己吃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盛名往往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昨晚上挑唆工人的那个穿灯笼裤的男人就不怀好意,她敢肯定那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教唆烂醉的码头工人挑衅召唤师于他有什么好处呢?让底特里长街覆灭于召唤师的法术下,对谁更有利?
这两个问题在脑海盘旋片刻,答案自然浮现。
七尾屿。
巴登堡给安摩尔的印象很不错,失业的工人们还能畅饮买醉,说明他们拥有足敷挥霍的资产。她随召唤师逛荡巴登堡期间没看到衣不蔽体的穷人沿街乞讨,甚至也没看到多少面容愁苦的路人。她们所到之处秩序井然,干净的街道通达四方,市民皆有种快活的神气。
而这,还是在沙西耶勋爵宣称受七尾屿群岛围攻的前提下。
依安摩尔周游中陆的眼光来看,所见所闻足以表明巴登堡统治者励精图治,执政勤勉,是不可多得的明主。
尚未见识冈索大公就对他产生如此正面的评价,安摩尔自己也感到意外。
她更加期待斐兰-林德和冈索大公的会晤。
叩门声响起时,斐兰-林德偏过脸,正好对上安摩尔兴趣盎然的眼神。
召唤师收起那副严肃凝重的表情,唇角极细微地上扬,她亲自为安摩尔整理了衣领。指腹贴在颈部鼓动的脉管上停留了一阵。
最后,她低下头嗅了嗅安摩尔的唇部。
晃晃悠悠去给来客开门,安摩尔忍不住想召唤师发间那种冲淡海风的好闻味道。小鬼头把她看作宠物,对她呵护备至。
攻破名为自尊的壁垒,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等到法则带她回去,说不定她还会怀念这一切。
安摩尔开了门,由两名侍应生陪伴的信使捧着金漆封缄的信封,诚惶诚恐道:“大公送来了拜谒信,他将于收到回信的三刻钟内赶来这里,女士。”
召唤师没有看那封信使坚持要她本人接收的信笺,屏退那两名旅馆侍应生,她召来纸笔写道:「请回禀大公,我于一刻钟后启程去往巴登皇宫。」
礼尚往来,她要求信使在两名哈夏的陪同下,将回信送去皇宫,务必交到冈索大公手中。
三刻钟之后,斐兰-林德带着安摩尔踏上皇宫大道,冈索大公携妻子梅尔瓦及一干侍卫在路口等她。
待大公引领斐兰女士到达迎宾厅,巴登堡北部半山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斐兰-林德曾下榻过的旅馆在不知何故引发的爆炸中化为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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