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称随时听候召唤师差遣的矮人压根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件,他一大早起床,在走廊碰到送餐上来的旅馆女老板。
玛米端着餐盘站在门口,抬了好几次手都没敲在门上,她犹犹豫豫地问:“那小姑娘真的是林德?斐兰-林德?”
矮人眼珠子一转,并没有正面回答玛米的问题,从她手中接过餐盘:“交给我吧。”
“请帮我跟她道个歉。”女老板小声说,“我不知道她来了。我这儿很少发生这种情况的,小比利昨晚灌了太多马尿,已经被我丢进河里了,短时间不会再来骚扰她。”
瑟吉欧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您没事吧?”矮人夸张地展现出他的惊慌,“都怪我。”
召唤师面无表情地给安摩尔喂下最后一根马铃薯条。
要说她从上只精灵哈夏那儿学到什么,喂食绝对算是分数最高的一项。
安摩尔意犹未尽。
不是她贪心,单从生理需求而言,区区一碟薯条连塞牙缝都不够,她需要一整只羊羔、四分之一头牛,外加四到五磅的粗粮面包。
召唤师自己吃掉余下的半人份早餐,嗅了嗅安摩尔的唇部,感受了一阵她的心跳,在笔记本上写下观测结果。
安摩尔眼尖地瞥见了笔记的编号,十二。
虽然清楚召唤师并不是扭转了认知,但只要不饿肚子,哪怕在法则送她回中陆之前,一直老老实实当一只饭来张口的哈夏也不坏嘛。
只是在看到瑟吉欧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犯嘀咕。
从矮人的手语她当然不难看出对方有意示好的表示。搞不好,瑟吉欧一路跟着召唤师有一半是因为她。
但母亲的手伸不到未知年代的东域,安摩尔心知肚明。
如果梅尔德勋的势力能延展到这地方,所谓的哈夏不可能存在。召唤师也不可能光明正大走在人群中,接受人们的敬仰。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召唤师下了楼。
旅馆女老板玛米恰好在楼梯口,看样子专门在等她。
“斐兰-林德?”玛米犹犹豫豫地喊道。
召唤师停下,她对这名字的接受度和契合度与日俱增。
“真的是。”玛米眼神一亮,“你妈妈还好吗?”
不止安摩尔满肚子疑惑,瑟吉欧的脸上也写满问号:“玛米,你在说什么?”
“来喝杯茶吧。”玛米没搭理矮人,热络地向召唤师道,“她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哦?”
召唤师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立定在玛米对面。
“我想你不会很喜欢去大厅,跟我来吧。”
玛米把他们带到一楼里侧一间无人的餐厅。
“一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玛米为召唤师和矮人倒上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召来昨晚被烂酒鬼踢过一脚的哈夏,让它恭敬地向斐兰-林德鞠躬。
“再过几个月,它就满二十岁了。我最喜欢它,我管它叫阿九,它很漂亮,到现在也是。”玛米的语气不无自豪,“很多人问我这么好的哈夏从哪儿捡来的,我都会实话实说,但他们不相信我的回答,不相信斐兰-林德会送我哈夏。那意思,好像斐兰女士很了不起。”
安摩尔和对面的瑟吉欧大眼瞪小眼,召唤师望着餐桌的木纹,一如往常的沉默。
“林德是个好人。哦,我是说你妈妈。”玛米道,“比你善谈多了。”
安摩尔触摸到真相——玛米遇到的是双塔城堡挂着的那些画像中的一员,有这个可能,但不绝对。因为召唤师也曾匆匆掠过画像长廊,然而不为其中的任何一幅停驻过脚步。
召唤师微微倾身,专注聆听玛米叙述往事。她甚至还学着玛米像模像样地捧起木头做的杯子。
水曲柳木的法杖放在她左手边,迎接玛米时而拂过的视线,“我早上让人给我念名册的时候还没想到是你,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哪。但是你带着和你妈妈一样的手杖。”
玛米把法杖当成了手杖。但她很快修改了称呼,指着它说道,“林德称它是法杖,你们有学问的人专门用的,对不对?”
召唤师点点头。
“她也碰上了点小麻烦。”
玛米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心神沉入对人类而言算得上久远的二十年前。
“那时候我可能比你还小上几岁,小林德。住在镇子外十几里的农场,种我的茉莉花,养我的牛。他们管我叫疯玛米,因为我爹妈死了,而我还在他们的坟头上种花。”
二十年前,旧的斐兰-林德来过茉莉镇,但新的斐兰-林德却对此地毫无印象。
安摩尔在心中记下她对召唤师的第一次观测结果。
“我碰到她时,她可真糟糕,看起来像惹了□□烦,半个人杵在河里,无助极了。啊,这也是他们嘲笑我的一点。他们说斐兰女士不可能被河流绊到脚。她能让小溪改变流向,能让河面结冰,或者单独为她开一条路,但是永远不可能在茉莉小镇溺水。”
“他们说我是得了吃心忘想症。”玛米的眼角多了几条鱼尾纹,“对了,她还抱着你。”
是痴心妄想。安摩尔在心里纠正她。
“那天天阴沉沉的,第二天才是个大晴天。你的眼睛和天一样蓝,我记得很清楚。”
“现在也是。”
玛米望着召唤师的眼睛。斐兰-林德回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不知名的恳切。
瑟吉欧像是吓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尽力缩着自己的身体。
“总之啊,我给林德烧了一大桶洗澡水,给她吃了些鱼汤,还有一些土豆泥,她饿坏了。我还给你喂了羊奶。”
瑟吉欧“扑通”一声掉下小条凳。
玛米不悦地看着他:“你们矮人都这么不懂礼貌的吗?”
矮人尴尬地笑,揪揪辫子倒退着走出去:“很抱歉,大人,我什么都没听到。”他逃走的速度非常快,像是被恶龙追赶。
斐兰-林德——召唤师抓住玛米用来绑袖口的绳带,用眼神请求她继续讲。
小镇旅馆的老板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你妈妈没跟你讲过?”
不等召唤师有所回应,她自问自答道,“也是哦,如果林德真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肯定不愿意回忆这些糟心事儿。”
“真对不起,我不该随便提起来的。”玛米拍拍脸颊,“不过我挨了一次打之后也没再跟别人讲过,我把它放在心里了,小林德。那么可怕的过去,希望你妈妈也不要记得。”
召唤师“唰唰”写下几个单词,「后来呢?」
“你想知道啊。”玛米放松地笑起来,“她在我的小屋住了七天,她是个动不动就会陷入沉思的学者,嘿,女学者,真少见,是不是?”
“林德跟我讲了很多,南方、北方,内海、外海,她说她去过很多地方。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茉莉镇。”看着召唤师睁大的眼睛,玛米苦思冥想了片刻,“还提到过什么谷地,说那里有欺骗、谋杀。我记不了那么清楚,我不是学者,小林德。”
停了停,她又道,“她留给我九只哈夏,让它们帮我干农活,耕田,保护我那间破草屋,还帮我修篱笆,我可不像你们学者,我花了好久才勉勉强强同时控制一两只。这就够了。”
“我在前年攒够钱,买下了旅馆,我想如果你妈妈下次来的时候我能给她一个好地方住。小林德。”玛米的眼角溢出泪水,“她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是疯玛米,被赶出茉莉镇的疯玛米。可我现在是茉莉镇的旅馆老板。”
旅馆女老板嚎啕大哭。
“她……她说她很喜欢我种的茉莉花,所以、所以……”玛米泣不成声,“我种了好多茉莉,就在院子里,你看到了吗?”
召唤师手足无措。过了会儿,她让安摩尔出去拿毛巾。
安摩尔在转角的地方碰到瑟吉欧。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斐兰-林德,的确是个被世人灌注太多意义的名字,但并不仅仅单指一个人。
“我想这些没必要让别人知道。”经过瑟吉欧身旁时,矮人低声说道,“她是斐兰女士,迷雾行者,圣灵协会创始人,克里比最伟大的召唤师。”
矮人又打出了那个手势。
安摩尔拿毛巾回来,房间恢复了欢声笑语——主要来自旅馆女老板。
看上去她用围裙擦过泪水,脸上沾着油渍。
安摩尔遵照召唤师指示,把毛巾递给她,无可避免地和玛米产生了皮肤接触。
但玛米没有任何大惊小怪的反应,她甚至庄重地向安摩尔道谢。
“希望你妈妈一切都好。你会帮我转告她吗?”玛米问,“我很感激她。”
召唤师点头。
“你能在这里多留一天吗?我为你妈妈专门留下一间房间,是我这儿最好的。我每天都让阿九去打扫。阿九打扫得很干净。”玛米拍拍那只动作迟缓的哈夏,“它很能干。”
召唤师执笔的手悬在半空,最后用一个“好”字答应了旅馆女老板的请求,住进小镇旅馆最好的套间。
房间在二楼,起居室窗下是米芙娜尔河支流,卧室窗外则紧邻盛放的茉莉花。
召唤师喜欢那些颜色清淡但味道极具侵略性的花朵,写论文的地点转移到那扇抬头就能看到绿枝的窗户下。
还真是个小鬼头啊。
凝望着召唤师专心写作的背影,安摩尔放任自己沉醉于花香。
太阳神的车辇驶过中天时,一阵粗重又耳熟的响动唤醒安摩尔。
四只哈夏鱼贯进入房间。
召唤师蹲坐在地板上,她脚边是刚画好的法阵,和亡者之塔如出一辙的召唤阵。
她让哈夏挨个儿走进去,目送它们消失在白光之间。然后,召唤来新的哈夏替换掉它们。
接着,她又让新哈夏去找玛米,唤来了余下五只。
那只玛米最喜欢的阿九没有像它的同类那样消失在法阵,被新的、更好的哈夏取代。它站在法阵中央,召唤师拿法杖指着它,轻轻开合双唇。
似是给哈夏注入了与活人相似的生命力,老迈干瘪的身躯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萎缩的肌肉逐渐丰满,腰背挺直,布满褐斑、白发稀疏的头皮长出一簇簇红发。
待哈夏抬头面向召唤师时,安摩尔吃惊地张开嘴巴。
那是只……看不出是哈夏的哈夏——三十岁左右的人类女性,除了眼球浑浊泛白,无论是反光细腻的皮肤质感,亦或行走时流畅灵活的动作,以及那呈现出玫瑰红光泽的水亮长发,俱与活人无异。
安摩尔记下了一笔令心情异常沉重的观测结果。
很显然,小鬼头使用了时光回溯、生命回春之类的法术,是违反法则“时间”的禁术。
小召唤师跟那位陨神——
转念一想,这是在年代未知的东域,说不定还是在神陨纪年之前,安摩尔又释然了。
既然死灵召唤师都能备受推崇,何况区区禁术呢!
安摩尔抛开杂念,暗自构想旅馆女老板的反应。
“天哪!”
不出所料,玛米的尖叫响彻了小镇旅馆。她捂住嘴巴,然后捂着眼睛。
泪水从指缝间溢出,阿九体贴地送上毛巾。
玛米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抱着哈夏喊它的名字。
最后,她也给召唤师来了个隆重的,充满感激的拥抱,“你和你妈妈一样好,林德。”
召唤师僵硬地从玛米怀中退出来,望着又哭又笑的旅馆女老板,她有一点点的疑惑,也有一点点溢于言表的喜悦。
“不是。”斐兰-林德口齿清晰地说道。“她不是妈妈。”
她莞尔一笑,“Tor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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