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当日第一批投宿茉莉镇小镇旅馆的客人。
大厅热闹非凡,比斯丹莫刚刚结束的酒神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矮人费尽心思把斐兰-林德、山狸、安摩尔安置在还算闲散的角落,从人们的腹部、臀部乃至桌子下开辟出通往柜台的道路。
短时间内,他到不了目的地。
他们抵达旅店的时机相当不巧,正好有一支南方群岛来的旅行团队早了一刻钟踏入旅店,二十多名肤色黝黑的南方人围在柜台前等待登记。
矮人被淹没在汹涌人海。那些无所事事的酒徒经过一番交头接耳,商量好似的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三人。
比旅店大多数人高出一头的少女,把自己装进兜帽的召唤师,表情呆滞的——
“哎,你们快看,那是哈夏吧?”
话语穿过人群,直直朝安摩尔射来。
“不是说禁止哈夏入镇吗?难为我自己个背了那么多东西。哎,老酒这东西,不装进肚子里还挺沉的。”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推进,最终碰上哈夏——
“很软,热乎的。”醉醺醺的酒鬼从安摩尔肩膀拿开手,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扭头冲她咧嘴笑,“香的,你、你不是哈夏吗?”
安摩尔斜了他一眼,酒鬼还没注意,同伴接收到她眼中的愠怒,赶紧拉着酒鬼往旁边挪。
“快看!她耳朵是尖的耶!”酒鬼却不肯停手,软绵绵地摇晃肩膀,企图挣开同伴,“你有、嗝、有见过人耳朵是尖的吗?”
召唤师拿水曲柳木法杖用力戳向山狸。后者每次变成人型都显得郁郁寡欢,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次也不例外。
山狸灵敏地躲开召唤师的攻击,从安摩尔身后探头,揉揉脸,变回毛绒绒的猫脸,冲酒鬼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酒鬼被吓得摔倒在地,周围的议论声也小了些,但指指点点的动作都还在。
比活人苍白的肤色,使用时间越长越僵硬的动作,以及泛白浑浊的瞳孔,都是哈夏的典型特征。
和几只缓慢穿梭在大堂旅客间的哈夏相比,光从外表看,安摩尔的确与活人无异。
但她的动作趋向哈夏,而且人们把她当成哈夏,她也没出口反驳。
通常在极具贬义时,哈夏才会作为形容词和活人产生联系。某种意义上来说,哈夏的地位比一匹拉货的骡子、一只会产奶的羊还要低下。
安摩尔悲哀地认识到,虽然哈夏生前是活人,也是克里比人的忠实奴仆。但没有人会乐意跟哈夏平起平坐,哈夏是奴仆,仅此而已。
“她是哈夏。”
“是活人。”
“我也觉得是活人。”
同样的争论也传到斐兰-林德耳中。
召唤师神游天外的空寂表情一点点收紧,唇线渐渐绷直。她拉下兜帽,映着大厅无处不在的油灯、烛光,蔚蓝眼睛里翻滚着暴雨将至的阴郁。
她不是那种能够明确表达出喜怒哀乐的人,常年的隐居生活剥夺了她的情绪表达能力。
“我看是活人。”一名两眼通红、脸色却比其他人苍白的酒徒举起餐叉,“哈夏的皮比我老婆烤的蛋糕还硬。”
说着,他扎向一只为他送下酒菜的老年哈夏。
如他所言,叉尖在哈夏的手背上落下三点白痕。除此之外,酒徒只撼动了它手腕上缠挂的香包,这玩意儿一般用来掩饰老旧哈夏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
哈夏放下餐盘,颤巍巍地转身离开,酒徒咧开嘴,大笑着踢它。“你们看,它比我家那只断腿的老母牛走得还慢!快点啊废物!”
它确实老了,老得无法加快速度,佝偻的身躯也无法保持重心,踉踉跄跄地往前栽去。
没人愿意和哈夏发生接触,酒徒们哄叫着避开它。
在酒徒后面的召唤师握紧水曲柳木法杖。这根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透明宝石,此刻,它亮起蓝紫色光芒。
一名奋力从柜台挤过来的健壮女人扶稳了哈夏,“小比利!你他娘的再敢这么做,以后别来我这了!我不欢迎你!”
“玛米,别这样,我再也不敢了。”小比利笑嘻嘻地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举高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我乖乖的。”
“你最好识相点!”玛米恶狠狠地剐他一眼,牵起老哈夏的手腕带他分开人群,返回柜台。
小比利对着她的屁股流了会儿口水,转过身端起酒杯,隔着啤酒杯底望向安摩尔。
“嗨!大人,都弄好了!”矮人瑟吉欧艰难地从人群中钻出来,手里举着两块门牌,“跟我来吧。”
召唤师几乎在他招手的同时起身,法杖顶端的微弱光芒也随之熄灭。
矮人看来不是第一次来茉莉镇,熟门熟路地领着召唤师往后面走。
回字形的小镇旅馆统共三层,地上一层半是客房,地下室用作酒窖和仓库。
“我们可以在镇上休息一晚上,天亮启程,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就能到巴登堡。”矮人边走边说道,“您如果明天想游览下茉莉镇也完全可以。茉莉镇盛产茉莉,现在又是花开的季节。”
像是为这句话做注解,馥郁的茉莉芳香扑鼻而来。
天井的花圃里种满了长枝逶迤的茉莉,大多比人还高。高个少女在这里找到了自信,喵呜喵呜叫着,在召唤师还没有任何动作之前变身冲进花丛。
进到还算安静的院子,召唤师的脸色总算和缓少许。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山狸,只让安摩尔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臭小鬼。
相处时间久了,召唤师的品性逐渐暴露。
她拿瑟吉欧没辙。
矮人唬弄小鬼头有一手,他总是能把召唤师引领到他决定好的道路上,进斯丹莫是,担任向导亦是。
换作更会藏匿情绪的,安摩尔或许会认为是随遇而安。但小鬼头的种种表现却是没有主见、随波逐流。她每次都让自己跌进瑟吉欧设下的圈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瑟吉欧-金拇指,自称北方农场来的商人,其能量却上通斯丹莫拉法奇、双塔城堡领事,下达旅馆老板、南方矮人酿酒大师——
祈祷他心存善意,对召唤师没有太多不利企图吧。安摩尔在心里深长叹息。虽然目前看来,形势对她有利。
至少,能让她获得进食的权利。
“这是旅馆目前空出的最好房间了。”矮人耸耸肩,替召唤师撑开门,“您有什么需要,只管敲墙壁,我就在旁边,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召唤师携着满身戾气迈步进去,挥手示意安摩尔关门。
安摩尔垂下视线。
她确信自己传达出了警告的意味,矮人的表情随之郑重而审慎。他拽拽头顶的小辫子,竖起右手大拇指,左手也做出相同姿势,然后,十指交握举高到额头。
安摩尔的惊疑被关在门后。
她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有别于之前一厢情愿解读出的协助,矮人手势传达出的含义无比清晰——我是你的盟友,精灵。
尽管母亲声称矮人是梅尔德勋的盟友,但中陆的矮人大多离群索居,且不屑于使用通用语。唯有一套手势密语从上个历法时代流传下来,作为矮人与血精灵独有的沟通方式。
她的推断没错,这地方跟中陆有关。
由格格塔尔率领的矮人五百年前越过天堑登陆东域,并不是意外。
召唤师停笔,回身看到尖耳朵三号仍然呆呆地站在门后,有些疑惑。她召来哈夏,附耳贴在哈夏胸前仔细聆听了一阵,这才放心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今日的最后一笔,安然入眠。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安摩尔期待的释放控制并没有如期出现。
后半夜,面向茉莉花丛的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安摩尔最初以为是山狸,但少女的动作轻盈曼妙,时刻带着猫科动物的优雅。
而这动静听起来多少有些笨重。
她微微扭动脖颈,背对窗外的召唤师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熟了。
“哈,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哈夏。”一声咕哝伴随浓重酒气飘入房间,“只有哈夏会放弃床铺,像个木头人,哦不,像个哈夏站着。”
不速之客是被旅店老板玛米痛骂过的小比利。
令安摩尔感到吃惊的是,明明喝醉了,小比利的动作却很稳重,他轻而易举地撬开窗户榫头,卸下了窗框。
召唤师就在那时睁开眼睛,她一直醒着。她握紧法杖,另一只手拉着安摩尔的腰带,将她带到床上。
她有一百个咒语惩罚破窗而入的小偷,但没轮到她出手,不速之客一声惨叫从二楼掉下去。
下面响起中年女人传遍整个旅店的怒骂:“烂酒鬼小比利!你老婆跟人跑了,你儿子也不要你了!竟敢来我这儿当贼!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臭水沟,连苍蝇都不想叮你一口!”
玛米的声音和棍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交相应和,她还不忘冲二楼喊:“别担心,小姑娘,有我看着呢,放心睡觉吧!”
召唤师翻过身,带着些许不安凑到安摩尔唇边嗅了嗅。
她的眼睛映着月色熠熠闪亮,像夜空,不过比夜空更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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