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经历过小镇旅馆那有惊无险的撬窗事件,瑟吉欧周密安排了后面的行程。
直到抵达巴登堡,这一路上没出现过任何波折。
任何。
茉莉镇旅馆的花丛里头仿佛隐藏了传送阵,自打头天晚上钻进去,山狸少女再也没出现过。而召唤师一点儿也不为她担忧。
回想山狸出现的场景,安摩尔猜测她可能也是受某种未知咒语锁定,只有在召唤师需要、并且能想起来她时,她才会出现。
这样看来,召唤师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愈发神秘的斐兰-林德在玛米的悉心招待下度过了相当愉快的一天,然后精神饱满地踏上去巴登堡的路。
有阵子安摩尔很疑惑,为什么放着顺流而下的水路不走,要不辞辛苦地走陆路。
在离巴登堡西部入口二十里的地方,安摩尔的疑问得到解答。她意外地看到昨天就已离开茉莉镇的南方旅行团,现在仍滞留在入城关卡等候检查。
上百艘行船在米芙娜尔河的下游大摆长龙,熏染至陆路的酒香使安摩尔不由回想起酒神节盛况。
“酒神节的余韵。”瑟吉欧颇为怀念,“下一次,要等到三年后了。”
召唤师收回视线,兀自打开一瓶「三神酒」,小抿了两口。
等了一刻钟,他们顺利入城。
巴登堡是一座面积辽阔的人类城市,建筑风格比斯丹莫活泼圆润,但也不乏庄重。它位于米芙娜尔河入海的第一梯队,主要建筑群大体呈弓形分布在海口沿岸,零散的小岛如同黑珍珠散落在广阔的水域上。
更远的海平面则矗立着十数座早早亮起火光的哨塔。
与斯丹莫的别称白城相比,巴登堡的色彩亮丽而鲜艳。到处飘荡着花花绿绿的旗帜,高大的建筑物外表粉刷了整块的明黄、天蓝,与橙红屋顶相映成辉,唯恐被后方灰头土脸的丘陵抢去瞭望镜的风采。
时过黄昏,太阳神的车辇正悬挂在天堑上方,依稀看到银月浮现于海平面。
“大人,巴登堡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不如我们先去旅馆稍事休息。”
召唤师不置可否。
矮人扬起马鞭,吹响了嘹亮的哨声。
新的旅馆——看外表就比小镇旅馆高档许多——坐落于巴登堡中部靠北的山腰。
看到矮人把一大袋钱币放上旅馆柜台,而柜员漫不经心地收起来,安摩尔感叹不已,这旅馆肯定级别不低。
的确如此。
穿着修身制服和白色长筒袜的侍应生带他们上三楼,开门瞬间,扑面而来的奢华动摇了安摩尔甘当哈夏的决心。
毫不夸张地说,比她的寝宫更豪华。桌椅、立柜、寝具餐具,触目所及的每样东西都闪烁着璀璨金光,地毯定然织入了金线,墙面上贴的肯定是金箔。
凡此种种,极大地满足了安摩尔对闪亮事物的本能追求。
召唤师却不然。
她微微翕动鼻翼,径自打开落地窗,倾泻而入的清凉海风吹散了房间内浓郁的熏香。
视野绝佳。
即便像安摩尔站在门口,照样可以俯瞰大半个巴登堡。
城市依据地形而建,王宫在与旅馆遥遥相对的南部,采用了金色装点四角的塔楼圆顶,厚重的墨绿色则披拂于主建筑群的顶部,间或点缀着金色边框的窗户和白色大理石扶壁。
“我们有专门的哈夏存栏,会帮您照顾仆从。”侍应生斜睨安摩尔,他见多识广地辨识出她的身份,“我们会像对待尊贵的客人一样对待它们,您完全可以放心。”
不等召唤师有所回应,矮人将两枚银币塞进侍应生的口袋,“不,她不一样。”
安摩尔利用有限的控制权朝他眨眼。
侍应生脸上滑过一丝狼狈的慌乱,他躬身道:“那么,不打扰您休息了。”
瑟吉欧和侍应生一同离开三楼。
“她看起来……海神在上,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啊,希望那位女士不会怪罪我。”侍应生喃喃道,“可怕的误会。”
瑟吉欧塞给他第三枚银币,“不会的。”
他们下到二楼,进入一间简朴得与民居差不太多的房间,矮人跃坐上高脚椅,“现在,跟我谈谈冈索大公和沙西耶勋爵。”
侍应生朝门外两侧张望了几眼,然后关上门,与矮人抵膝而坐。
那扇和三楼一样面向大半个巴登堡的窗户紧紧关闭,窗台外面落下两只拳头大的灰色雀鸟,它们一动不动,仿佛正有人借助它们的耳朵,倾听室内二人谈话。
海风吹走了笼罩内陆的初夏的溽热,甚至有几分令安摩尔瑟缩的清凉。
嘴巴里残留着一缕咸涩。
不知是不是因为靠海,旅馆浴室打孔的竹管洒下来的水尝起来有股海水特有的咸味儿,要么就是加了珍稀的浴盐。
并不是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更不是安摩尔一时兴起有意去品味东域的洗澡水……
这事情从头到尾透露出令人困窘的古怪。
矮人离开后没多久,召唤师召她一同进入浴室。
小鬼头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在斯丹莫的矮人旅馆她也这么做过。
可那次她失去了意识。就像是自我保护机制发挥作用,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因而避免了很多……尴尬。安摩尔想。或许将其形容为不堪回首更恰当。
小鬼头仔仔细细帮她清理了每一寸皮肤(连甲缝间的污垢也没放过),在召唤师巧妙的指挥下,她显得非常配合和享受这次沐浴。
可事实不是这样。
她的体温持续升高。召唤师一度以为是水太烫,经过一番复杂调试,洗澡水降到了接近冰水的温度。
不得不说,召唤师很体贴。
像过去有机会服侍她的女仆那般体贴。
可是……
女仆不会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胸腹,倾听她心脏跳动的声响。
而且,名义上来说,斐兰-林德——克里比最伟大的召唤师——是她的主人。召唤师的每一个指令她都得无条件服从。
可她的主人像一只失了宠的小怪兽,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确认她的心脏仍在跳动,她的呼吸没有腐烂的异味。
斐兰-林德害怕她像那只精灵哈夏,因为食用了过多食物导致变质腐烂,最后不得不埋骨大地,怕她失去心跳。
怕她……
死去。
安摩尔抬起眼帘,召唤师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巴登峡湾的夜景。
海水冲刷木板,抓挠人们的脚底。偶尔一个浪头打过来,人们会高高举杯,然后把混合了海水的酒一口气吞下去,接着,大声尖叫。
这是在巴登堡下城区的底特里长街,夜晚涨潮时这地方就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海上长廊。
不止本地市民,克里比各地旅客汇聚于此,尤其是在酒神节刚刚结束的这段时间。小船直接停靠在长廊旁,一手把钱币交给老板,另一只手接过货物,而后撑桨离开,一气呵成。
底特里长街连通了巴登堡的每一条下行街道,不管原来在哪儿,只要沿着一条路或者沿着地势往下走,总会到海边。
召唤师起初是漫无目的地乱走。她撇下了瑟吉欧,而后者对此见怪不怪,等召唤师到了长街才慢悠悠追上来。
后来召唤师领略到底特里长街的魅力,有意识地寻找着她感兴趣的。
巧合的是,她感兴趣的恰恰也是安摩尔的兴趣所在。
食物。
她们分享了深海生鱼刺身、帕莫蛏子、钉螺、裹着鱼子酱的夹片面包,以及哈约什烤肉、纳特橘子烧野鸡等诸多叫不上名字但有滋有味的内陆特产。
无比美妙的夜晚。
自从安摩尔到东域,不,甚至称得上出生以来最美好的夜晚。
她吃了八分饱,放松精神,困扰她多时的洗澡事件也抛在脑后。
但这一切在他们漫步至中部大道,准备回旅店时戛然而止。
“那是只哈夏!”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
安摩尔猛地一激灵。她忽然意识到巴登堡少了什么,从入城到此时此地,她没看到过一只哈夏。
矮人冲召唤师打了个手势,让她先行离开。他转过身,面向那名显然喝醉了的男人。后者面庞红褐,体型精瘦,肌肉结实的手臂暴起虬结青筋,手上因长期浸泡而坏死的皮肤褪去一半,被粉嫩新皮替代。
他是个渔民,要么是码头工人。
召唤师没看懂瑟吉欧的手势,又或者不愿依从。她也停下来,似乎因竟有人敢冲斐兰女士大喊大叫而兴起几分趣味。
“她,没错,就是那个,是哈夏!我敢保证!”喝醉的男人继续喊道,“这个外地人,嗝、拿哈夏来挑衅我们!”
矮人一溜小跑来到那人跟前,有礼貌地询问他怎么称呼,有什么误会。
他大概是跟上流人物相处久了,一时未能转换身份,他的彬彬有礼换来对方一记足足让他飞出好几码的重拳。
回答瑟吉欧的不是动手打人的那个,而是突然聚集的十几个外貌差不多的当地人——
“我们是谁?!”他们咆哮道,“我们是被贵族老爷们踹出码头的三千名码头工人!”
码头工人们把召唤师和她的奴仆团团围拢。
“你们搞错了!”瑟吉欧从地上爬起来,挤进包围圈,“她不是哈夏。”
是的,我不是哈夏。安摩尔努力眨眼,试图向愤怒的工人们传达这一实情。
“它就是,我看得出来,那些抢了我们饭碗的哈夏跟它一模一样,走起路来像只喝醉的蠢鹌鹑,而且它不说话。”
瑟吉欧急得冒火,“她真的不是,她会——”
然而召唤师却在这时举高了纸张,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是的,她是。」
霎时间,奔腾上长廊的海浪变作岩浆,底特里长街与中部大道丁字路口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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