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法阵上的是名肌肉刚硬但形状健美的男性精灵。胸前的贯穿伤应该是终结他漫长寿命的致命一击。
精灵右手僵硬地抬在半空,拇指虚扣,形成抓握的姿势。
他死得很不瞑目。
倘若他知道死后会被传送到陌生地域当一只没脑子的哈夏,恐怕他会更警觉或是更努力地和敌人搏斗。安摩尔猜想。高傲的精灵受不起屈辱,无论是死前,亦或死后。
种族特征明显的往生者窸窸窣窣地曲起腿,纤长的手指撑着地面,如同一个刚学会爬行便迫不及待想站起来的幼儿,咯咯吱吱地扭着脖颈,寻找能让它依附的东西。
它也像被打断了四肢的怪物,每一根骨头都在和让它强行活动的神秘力量斗争,非常不协调。
召唤师抬手在空中画出无从辨识的符号,借此打开了隐藏在往生者体内的行动开关,它用近乎弹跳的动作站直,走出法阵。
肌肉和关节运动的轨迹充满精灵这一种族特有的美感。
它活了。
安摩尔提高警觉。
看来不能小瞧了小鬼头。
精灵还没睁开眼睛,看不出眸色。因失去生命力而显得灰败的铜黄长发毛糙纠结,单从这点来看,和她的精灵血统属于不同分支。
新“同类”身材高挑,比安摩尔高出五六寸。
身高一向是安摩尔的痛点。
少年时期尚能寄希望于成年的馈赠,然而成年时仅仅象征性拔高的一寸。毋论母亲作何感想,安摩尔反正是很绝望。
因此,除了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尖耳朵,从安摩尔身上看不出其他精灵特征。
召唤师倒是抓得很准。
好了,现在已经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克里比并非异世界,结合《克里比限制条令》提到的天堑,克里比的真面目跃然眼前。
东域,迈哈罗维奇。
“世界的尽头,
血海之彼岸。
通往苍穹之巅的阶梯,
地上界硕果仅存的法则支柱。”
想想无数地理学家探索家如何言之凿凿,声明血海彼岸直入云霄的天堑是世界尽头,以保护地上界免遭无尽虚空的吞噬,安摩尔几乎要笑出声来。
那抹微笑从哈夏的脸上浮现实在古怪至极,观望安摩尔的召唤师眉头上扬,移开视线,转而从默多克手中接过一枚透明水晶。
她握着水晶,让它整体置于手指的围合。
淡淡的乳白光线从指缝间溢出。
房间静默了几秒钟。
默多克屏住呼吸。
见识到斐兰女士亲手制作召唤石的机会可不多。
当召唤师摊开手掌时,往生者——新的哈夏睁开眼睛。
水晶的颜色也随之发生变化,变成和往生精灵眸色相同的微带浑浊的琥珀色。它胸前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默多克惊赞道:“女士,您真是颠覆想象的了不起。”
像是回应默多克的称赞,精灵哈夏转向他,姿态优雅地鞠了一躬。迈着轻盈的脚步来到安摩尔左手边,与她并肩而立。
默多克动用了全身的脂肪才控制住自己没往后弹开。
通常来说,哈夏从出现在法阵到成为可供操控的乖顺奴仆,需要短则半月、长达一个季度的制作流程:要给往生者纹上复杂的咒语,最大程度保持新鲜;要将同样的咒语雕刻在水晶石上,往里面注入生命力;最后,让召唤石成为哈夏与役使主产生连接的中枢。
当然了,制作哈夏的时间成本会直观体现在它的价格上。譬如老酒,愈是年代久远,愈是价值非凡。
斐兰-林德几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协会一名召唤大师半月的工作量。
他用余光偷瞄专心记笔记的召唤师,仿若噩梦初醒,光秃秃的脑袋上沁出大颗汗水。
“让出自阁下之手的尤物光着身子可不好。”默多克笑道,他扭头看向门外,吩咐仆人去取衣物。
不多时,走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仆人不仅带回衣物,连领事的大公子菲利普也一同领来。
“父、父亲。”
默多克没理会不成器的长子,抖开亚麻织物披在精灵哈夏的身上。
哈夏躬身低头,恭顺如接受奖赏的忠实仆从。
默多克近乎慈爱地抚平新哈夏肩部褶皱。要是没有皮肤细腻而冰冷的触感,根本看不出它是往生者。
“父亲!”菲利普抬高音调,“我、有有要事要跟您商量。”
默多克狠狠瞪他,随后向召唤师再三鞠躬,留下仆人侍奉左右,和菲利普离开亡者之塔。
“你最好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默多克对菲利普的冒失相当不满。如果时间够久,他本有机会窥探斐兰女士的笔记。
“是、是这样。”菲利普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好让舌头不再打颤,“斐兰女士的行李取回来了。”他把声音压到最低,“也检、检查过了。没有、有特别……”
默多克沉吟不语,心里快速盘算着。
他有些后悔这么着急邀请斐兰女士回归双塔城堡。传说她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对覆盖整个克里比的财富之网更是不屑一顾,一心沉迷研究召唤哈夏的学术。
可传言还说斐兰女士餐风饮露,被天席地,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迷雾行者。他让仆人准备的夜宵和早点仅仅出于待客之道,谁知道最后连残渣都不剩。
他是不是怠慢了斐兰女士?
拉法奇。
是他透露这次回归的斐兰女士不同往常,是个懵懂无知的小鬼头,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他应该好好作一番准备。
不止是圣灵协会的最高规格,他应该用接待国王的标准安排。
“父亲。”菲利普忐忑地呼唤道,“还、还有三只……”
“闭嘴!别烦我。”
默多克摆手,他正想到关键的地方。
亡者之塔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默多克必须得承认,斐兰女士露的这一手超乎他的预料。
能把制作周期从半个月缩至短短几分钟……若她能在双塔城堡住上一个月,产量相当可观。
还有那只柔韧的精灵哈夏,以及那只女仆们汇报会做鬼脸的女哈夏——特供贵族阶层的哈夏,是时候提上议程了。
而这一切都在默多克-萨雷出任斯丹莫领事期间发生。
沉思了片刻,他道,“写封信给蔷薇府,叫拉法奇或者克洛斯或者随便市政府随便哪个部长下午腾出时间,就说商讨巴丹堡的供需问题。”
菲利普的眼皮惊惧地抽搐了下。
克洛斯已经在路上了。
可他断然不敢忤逆父亲,更不敢就这样泄露克洛斯和他之间的合作。
默多克转过身,见菲利普仍杵在原地,不悦地斥责道:“还不快去!”
“好、好的,父亲。”
默多克-萨雷十年才从风岩城派遣来到斯丹莫,出任圣灵协会领事。默多克交际手段圆润如他的身材,和拉法奇及一干部长兼议员私交甚笃。
随外派同来的长子菲利普则完全相反,因为天生的口齿缺陷,他始终无法融入白城社交圈。
城主的次子克洛斯是菲利普屈指可数的朋友——尽管他们的关系用“朋友”来形容实在抬举菲利普。
克洛斯更像是颐指气使的上级,而他,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被使唤的下人的角色。
有时候,菲利普觉得他和哈夏差不了多少。
好在身为协会领事的长子,虽然父亲认为是浪费,但还是迫于规定教授了菲利普差遣哈夏的技巧。
只要有召唤石,他就可以向哈夏传达一些简单的指令。
斐兰-林德昨夜去蔷薇府前寄存了三只哈夏在旅店。菲利普顺路把它们带回城堡。
父亲说写封信给蔷薇府,没说是让他送还是让哈夏送。
他可以带封口信过去,如果在路上碰到克洛斯……希望他能耐心听自己说完。
菲利普低头来到马厩。
他拿出那枚浅棕色的水晶石,应他的召唤出列的是一只老年哈夏。菲利普踩着凳子爬上马,想了想,换成灰绿色的那枚。
腿部肌肉健壮的女性哈夏替代老年哈夏,紧跟不怎么听菲利普使唤的棕毛马驹。
一刻钟后,菲利普在斯丹莫与城堡的中间地带碰上克洛斯。
斯丹莫城主的独子克洛斯眼圈乌黑,神情烦躁,看起来又和他时时刻刻散发迷人魅力的情人缠绵了一晚上。
他老是把那女人说成浆糊:白腻、黏糊糊、令他作呕。
那女人是才思敏捷的克洛斯议员的唯一弱点。因为每次见到她,克洛斯便会两腿发软,心甘情愿让她贴在身上。
看到小个子萨雷,克洛斯的脸色从阴天转为乌云盖顶:“你出来做什么?”
菲利普抱着马脖子跳下来,“父……”一张嘴,他就知道不妙。然而越着急舌头越不听使唤,他“父”了一长串,在克洛斯的马鞭甩过来前,菲利普闭上眼睛。
“父亲让我带口信给蔷薇府下午要去跟大人们商讨和巴丹堡的供需问题。”
哈夏的产出及其一切收益归属于圣灵协会,但若干年前,作为协会创始人的斐兰女士就曾与诸多城邦签订了中立协议。
圣灵协会永远不会发展成独立政体,它必须依附城堡所在的当地政府。哈夏每一笔交易产生的利润都要拨出一部分作为税收上缴给政府。
相应的,双塔城堡的中立性不可动摇——无论所在地政府与临近城邦积怨如何,都与协会无关。
协会只提供商品,不提供援助。
虽然相互输送利益,却无法将利益扩大,这种看似没有深入发展必要的关系决定了政府和圣灵协会只能是也必须是简单对等的交易伙伴。
在此基础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横亘于政府与城堡之间,双塔城堡不可邀请政府官员登门,更不能在城堡谈论公事。
说出了关键点,菲利普逐渐放松,“他可能看出了什么。”
菲利普回想在亡者之塔见识到的新哈夏。
“听说,斐兰女士只用了一眨眼,就……就召唤出了哈夏。”菲利普大着胆子说道,“可能,可能我们太小看她了。”
他是想说克洛斯你太小看斐兰。
但跟克洛斯相交这么多年来,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克洛斯议员不会错,错的永远是他。
菲利普把脑袋垂到了胸口。
看着他自怨自艾的模样,克罗斯不由冒出一股无名火。他扬起马鞭,把火气发泄在那只跟着菲利普来的哈夏身上。
“放勇敢点,小萨雷。”克洛斯没好气地说,“她就是个小鬼头。”
“可是你昨天也看到了,她在蔷薇府……”
菲利普想起昨晚那让在场宾客瞠目结舌的一幕。
“那是幻术。”克洛斯道,“只是欺骗眼睛的幻术,都是假的。只要你不被表象骗到,那种幻术根本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幻术?”菲利普鹦鹉学舌,“都是假的?”
克洛斯额头爆出青紫的血管,他的耐心即将告罄,“没错,巴登堡的沙西耶勋爵亲口告诉我的,他们那儿随便一个幻术师都会玩那种把戏。”
“巴登堡的沙西耶勋爵?”
菲利普迷茫地在脑海搜索这个名字。
“是时候扩充你的小脑袋瓜了,小萨雷阁下,它连麻雀都比不上。”克洛斯大声说道,这是条人迹罕至的乡间小道,他可顾不上把礼仪展现给让他快要喘不过气的藤蔓杂草。
“昨天去过蔷薇府的客人,巴登堡大公派来的贸易使者。要是你老爹没急着赶去给小鬼头拍马屁,你本有机会结识他。”
“是、是吗?”菲利普难以置信。
“没错。”克洛斯按捺下内心暴涨的火焰,故作亲密地朝菲利普挤了挤眼睛,“再说了,我不是给你带了这个吗?”
他从马鞍上悬挂的牛皮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丢给菲利普。
“有这玩意儿,别说小女孩了,一头大象也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
小纸包在菲利普手中弹了起来,更像是他有意要把这包杀人的东西丢开。然而纸包像长了眼睛,又落回他手里。
“这是什么?”
克洛斯满不在乎地说:“麻药粉。”
“好了,小萨雷,你的口信带到了,我现在返回别馆,时刻迎接萨雷领事的到来。”克洛斯双腿夹紧马腹,掉头回白城,“它无色无味,涂在面包上,放进茶水里,随你的喜好。你要是乐意,可以把整包都放进去。”
菲利普把麻药粉塞进他随身携带的小钱包里,慢吞吞地上了马。
走了一段路,小萨雷忽然想起那只女性哈夏还在原地。他握紧召唤石向哈夏传去返回城堡的指令。
一百三十码外,女哈夏浑浊的眼睛里划过一道不输于活人的精光。
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她也不是恢复了生机。
是她真正的主人听到了她听到的话,仅此而已。
双塔城堡,亡者之塔。
召唤师侧耳倾听的姿势持续了解决一磅牛排所需的时间——是安摩尔饿了十天之后风卷残云的一餐——大约有一分钟之久。
她将琥珀色召唤石从左手换到右手,这是个无意义的动作,但那名新鲜出阵的精灵哈夏也从安摩尔的左边换到右边。
它经过面前时,安摩尔清晰地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
行了,承认吧,保鲜手段做得再好,都无法掩饰它是一名往生者,一具尸体的事实。
她到底在为召唤师粉饰什么。
她已经知道克里比就是迈哈洛维奇,是不被克里维亚其他地域所知晓的新大陆。
而看似未经人事的女孩——实际上是一个面目多变、诡计多端的黑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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