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奇物作为某种身份的标识,继而演化成为比所有者本身更具有辨识度的存在,安摩尔见过两三次。
在故乡时,她就很喜欢拿着母亲的奇物作为敲门砖,鲜少出现被拒之门外的窘境(她自己反倒没几个人认得)。
再从她的出生年往前数,她的母亲曾凭借龙骨权杖威慑盟军,参与(甚至称得上主导)了改变历法的大战。
附带一提,龙骨权杖的官方授权复刻版陈列在博物馆,作为旧时代的见证,供亿万生灵瞻仰。
为物品赋予比所有者更深重的含义,似乎适用于所有智慧生物。
因此,斐兰-林德或许只是象征某种身份的名字。
望着画像上容貌、气质不尽相同的女孩们,安摩尔觉得还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如果仅仅是身份,为何功绩都归于一人——从诗歌和只字片语中她能够解读出人们对“斐兰-林德”的敬畏全然投向召唤师,而不仅仅是那个名字。
可召唤师对世事的懵懂,以及她偶尔流露出的无措却也不似假象。
传说与真人的割裂感……嗯,放在艾尔尼拉,肯定有一帮老学者愿意深入研究。至于她么……
听到缓缓接近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隐藏于气流的呼吸,安摩尔收起散漫的思绪,迅速转进立柱投下的阴影。如何扮演哈夏她已然驾轻就熟。
片刻后,召唤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双臂环握着那支不起眼的法杖,轻易找到安摩尔所在的位置,投来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疑惑。
有贝尔-哈德诺之环为前鉴,安摩尔一度怀疑召唤师的法杖是不是也是什么奇物的简易体,让持有者能自如运用远超资历的高等级默咒。
召唤师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摩尔,蔚蓝如海的眼睛泛出莫名的情绪,眉间渐渐蹙起的纹路让情绪显得趋向负面。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发生短暂碰触。
安摩尔心里敲起鼓。
是欢欣的鼓。是伴随着自由号角吹响的轻快鼓点。
召唤师终于发现她的与众不同,打算将她从桎梏中释放出来吗?
安摩尔心怀着如此期冀。但她扮演哈夏太过投入以至于忘了自己仍是自由身,可以趁此机会表达她的诉求。
召唤师无声地看了她片刻,眼中的阴云慢慢散去,她转身回到卧室。
爬上床,斐兰将那枚黑水晶召唤石放回枕头下,将绵软的鹅毛被拉到下颌。想了想,她又做起来,拿过枕头边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写下一行字:
「金月七号(尖耳朵三号),是一只格外淘气的哈夏。」后缀:「暂无失控之虞」。
她咬了咬笔头,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另一个研究题目:《往生者的种族特性是否影响哈夏的行为特征》。
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的安摩尔自然没感觉到失望。
夜晚,出乎意料的宁静。
似乎阴谋家们都躲去暗处打磨尖牙利爪了。
只有小鬼头莫名其妙梦游了一阵。
安摩尔心中油然泛起悲凉:还有什么能比她自身存在更糟糕的?
遍数意识之海残余的若干记忆流,安摩尔还真找不到比自己更悲惨的。吁了口气,她放任自己沉入摇曳梦乡。
……
“没错。”
“真看不出,大人的食量真不错。”
“是,我早上看到空盘子吓了一跳呢。”
“……”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将安摩尔从睡梦中唤醒。
两名咬耳朵的女仆从东侧走廊出现,一人推着摆满食物的餐车,另一人则飞快瞟了安摩尔一眼。
在她们看来,这只让领事念念不忘的哈夏果然很像活人。
尤其在它盯着餐车时。
它看起来对食物充满欲望,因而显得无比生动。
“它真的在看耶。”女仆搡了搡她的同伴,“你看它的眼睛,还会发光。”
同伴保持餐车平稳往前,也看向安摩尔,“呀,它好像还在吞口水诶!”
安摩尔抬起下颌,朝她们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啊!”
“呀!”
女仆尖叫着丢下餐车掉头回去。
安摩尔洋洋得意地活动着酸痛的颈椎,保持一夜的低头动作是会给肌肉造成负担。常年饥一餐饱一餐,她的体能比普通人类更弱。
舒展开四肢,安摩尔的目光在餐车和卧室门之间逡巡。
刚才两声尖叫,召唤师该醒了吧?
不好说,或许她会想再多睡一会儿呢?
她看上去明明是个会赖床的小女孩。
琳琅满目的食物是第一驱动力,烤肉和面包的纹理写满了给安摩尔“快来吃我们”的理由。明知机不可失,安摩尔如饿龙般扑过去。
然而惊喜总在不经意间。
对四肢的控制权在到达餐车前丧失,新的指令未能及时传达过来。安摩尔前脚绊后脚,结结实实地栽倒在地。
地毯的味道显然不如烤到七分熟的小牛排或者面包来得美妙。
面包还是刚出炉并且涂满蜂蜜的!
怀揣着忧郁又不甘的心情,安摩尔在召唤师的役使下,迈着僵硬的步子来到她跟前。
召唤师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没等安摩尔解读出她的肢体语言,召唤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哈夏不需要吃东西」。
呵!纸条还是在旅馆里用过的。
安摩尔斜睨她,试图用眼神传达出“我不是哈夏所以我需要吃东西”的意愿,但她知道这是徒劳。
恢复自由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
召唤师默默收起纸条,垂下的眼睫敛去一丝疑惑。
现烤牛排四溢的香味不止蛊惑了安摩尔,同样让召唤师从负面情绪的打压中抬起头。
她指派安摩尔干脆把餐车推进卧室——如此惨绝人寰的指令让安摩尔连叹息的力气都没了。
召唤师用过早餐,太阳神的车辇也驶向了中天,光头领事默多克亲自来邀请召唤师斐兰-林德去亡者之塔观摩最新一批哈夏的诞生。
得知这块神奇的地域,或者说这个神奇的世界名为克里比,安摩尔犹豫继续称呼普照大地的发光体为太阳神是否合适。
不过光亮洒上皮肤同时带来令人犯困的热度,安摩尔决心不再关注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您可能有所不知,最近巴丹堡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听说正和它邻近的几个城邦打仗。圣灵协会谨遵您的指示,不会参与城邦之间的利益纷争。”
默多克憨厚地笑了两声。
“但在把哈夏投入战争领域这项研究上,我们也一直没有放弃努力。”
斐兰-林德(见识那排画像后,安摩尔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名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将一卷羊皮纸塞进哈夏的背包。
留意到她的举动,默多克迹不可寻地撇了下嘴角。随后,他用更殷勤的笑容掩盖了无意间流露的轻蔑。
这一幕却被安摩尔收归眼底。
“听说您以前从来不会让哈夏长时间停留在生之塔。”默多克若似不经意地问道,“您对这只哈夏很特殊。”
因为我是活的,不是往生者。安摩尔主动提供了答案,然而默多克无法探知他人思维。就算可以,他也不会屈尊降贵地钻进一只哈夏的意识之海。
斐兰的哑舌与其说是一种缺陷,毋宁称之为屏障更恰当。
她寂然无声地穿过长廊,来到连空气都带着腐臭因子的亡者之塔,置默多克的指引如罔顾。
这为她是斐兰-林德提供了新的佐证。安摩尔每次放弃探究召唤师身份时,总会诡谲地出现新线索。
经过第一扇门,斐兰脚步不停,将法杖从左手换到右手,同时轻轻翕动鼻翼。
安摩尔在此后不久嗅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水果行将腐烂所散发出的独特的甜腻酒香。
死亡的味道。
二十几天前,安摩尔从高塔的地下密室苏醒,周围也萦绕着类似的气味。之后她受召唤师指令身不由己地离开那里,后来也再没找到密室的入口。
斐兰推开第三扇门。
圆形法阵出现在众人面前。
悬浮于法阵上方的金色发光符文安摩尔熟悉极了。
所有威力巨大的咒语皆须借助上古神系的力量——神陨纪年之前,操法者的通用语正是与眼下这些符文同出一脉的古龙语。
尽管安摩尔的魔力之种像烤熟的地瓜,发不出魔法嫩芽,但古龙语却是她的第二母语。
为了让她流浪时有保命的技能,自安摩尔有记忆以来,她就疲于应付母亲为她找的各科学者,其中不乏顶尖的大法师和圣骑士。但不管是法术还是剑术,以致被母亲斥为旁门左道的工程术,安摩尔总是无法发挥其应有的效果。
私下里,老师们向艾尔尼拉的管家反映:殿下的资质实为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
碍于母亲的地位,那帮自持清高的老头子老奶奶深谙点到即止的真理,省略的内容敬请阁下自行领会。
遍数各任导师,好像那名教授工程术而却让安摩尔只学会了开锁术的侏儒老师点破过奥秘,留下一张“此子只知偷奸耍滑,是个完全没有上进心的大混子”的字条,不辞而别。
哪怕是掌握一两个词汇即可呼风唤雨的古龙语,于安摩尔而言,也仅仅是维护家庭和谐的工具。
她最擅长也是唯一擅长的技能是语言,最大的理想就是把通用语推广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不管她被法则随机传送到哪里,都不必再去学拗口的陌生语种。
至于每个导师都要询问的梦想……
嗯,她的梦想是每天醒来都能放开肚皮吃到饱。
回想归回想,一眼扫过去,安摩尔顺利读出符文的涵义。
“以时间之名
失去魂魄的往生者
听从我意志的召唤
以仆役之身
重回世间”
和她预料的相去不远,是召唤往生者的咒语。
简短而有目的性。
口吻却和她熟知的咒语有极大的差异。
安摩尔熟知的操法者向来自诩为神的仆人,诸如“听从我意志”之类目空一切的咒语,似乎只听母亲讲过。
唔。有意思。
安摩尔束手立在一旁,召唤师虽未下达新的指令,让她停下来的位置却正好错开光头领事。不用看到那张油腻而又故作憨厚的圆脸,安摩尔很是欣慰。
斐兰附身检视法阵是否完好。
缓缓转动的符文所散发的光芒,在召唤师接近时愈加炽盛。淡金色柔光笼罩了她的一半身体,勾勒出明暗交错的侧脸线条。召唤师宽大的衣袍随重力牵引下滑,颀长后颈上起伏的骨点展露无遗。
安摩尔内心一动。她见过这幅场景。
只是忽然想不起是在梦里,还是在某个未知年代的画布上。
伸手覆上法阵一角,斐兰回头看向安摩尔,一侧唇角略微扬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像是在说,看好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