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出那辆看起来华贵无比实则品味堪忧的金顶马车给召唤师,默多克搭乘朴实的蔷薇府公车居前带路。
双塔城堡位于斯丹莫的东北隅,远看似乎全然笼罩在高山阴影下,近看一半披拂月光,一般沉寂于黑暗。
安摩尔搜索了意识之海,找出在荒原深处那座高塔里看到的有关双塔城堡的注解。
双塔。
生之塔,亡者之塔。
曝露于日光与月光的生之塔庇佑生人。
亡者之塔则是往生者的居宿之地。
距离城堡越近,有关城堡的更多内容如同林间小路隐约的月色,往往在误以为黑暗主宰整个世界时,悄然露出一星指点迷津的光辉。
每年,数以百计的往生者接受召唤出现在亡者之塔的法阵中,经过繁琐精密的制作流程,化身成为受控于主人的灵活奴仆。
没错,法阵的确是由署名“斐兰-林德”的神秘人物绘制,圣灵协会之所以长盛不衰,全然依托于源源不断输送往生者的法阵。
因而,称其为双塔的主人并无不当。
问题在于召唤师是那位“斐兰女士”吗?
自那名老守卫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怀疑便深植安摩尔内心,与之相伴的,是担忧——将哈夏绑定在召唤石上的法术如何运作,安摩尔摸不着一点儿头绪,而召唤石握在小鬼头召唤师手里,那么,一旦召唤师被大家看穿她不是“斐兰女士”,而是一个骗子……
啧。
动半边脑袋想一想都知道下场不妙。
但她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写,更无法和召唤师正面交流,这一路跟在马车后面“吧嗒吧嗒”追得两条腿都快折了。
装饰着粉白蔷薇的马车在通往城堡的岔路口停下。默多克挪动他那圆滚滚的高大身躯来到金色马车旁,隔着车窗询问召唤师是否愿意下车步行。
出于不为人知的原因,城堡与主路相连的缓坡修砌了低矮的石阶。宽度足够两辆四驾马车并行,但走在上面难免牺牲舒适度。
马车里静无回音,默多克用宽大肥厚的手掌摩挲反光的后脑,耐心等待了片刻。鉴于召唤师未屈尊下车,默多克二选一,挥手示意车夫继续前行。
他回身的瞬间,召唤师的手杖探出窗帘,石阶在月光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轮沉重地碾压过每一级台阶,抹消了等级之差,填平缝隙,将其变为平整光滑的道路。
马车平稳驶入城堡,道路再度变回原样。
目睹地形变化的安摩尔意外平静,她以令自己感到吃惊的速度接受了召唤师种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有条有理地分析她的专长。
她统共施放了三次法术,除去首次令灰鸦和陆龟退避三舍的结界,后两次都和大地有关。
安摩尔对法力波动的感知十分敏锐,操法者固然有派系之别,但法力的源头无不来自于构成世界的基础元素,乃至——时间。
可召唤师……
安摩尔惆怅地在心里微微叹气,或许是自身不受控制导致感知力受损。她至今尚无从得知召唤师的法力构成。
虽然看起来才刚成年,但召唤师真的是人们口口称颂的“斐兰女士”也说不定。
来自迷雾平原神秘高塔的召唤师,本身也是一个巨大谜题。
月光挥洒在鼻尖让她不由自主眨眼时,酸痛的双腿再次不受控制地大步向前,安摩尔忽然意识到,比起召唤师的惊人表现,无意间听到的针对召唤师的阴谋才是她当下更应该关心的事情。
毕竟,召唤师不会强迫她跳舞。
马车停在庭院,召唤师在默多克的引领下登上楼梯。
默多克给召唤师安排的卧室在生之塔东南侧二楼,与亡者之塔只隔了一道走廊。
“这样,您的仆从就可以第一时间响应您的召唤。”默多克对自己的体贴颇为得意,抬高了下巴,“当然,城堡的所有人也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作为圣灵协会驻斯丹莫的领事,默多克虽是初次接待斐兰-林德,但协会有关于如何招待斐兰女士的指导手册。
收到蔷薇府通知,默多克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其中自然少不了哈夏),按照最高规格为贝尔-哈德诺之环的主人准备下榻之所。
安摩尔站在烛光下,用余光描摹立柱精美的花纹图案,非常不情愿对上光头领事默多克那时不时窥探的目光。
赤|裸裸、不加掩饰、肆无忌惮的打量。
在对方眼中她难道不该是呆滞无神近乎死物的奴仆吗?
他送召唤师到房间门口,出于礼节站在门外,将注意力一半放在观察房间的召唤师身上,另一半,鬼鬼祟祟、无孔不入地钻进安摩尔皮肤的每一条纹路。
身为圣灵协会高阶官员,与城主平起平坐的一城之领事,默多克一眼便看出了安摩尔的价值——她实在太新鲜了,有种活物的气息。她的眼神也如猫狗般灵动。
联系到斐兰女士突如其来的回归,默多克-萨雷不难猜出缘由,斐兰女士的伟大研究步入新的领域,她将像此前的每一次回返,为协会的发展提供新的思路。
他,默多克-萨雷,何其荣幸,将会见证一切。
离开前,默多克的手掌拂过安摩尔的肩膀。指尖温热触感让他心神荡漾,协会研究室提出的畅想,或许,很快就要实现了。
安摩尔在心里唾骂了对方千万遍。
如果能解除限制,她不介意把光头男踩成肉泥。
嫌恶之情在一刻钟后被仆人送到门口的餐车分解成对食物的渴望。
面包、蜂蜜、蔬果以及……肉。
“阁下,领事为您准备了夜宵。”
通报完,仆人稍作等待便自行离去。
安摩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食物,腹中正演奏着有史以来最为悲怆的饥饿交响曲。
一只烤羊腿,唔,半只羊角面包也好。
好饿……
做着在诗人与石头旅馆同样的尝试,安摩尔不期然收到召唤师的传召,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餐车上移开目光,步入那间精心布置的卧室。
依照卧室的定义,房间大得不可思议。
四角立柱挂着帷幔的床坐落于中央,对面是延及两侧墙壁的浅黄色缎面窗帘。唯有召唤师驻足的角落敞开少许,泠泠月色倾泻而入,多半照亮书桌,细细的一缕洒在召唤师面上。
月色凉爽,五官投下的阴影使召唤师看起来虚长了几岁,一眼看过去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鬼头。另外有种阴郁而缠绵的气息自她陷入阴影的双眼中悄然萌发。
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占据了两面墙壁的宽度,一眼看去,书脊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是可怕的蚊蝇小虫泛滥成灾。
安摩尔垂下视线,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艾尔尼拉图书馆——她最痛恨但也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
召唤师凭窗眺望了良久夜色,才下达新的指令。
两只哈夏齐心协力把梯子搬到召唤师指定的位置。安摩尔攀爬到最高处,为召唤师取下一本大部头硬皮书。
单就书架的一尘不染而言,城堡对这间房间的照料可谓悉心备至。
多亏房间的辽阔,送书给召唤师的路上,安摩尔记下了这本书的名字:《克里比限制条令》.柳真-汉弗莱编撰。
封面的底图是一副蔓延至无名海域的地图,有几分眼熟,似乎在迷雾平原那座高塔里看到过。
咀嚼着关键信息,安摩尔不知不觉到了召唤师面前。递书过去时,对方看了她几秒钟,并没有马上让她离开房间。
召唤师带着些许期待望着这只哈夏,像是在等它说话。
然而安摩尔的注意力却被书桌上的各色水晶召唤石攫取。
自由的希望近在咫尺,安摩尔心潮澎湃。
召唤师没有让安摩尔离开房间,即使后知后觉,安摩尔也发现了召唤师对待她好像跟“同类”不同。
快把法术解开呀。安摩尔无声呼吁。
遗憾的是,召唤师听不到。
取下额环放在摊开的羊皮纸旁,召唤师运笔如飞。
她的灵感总是突如其来,在高塔里是,在旅馆里是,在这座暗影处潜伏了阴谋的城堡亦然。
安摩尔站的位置看不到她写的内容,倒是旁边翻开的书籍窥得到一星半点的内容。
《克里比限制条令》。
真稀奇。安摩尔遍寻意识之海,发现高塔的书房里没见过这本书。
她还以为那地方把这块神秘地域的书籍统统笼入其中了呢。
“……克里比是世界唯一适合人类生存的大陆,西侧为天堑,三面为海……”
嗯?
安摩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唯一的大陆?
作者把中陆、北境、西域和龙岛放哪儿去了?
这个把死灵召唤师当成权贵人物的神奇地域果然是另外一个世界吗?
安摩尔陷入迷茫的失智期。
月色隐退,召唤师搁笔,爬上床休息。
陡然放松的四肢提醒安摩尔控制权回归,她可以去进食了。
她扫了眼书桌,召唤石不见踪影,那本《克里比限制条令》也被合上了。伸向大部头书的手停在半空,对食物的渴望让安摩尔决定先抛开这本大部头,也让她忽略了帷幔里召唤师若有所思的探询。
黑水晶召唤石握在年轻女孩的掌心,定时闪烁的蓝紫色光芒昭示着主人并未解除对哈夏的控制。
那只哈夏……
召唤师慢慢躺下去。
哈夏,是不能自由行动的。
一无所知的安摩尔狂奔向餐车。
过去无数次经验告诉安摩尔,必须抓紧一切机会填饱肚子。任何像她这般颠沛流离的倒霉蛋都会视其如信条。
吃饱了这顿,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顿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门口那满满一车为“斐兰女士”准备的夜宵看上去丰盛,实则徒有其表,安摩尔的用餐速度如同飓风,眨眼间将其扫荡一空。
反正仆人说过会随时补充……
说过吗?安摩尔歪头想想,就当说过了吧。
吃掉最后一块面包,安摩尔微带遗憾地打了个嗝。
七分饱,能支撑两天。
乐观点想,也许下一顿就在明天呢。
安摩尔转身,既然到了召唤师放松控制的夜晚,她也该在有限的范围内好好探索这座城堡。
直角型走廊上对称分布着数十盏油灯,左边返回是属于哈夏的亡者之塔,右边过去则是生之塔。
无论什么年代,阴谋总是从人类的脑袋瓜里诞生完善,安摩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
恢复控制权,感应力相应灵敏许多,安摩尔敏锐地察觉到窥伺感,但又很肯定不是生者的目光。
没过多久,安摩尔找到了目光的来源,也恍然意识到为什么连同拉法奇、领事萨德在内的大人物会对召唤师的身份笃信不已。
墙上一排整齐画像俱是年轻女孩,有些绿眼睛黄头发,有些灰眼睛红头发,面容冷峻的、甜美微笑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戴着那枚精巧的红宝石额环。
贝尔-哈德诺之环。
斐兰女士并不是一个人,只是贝尔-哈德诺的主人。
她真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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