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的那个夏天,姜意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特意多逗留了一会儿。
程茵和姜和平早晨一起床因为早饭的煎蛋煎得过火而大吵一架,连带着碗碟,把电饭锅都砸了,他们扬言第二天就要去民政局离婚。
姜意禾提着小书包无措地站在家门口,昨夜还说好要一起送她上学的父母,一个抓着她说,要不要和爸爸一起过,爸爸做生意,养得起你;另一个说,跟着妈妈吧,妈妈虽然工作普通但胜在稳定,你还小,不能缺少母爱。
母爱这种东西,自很久之前,就从她的生活里丧失掉了。
姜意禾不想回家,中午放学后在校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同学问起,她只说是在等爸爸妈妈来接,他们太忙了,又堵车,她得多等一阵子。
午饭去学校附近的包子店买了一屉小笼包解决,吃了半屉她就噎得直流眼泪,那天的醋真酸。
黑心老板看她是个小女孩,找给她一张10块钱假.币,直到去小卖铺买泡泡糖,她才知道原来那种像是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一样的,手感软绵绵的就是假.币。
小卖铺老板呵斥她小小年纪心思太坏,肯定是家长没教好。
她的家长确实没教好她,但是她也知道花假.币是骗人。老板言辞难听,还扬言下午要去找她班主任,把她的坏孩子行为昭告全校。
她掀翻一整盒大大泡泡糖,撒丫子就跑,老板在身后暴跳如雷。
反正别人觉得她坏,那么她就坏个彻底。
翻进教室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同桌来了问她:“哎?姜意禾,你怎么来这么早啊?”
她翻开英语书大声地朗读课文,假装没听到,以此遮掩自己的那么一丁点儿,却极其重要的自尊心。
放学后她趴在学校走廊把所有的家庭作业都写完了,才磨磨唧唧地晃出了校门。
不想回家面对一地的狼藉,不想被程茵和姜和平连番盘问到底要选择他们之中的谁。
她绕了一大圈,跑到小区背后的人工湖拖延时间。
夏天的时候,她常跟前后楼的小伙伴去那里打水漂,下水和野鸭子一起玩,有时候还能抓到鱼苗和泥鳅,看到掠过水面,嬉戏飞舞的蜻蜓。
那天,她遇到了个小泥鳅。
他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一张惨白的小脸,像个被泡发了的发面馒头。
长挺漂亮,挣扎起来,那张脸皱成一团,居然也不丑。
小泥鳅大声地喊:“救命——救救我——”
“我要淹死了——”
姜意禾上学四年,学得最好的两门课,一门是思想品德,另一门是游泳课。
游泳课是程茵给她报的,程茵说游泳塑造女孩子身材曲线,姜意禾到现在拥有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身高也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应该得益于此。
她也不知自己那天哪来的勇气,弃湖边的“禁止下水”的告示于不顾,都没预估水深几米,扔下书包,一个猛子扎入水。
游泳课学到的技巧生了作用,她游到小泥鳅求救的地方,才发现水刚到她的脖子。
……这,也不至于淹死吧。
而且,他好像比她高一些啊。
可是这个小泥鳅一直在挣扎,脸色从白到红,最后直接涨成了青紫的猪肝色,满面惊慌。
姜意禾憋了口气,游着把他拽上了岸,旁边已经有路过的大人们开始拍照了。
于是那个夏天,她作为英勇救人的城市小英雄上了市报社会板块头条。
记者和电视台的采访接连不断,还给她发了个奖杯。
那年她被评为校年度三好学生,姜和平和程茵罕见地不打架也不争吵了,常对她露出笑容,让她以为,只有好好学习,多拿奖状,才能让他们停止战争。
接受电视台采访那天,那个小泥鳅就缩在她身边,身板儿都挺不直,头垂得低低的,很怕生。
记者的话筒和摄像机像是战争电影里的墙头大炮,轰到他们脸上来。
小泥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吓哭了,嗷呜嗷呜的,哭声像一头幼狼。
记者问:“小朋友,你为什么救他呀?”
九岁的姜意禾拍了拍还没发育起来的胸脯,童言无忌:“我看他长那么好看,淹死多可惜!”
当时救了他她才知道,他是被家属院里的那群坏孩子推入的水,他没学过游泳,只能扑腾着求救,如果不是她路过……
水那么浅,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
她想到他那天在水里白成了发面馒头的脸,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程茵买给她的生日蛋糕,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你别哭了,以后我保护你!”
“……”小泥鳅吓得抽抽搭搭的,哭声哽在嗓子眼儿,然后,哭得更凶了。
姜意禾是家属院的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她拍了拍他的肩,也不知自己从什么地方模仿来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提我名字,没人再欺负你!”
*
游泳池深一米五,才没过她肩。当年那个人工湖的水深,也才刚到这个位置。
都是不至于淹死的深度,可他每次都挣扎得很厉害。
连星河匆忙叫来酒店工作人员和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们,一齐帮助姜意禾把陈情捞上了岸。
往日满身戾气,傲骨铮铮的少年,像是个被戳泄了气的皮球,虚弱地躺在岸边,苍白成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姜意禾借助水的浮力撑着自己上了岸,她浑身全湿了,只有头顶是干的,负一层的暖气开得不是很足,温度只比水下好那么一些,她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
躺在岸边的少年苍白得几近透明,毫无生气。
姜意禾有点害怕,想上去喊他一声,手刚伸出去,他突然咳出来两口水,神情很痛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她吓得心惊肉跳,怔怔地缩回了手。
“这孩子怎么掉下去的……”
“自己掉进去吧?”
“没被人推?”
“没有吧……刚才真吓我一跳。”
连星河拍着陈情,晃着他,焦急地喊:“喂,陈情,陈情——醒醒!”
姜意禾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爬过来看着他,那年他落水上岸,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倒真像条失水上岸的小泥鳅。
现在的他身形不若当年那样孱弱瘦小,四肢却绷成了根根一触即断的弦。
“他怕水,一直都怕……”连星河摇了摇头,生怕陈情听到似地,很小声地说,“那年他妈去世他也在船上……差点儿就一起淹死了。”
姜意禾心惊之余,有点儿不明白了。
轮船失事应该是她离开家属院后发生的事情,她第一次救他的时候,他好像就特别怕水了。
连星河叹着气,也不多说了,喊来服务生拿了两条大浴巾,和姜意禾一齐把陈情包裹住。泳池旁边的地面太凉了,他那副模样像是身处寒窖。
男孩子的动作总归是粗野不细心的,细微之处需要女生来完成。
姜意禾牵起浴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垫到他身下去。
她垫好他的后脑勺,用手微微抬起,不小心,触到他后颈的皮肤,他浑身都冷得要死,只有这一块儿是滚热的。
她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缩了下手。
陈情察觉到她手心温热的触感,缓缓地,睁开了眼。
黑眸沉沉,映着的全是她惊慌的面容。
她张了张唇:“陈……”
倏地——
两条手臂横于她身侧,收拢。
她跌卧到他胸膛上,被他紧紧抱住。
“……”她心跳都要停了。
两具冰冷的躯体贴合,稍感舒适。
渐渐地,他觉得浑身的神经都放松了,血液重新在身体中复苏,流淌起来。
怀里抱着的,是个生命鲜活,脸色通红的小姑娘,而不是具冰冷的尸体,不是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殆尽的骇浪。
窒息感退潮一般从身体中慢慢消退。
他沉溺于这种获得全新生命力的感觉,不由地,拢了拢臂弯,抱她更紧。
小姑娘的身上有一丝很清淡的香气,像沐浴露的味道,樱花香草味,甜丝丝的,在他鼻尖萦绕。
他靠在她肩窝,一颗心跳得很平稳。
“陈情……”
他轻阖着眼,濡湿的睫毛掠过她耳际,呼吸沉沉的,
“别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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