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存衡正要外出,一身墨绿常服,挺拔如青松。绕过假山石,正好撞见姜虞蹙着远山秀眉,神思忧愁,心不在焉地走着,他拦住她:“怎么走路不看路?”
姜虞仰头,眼中忧愁还未消,双颊微盈,挤出一个笑来:“兄长。”
“出了什么事?”姜存衡拧起眉头,问。
姜虞倒不是不信任兄长,只是这事也算帝王家要藏的隐秘,她着实不好讲。但她却也有疑问,索性问出了口:“兄长,你在宫中当值,可知陛下为何如此不待见九殿下?”
姜存衡皱眉,想了想道:“我倒未见陛下表现过对九殿下的不待见。”他沉思片刻,又低声开口:“但若说宫中人的态度,的确大多都看低九皇子,认为他出身低贱。”
宫中人的态度多少能反应皇帝的态度。
姜虞想到晏城的话,继续追问:“那陛下可有私下罚九殿下?”
姜存衡本是不多过问妹妹的事,但见她如此上心,此等帝王家事又不是臣下多该追问的,他担心姜虞道走深了拉不回来,就多问了句:“你为何对九殿下的事如此上心?”
姜虞怔了怔,双颊一躁。
她深知兄长是值得信任的,便实诚道:“九殿下是个极好的人,我喜欢他。”
四面八方都灌着风,姜存衡像被吹傻了般,愣了好一会,方才接受了这个消息。
他并不是势利之人,九皇子显贵还是低微他都不介怀,但他着实没想到妹妹和冷宫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九皇子能扯到一块去。
“他可喜欢你?”姜存衡问。
“喜欢咧。”姜虞笑。
姜存衡原本还想再劝上一劝,但见姜虞确然欢喜,便咽下了话,打算自己暗暗考察一下。
“这样就好,母亲与皇后那你得需仔细交代一下。”姜存衡道。
姜虞叹了口气。皇后那算是妥了,母亲那却是有点难说。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嫁与太子,将姜乔彻底踩在脚下,若知道她仰慕的是冷宫的九皇子,必然会严词反对。
姜存衡看出自己妹妹的顾虑:“若你觉得时机对了,母亲那我会去帮你说一二句。”
姜虞眼睛一亮,眉眼舒展,对兄长展颜一笑:“兄长果真是最好的兄长。”
姜存衡赧然,咳嗽两声:“不必说这些。”他甩甩衣袖,举步离开。
姜虞笑了笑。
兄长面硬心软,瞧着骇人,却出乎意料的腼腆。
姜虞绕过假山,视线无阻隔,入目是透亮如镜的冰湖,倒映出寒梅与絮云。
几个家生的小童不知事的在上头玩闹,冰面光滑,闹着闹着便跌了跤,牵扯着接连摔倒。
冰层尚厚,没有碎裂。姜虞看着担心,将他们全都叫了出来,又遣仆人将冰面砸开,砸碎后将碎冰捞了出来,扔进了后院的一方深井中。
她上一世这个时刻并未在意晏城,不大记得晏城在哪个宴会中被推入湖中落下腿疾,但这件事闹得极大,她也耳闻了些传言,大致清楚前因后果。
晏城本是受折辱也一言不发的隐忍性格,当时不知为何同四皇子和那群纨绔厮打起来,混乱之间,竟被个不大的小孩推下了湖。
湖面结了冰,晏城实打实栽在上头,冰面托不起他这股冲力,碎了个四四八八,尖锐的碎冰刺开他的布衣,划过他肌肤,遍体都是细碎的伤。
他本想游上岸,几个纨绔同四皇子一起拿着长竹竿推远他,他在湖里冻到脸色发紫,游到远处的岸上才爬了起来。
姜虞家中的湖不如宫中大,但瞧见结冰的湖,她总忍不住想到晏城将来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她得看好晏城,不让他受伤了。
初四,天朗气清。连日的雪停了,枯枝还压着夜间残雪,远见如梨花团簇。
家中为她办了盛大的及笄宴,高朋满座,冠盖云集。
嬷嬷细致地替她描眉贴花黄,瞧着镜中精致芙蓉玉面,她忍不住惊叹:“姑娘是老奴见过最美的人。”
镜中的美人明眸流转,皓齿丹唇,有如皎而高洁的月,美得不沾尘世气。
姜虞轻轻叹了一声。
她昨夜又去托兄长帮她问问晏城消息,但兄长还未来告诉她,也不知是什么境况。
“今日姐姐及笄,我先恭贺姐姐了。”姜乔进她屋来,在见到姜虞面容那一刻,眼角狠狠一抽。
她额间贴了梅印,好似梅林踩水而来的仙子。
姜乔捏紧了手帕。嫡姐美得耀眼又无攻击性,她怨恨这样招眼的嫡姐,只想踩她入泥,让她晓得她比不过自己。
姜虞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姜乔挤出笑,有心怼她:“我前些天有些问题请教太子殿下,顺嘴向他提了姐姐,他说十分盼着今日,让我代他向姐姐道贺。”
姜虞垂眸,拿起水红唇纸抿了一口。
“你喜欢太子?”姜虞问。
前世还当真信了她的鬼话,欢喜谢她,今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想到前世轻信的自己,她便忍不住哂笑。
姜乔被她直白的话激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姜虞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往常她说什么都会应,如今连着两次下她脸了。
“姜虞,你粗鄙得像乡野妇人!”姜乔忍不下这股气,柳眉倒竖骂道。
“那你不喜欢太子?”
“你若再无端生事,我就告给父亲,让他好好惩治你!”
“姜乔,”姜虞任嬷嬷整理好衣裳,走到她面前:“你若喜欢太子便喜欢,没必要瞒我。”
朝日生晖,洒落满屋。
曦光满身,光中姜虞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
姜乔鼻子酸涩,愤愤道:“你想施舍我,看我的笑话?”
“你这种生来就拿到一切的人根本不明白,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一件一件靠自己夺过来。”她推了姜虞一把,往外跑去。
姜虞看着她背影:“我不欠你什么。”
她顿了一下脚,摔门出去。
姜虞扶了扶头顶盘发,走出后院的井边。
井中冰块堆到井口,姜虞垂头看着冰块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瞧见一个摇曳模糊的黑影慢慢接近自己。
姜虞猛地回头。
晏城每一步走都得极轻,他原本只想暗中观望,远远窥探,但却难以控制地一点一点一点走近她,像被线扯着一样,她坐在那收线,他如同线那头牵着的木偶,不受自己控制地被拉近她。
但他没料到她会忽然回头。
她眼里藏着细微的紧张,却在看清他那一刻所以紧张化作翩鸿踏水去,只余下层层漾开的温柔水波。
晏城失神了一瞬,随之而来,是胸膛充实猛烈的震动。
姜虞跑上来:“皇帝他怎么罚你了?”
晏城先前拿话讽她,现在懊恼起先前的自己。
若不跟她说皇帝用低劣卑鄙的手段折磨他,她就不会如此为他忧心。
晏城笑了笑:“没罚我。”
“不信。”
“没罚,”晏城恨不得巴心巴肝把自己身份都摊开给她看:“你别听其他人讲,我没那么可怜。”
姜虞仰着头,含笑睇他:“别骗我啊。”
她杏眼弯成月牙,柔得像三月春风。
晏城心中像被无数的蚂蚁啃噬,即细又痒,还有隐秘的痛。
“不骗你。”
他骗了她。
掩映在树后的姜乔,双手搭在树上,露出一只眼,惊讶地看着井边的两人。
她原本坐在这生闷气,万万没想到看见如此骇俗的一幕。
姜虞怎么会舍弃太子选这个衣着破旧的九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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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礼原是皇后打算来与她主持,但事出从急,皇后还在太子床前日夜担忧,哪怕是晏城下的手,多少也对姜虞有了芥蒂,今日便未来参加。
齐成容便出来做她及笄礼的主持。
丝竹管弦声如山涧清溪慢淌,温柔舒畅。
屋内只有几位长辈,出乎姜虞意料,皇帝竟也在座间。
齐成容郑重缓慢地将一枝琉璃梅花步摇簪在姜虞云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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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侯家的世子章霖倚在假山石上,几个纨绔也各自闲散绕着他,时不时传来几声哄笑。
四皇子从山石边转过,见他们聊得正酣,随口问:“聊什么这么开心?”
魏其候家的世子嬉皮笑脸道:“听章兄将他风流韵事呢。”
另一纨绔插嘴:“这还同你将来大嫂有干系。”
皇后属意姜虞不是什么密事了。
晏楚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跟这群人玩得近,闻言饶有兴致地问:“说来我听听。”
几个纨绔哈哈大笑:“那姜小姐瞧着恬静得跟个仙女儿似的,你瞧,”一个纨绔将章霖的手扯出来,他手中一支剔透白玉簪横握:“有印象吧?这支簪子是上年姜虞经常簪的那支,我就琢磨最近怎么不见她簪,原来是暗中送给章兄了。”
几个纨绔眉眼挑起,戏谑地看向章霖,哄笑起来。
章霖在哄笑声中脸躁红起来。
他家与左相间是世交,姜虞从小就粉雕玉琢,又乖又温和,他爱跟着她一起玩。
但自他撞见姜乔背后说姜虞坏话,骂了她一通后,姜虞便臭骂了他一顿,再也不同他玩了。
到如今,他与姜虞虽从小一起长大,但连陌生人还不如。
姜虞一天天长开,从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长成了天然雕琢的美人,他却日渐平庸。
许多贵族子弟对她都有天然的好感,但众人心中都知她与太子才是般配的一对,故而顶多背后聊聊这位美人。
章霖将自己的情愫压在心底,但又总忍不住肖想。
姜虞没看出他的心思,但他幼时骂过的姜乔看了出来,寻他道:“你看我长姐簪那支玉兰簪可好看?”
他点头。
“我拿来送你,你只要装作是我长姐送你的即可。”姜乔道。
这正合章霖心意,他一口应下。
纨绔起哄道:“章兄,你说姜小姐都将簪子送你了,你就没回人家点什么?”
晏城从石子路过来,冷冷看着倚在假山石上的章霖,突然一脚踹了过去。
章霖被踹飞了几步远,玉簪脱手,甩在半空中。晏城脚尖踩力跃上前接住。
几个纨绔蜂拥上去,对着晏城一顿揍,拳头哐哐雨点般砸下去。
晏城两只手护住簪子,没有护自己,也没有反击。
他们不配拥有她的东西,肮脏的嘴也不配谈论她。
他瞳色一片漆黑。
这些人在他心中,已经是死物了。
章霖十岁的弟弟跑来,看见自己哥哥从地上爬起来揍对着假山站着的男子。
晏楚嘴里骂骂咧咧:“我没来找你麻烦就算不错,你还敢送上门来。”
章霖也一头火气,一拳打在他脸上:“簪子拿出来。”
晏楚反应过来,惊讶道:“不是,九弟,你这低贱的出身,难不成还暗中觊觎人姜小姐?”
几个纨绔闻言哈哈大笑。
章霖更为光火,去扳他的手。
晏城垂眸毫无波澜的眼猝然抬起,雾沉沉地直盯着章霖。
章霖对上他深渊一样的眼,竟不禁胆颤心惊。
下一刻他为自己被这个低贱的皇子所震慑而恼怒,更加用力地去扳晏城的掌心。
晏城本是不想在她及笄礼时发火的。
他忍了许久,心里的火气烧成了岩浆,一层一层烧到他全身,他拿石头划伤了手臂,依旧无法压下他的怒气。
耳朵里还不断灌进污言秽语,他再难以忍受,一脚踹翻了那个男子。
现在,这个人还试图抢他的玉簪。
皇帝一辈子都糊涂,但他说对了一件事。
卧床之侧,他容不得他人酣睡。
他爱姜虞,想看她眼里心底只有他一人。他容不得别人来窥探。
晏城弯唇,勾起一个残忍的笑。
下一刻,章霖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他踩上他的胸口,反复用力地碾。
章霖不断挣扎,却被他死死踩着,根本站不起来。
章霖的弟弟看得惊呆了,哭哭啼啼地冲上去撞他后背,其他几个纨绔回过神,纷纷去扯开他。
但晏城脚像在地上扎了根,他们几人合力也拿他没办法。
章霖的弟弟后退几步,尖叫着冲上去,用自己所有力量撞开他。
晏城往脚踝看了一眼,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正疾疾飞向他。
若当真撞上他的脚踝,只怕这只腿就废了。
他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
皇帝未免太心急。他想毁了姜虞的及笄,那他宁愿自伤。
借着章霖弟弟冲过来的力,他往前一扑,栽进了湖中。
湖水冰冷刺骨,他运功压住寒气,往岸边游。
晏楚喊:“拿竿子来,让他多泡会儿。”
另一头,姜虞礼成。
一个太监走进来,在皇帝耳边耳语了几句。皇帝面色一冷,甩袖往外去。
姜虞隐隐有不好的猜想,提裙跟了上去。
眼看皇帝往湖边那条路去,她心里不安的想法越来越甚,她加快了步伐,甚至超过了皇帝,尽她所有力量往湖边跑。
步摇随她越发快的步伐撞得叮叮咚咚响。
她尽力压住心头的慌乱。
不该是这个时候,晏城是在皇宫中落湖的。
但看见湖边围着的人时,她心头哐当一声响。
她拨开人群。
晏城泡在湖水中,一边划开水往岸边游,一边被用竹竿推向湖中间。
倘若晏城握住竹竿,他们便将这跟竹竿丢弃,湖心已有好几跟被丢弃的竹竿。
四周的人都在看笑话,好似晏城是被戏耍的猴儿,供他们观赏。
姜虞用了狠力,抢了晏楚手上的竹竿,晏楚一时不察,竟真脱手让她拿了去。
姜虞将竹竿伸向晏城,抹了一把眼尾的泪,强压住心头的愤怒和难过,对晏城喊:“你抓住,我拉你起来。”
这点冻水对晏城来讲并不算什么,他从小摸打滚爬,接受的训练比这狠的多了去。
这些都是幼稚的把戏,入不得他的眼。
但他看不得姜虞的泪。
他拉住姜虞的竹竿,怕她拉着累,只将手搭了上去,尽力往她那边游去。
章霖面色复杂地看着姜虞,犹豫了很久,拿着竹竿走上前,打算帮她。
姜虞看着走过来的章霖,杏眼微红,推开他的竹竿,凶巴巴地斥他:“你走开。”
晏城原本还介怀发簪的事,见章霖吃了个憋,他瞬间心情大好,在水里蹬出几朵大水花。
这发簪,必定是他偷来捡来的。
他还有姜虞赠的小香囊呢,贴身配饰。
待晏城游回岸,姜虞拉了他一把。
一触到他的手,就是锥心刺骨的寒意。
晏城看见她瞳孔细微地一缩,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她一把握紧。
“我手太冷。”晏城想抽回。
“给你暖暖。”姜虞挤出一个笑。
她心里还难受着,晏城手这么冰,在水中待那么该多难熬啊。
晏城深深看了她一眼,收回了自己的手。
四周许多人看着热闹,晏城早就练成了无所谓的厚脸皮。
人从前于他只有活人死人的区别,如今于他只有姜虞与他人的区别。
但当其他人将复杂难言的目光放在姜虞身上,而姜虞一副无所知的模样看着自己时,他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惭。
她是皑皑雪山上最纯净地一柸雪,他确实最污浊肮脏之地的泥。
他配不上这样好的姑娘。
他冷了脸,寒着声音,将自己踩进更深的泥中,来维护自己心爱的姑娘的名声,他露出反感的神色,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我让你救我了?”
姜虞怔怔看着他,茫然又无所适从。
他压住心底细细密密的抽疼,继续做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今日你们姜家带给我的耻辱,来日我都会加倍奉还。”
这样,就再无人能猜到他对姜虞怀揣着不可言说的感情,她还是皑皑雪山最不可攀的一柸雪,是善心好意的姑娘,而他是一滩烂泥,还不知好歹。
“你离我远点。”晏城色厉内荏地吼她。
姜虞抿了抿嘴唇,不知他为何生气,但外头天寒地冻,必将要伤寒。
她听话地往后退了几步,垂头看自己的脚尖,小声道:“你去屋中烤烤火,莫要落下病根了。”
她耷拉着脑袋耸着眉眼,如月般皎洁的人好似让乌云掩住了柔和的光,暗淡又静默。
晏城想将她拢入怀中,哪怕装疯卖傻,也要竭力哄她笑出来。
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章霖看不过眼,气得跳脚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没见过你这样恩将仇报的!”
皇帝在一边笑呵呵看着这闹剧,晏城走到他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问他:“尽兴吗?”
皇帝笑了:“做得很好。”
晏城捏紧了拳,藏住眼中汹涌澎湃的杀意。
他没能力给她最好的一切。
他迫切想要变得强大,强到无人可撼动,他就不得不用最快的方法,将皇帝取而代之。
比起逼宫反叛,拿到诏书名正言顺登上皇位是最简单的。
他只需要取得皇帝的信任,再毒死他即可。
姜虞在原地看着掌心横七竖八的纹路。
晏城不是前世的晏城,他会凶她,也不耐烦她。
但前世的晏城太好,哪怕这一世的晏城偶尔混账一下,她也还是有许多温柔的爱意去包容他。
但姜虞没想到,他说的“今日你们姜家带给我的耻辱,来日我都会加倍奉还”不是气头上口不择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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