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地白风寒,急雪似飞花。
翠微阁与外头是两方光景。阁内层层轻纱幔帐,锦罗玉衣的娇媚姑娘轻快穿梭在之间,惹起香风阵阵,迷蒙似仙境。
二楼包间,屏风拦住旖旎景象。
几个纨绔各揽着衣衫轻薄的美人,歪靠在美人身上。
“我听说翠微阁新入了个姑娘,叫什么揽频,脸蛋娇得很?”魏其侯的世子对事都懒散,唯独对美人有兴致。
翠微阁是殷罗楼分下的酒楼,虽挂着酒楼招牌,却是最声名远播的青楼,其中的姑娘个顶个的貌美,又善书善琴,解意贴心,多受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的追捧。
前些日翠微阁新来了个姑娘,杏眼樱唇,冰肌玉骨,水灵得像朵花。但凡见过她的人都拜倒在她裙下。
那个美人儿娇娇拍了下魏其侯世子的胸膛:“那个妹妹确实是美的,世子爷要想见她,我这就去叫她来。”
“去吧。”魏其侯世子挥了挥手。
他又对同座的几个纨绔嬉皮笑脸道:“你们猜猜这个揽频姑娘有什么别称?”
其他几个二世祖都怀抱温香软玉,敷衍他:“你直说就是。”
魏其侯世子嘿嘿一笑:“叫小春桃。”
魏其侯世子说话时,章霖身边的美人正喂酒与他,却不料他忽然脸色一变,推开了美人的手。
酒盏落在地上,他身边美人的衣裳被酒打湿了一块。
当世的才子柳予曾为姜虞写过“玉颜娇胜三春桃”的诗,时人都以为是,故而姜虞便被大家笑称成“春桃”。
翠微阁新来的这个姑娘,相貌沾了姜虞三分娇嫩。
魏其侯世子哈哈笑:“章兄,你与姜小姐两情相悦,如今她及笄了,皇后也订了张尚书家的小姐作太子妃,你就不做点行动?”
章霖原本气着这件事。
他吹耀的玉兰簪让晏城抢走了,表兄前些日子让他拿出来看,他拿不出来,被表兄好一通嘲笑。
但魏其侯世子的话让他郁气尽消。皇后忽然之间对姜虞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令京中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原本该车水马龙的姜家门前,竟一个提亲的也没有。
章霖自认比不上芝兰玉树的太子,但姜虞真的无人求娶,他去求,保不准还真能成!
念及此,他也不想再看那个“小春桃”,同其他几位友人告辞就回家去,让自己母亲带着媒人上门求亲。
姜虞得知章家主母上门来提亲时正在绣衣裳。
她瞧晏城一身也太破旧了,便讨了兄长几匹新布,打算替他多制几身好衣裳。
只是这事不能让其他人知晓,母亲进来同她说这事时,她忙把布料藏进床里。
“你对这门婚事可有想法?”齐成容虽然遗憾不能嫁入天家,但已成定局的事,她也不再徒想。
姜虞摇头:“我同永安侯世子有些抵牾,怕嫁过去难以和睦相处。”
齐成容也是如此想的。她不知两孩子之间有什么矛盾,但章霖爱入烟柳地,结交的朋友也多是不正经的纨绔,齐成容也不放心将女儿嫁过去。
她给永安侯夫人留了两口话,既然姜虞也不愿意,她就去把这个婚事回绝了。
自从永安侯府开了这个先河,上门求亲的人家就越来越多。
姜虞尽是一口回绝,干脆求母亲道:“母亲,我不过方及笄,还想在家多陪您几年,这些婚事都回绝了可好?”
齐成容应下,道:“你若不想嫁我也不强求,但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也还是会多考虑考虑。”
·
第姜虞寻了兄长帮她遮掩,第二日一大早就悄悄溜去皇宫。
冷宫荒败寂静。
“晏城?”
屋内空荡荡的,没有人在。床榻边几个黑色布袋排得整整齐齐。
姜虞失落地蹙起了眉。
布袋是她装的烧炭,托哥哥给晏城送来。哥哥没同她讲,但看这鼓囊囊的模样,晏城或许一次都没烧过。
上次及笄礼后她就没再见到晏城,她心头一直担心。这一次晏城虽没外伤,但冻得太久,她就把自己房间的木炭省下来,希望他能快快暖起来,不要留下病根。
但他看起来并不想用。
姜虞沮丧地叹了口气,将自己给他缝的衣裳放在了他床榻上,又找了个盆,将炭扔了几块放进盆中,好提醒晏城记得烧炭。
做好这一切,她坐在小木凳上,安安静静等晏城回来。
她等人很认真,偏头支着颐,耐心温和地看着门外。
晏城在房顶上,目光粘在她身上,几乎热烈深沉到化为实体。
但及笄宴的事让他明白,皇帝要是想毁掉她,他不一定能保住。
他只有离她远远的,好似已经放下她,已经掐断对她所有的情感,就像掐断他幼时养的那只猫的脖子。
他看见了姜虞,但他不敢来见她。
她太美好。晏城无法想象,假如她有朝一日出了事,他会怎么样。
只要想到她可能会受伤,他心口便拧着难受。
他贪婪地看着她的眉眼,像黄沙中干渴已久的旅人吮吸着植物的所有汁液,一滴都不放过。
他想将她镌刻进脑海中,任谁也无法拿走。
他知道有许多官宦子弟上门向她求亲。
皇帝提起这件事时,幸灾乐祸地笑他:“我不用给她赐婚,她也要嫁给别人。”
晏城只能极力做出无动于衷的模样,然后派人一个一个查那些人的家底把柄。
这些人都不行。章霖纨绔,将军之子莽撞,尚书之子气量太小,太傅之子没这些缺点,但长得太白。
全都配不上她。
晏城甚至找了个和她有几分相似的人,打算送这个人去替她嫁出去。
但他知道这不可行,谁能保证姜虞愿意跟他走呢?
他记得及笄宴最后同她讲的话,那一日她看起来难过了。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他早已肮脏腐朽,连宫中最低等的太监婢子也看不起他。
姜虞是天上的月亮,她又怎么能看上他?
姜虞说喜欢他,都是对她的折辱。
冷宫破败,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姜虞打了个寒颤,看着日头渐西,远目仍是一片枯寂,没有一个人的身影。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扯了扯裙角。
晏城看着她缓慢地走出宫门,走到庭前。
她站在枯草乱雪间,顿住脚,回身又看了冷宫一眼。
晏城俯身藏在屋脊下,只露出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她双眉微皱,琉璃一般清澈的眼,又忧又沮丧地看着他的方向。
天仙也会有凡尘的困扰吗?
晏城看进她的眼,鬼迷心窍地翻身下去,从后院那面墙跳出去,然后风驰电掣地往冷宫前头那条曲折绵长的小路赶。
姜虞摇摇头。
今天见不到他了。
她丧气,只好回身往家走。
不知道今日又会有几家来提亲的。母亲虽然答应了她,但倘若真有入了母亲眼的人家,姜虞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晏城。
走过一道拐,姜虞眼中骤然出现一个灰黑的身影。
她心中一喜,抬起头,果真是晏城。
晏城撞进她欢欣雀跃,像点亮了灯的眸,一时心头激荡,忍不住也提唇露出个笑。
“晏城,我已经及笄了。”姜虞杏眸亮亮的。
她眼中的光像点燃他心里的火,烧得他肺腑发烫。
他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但他故作冷面:“与我何干。”
姜虞愣住,呆呆地:“你不来娶我吗?”
“不来。”他飞快说出,像这两个字会烫舌头。
姜虞像被泼了凉水,明亮的眸垂下,长长密密的鸦翼挡住了眼中的光,显得暗淡失落。
晏城心都揪紧了。
他缓了声音:“我明天就来。”
她总能轻易扭转他的想法。
他本打算隐瞒压抑住所有的情感,远远地看着她,看着他唯一的亮,然后一个人踽踽独行在黑暗间。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带给她伤害。
但她一沮丧他就受不了,想堆上自己的一切去逗乐他。
·
“想好了?”皇帝大笑,眼尾都是深刻密集的皱纹。
“嗯。”
“不愧是朕的孩子。”皇帝大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坐下将赐婚的圣旨快速写成:“看上了就该直接抢过来,完完全全的占有,你做的是正确的选择。”
晏城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右相是三代根基的世族,我一个冷宫皇子拿什么扳倒他们?”
皇帝并不介意放权给他,他只迫不及待想看晏城杀了右相一家。
“封你亲王,掌吏部。”皇帝又拿出张锦帛,唰唰挥就,将玉玺重重压在纸上,再拿起玉玺,圣旨即成。
皇帝心情好:“王府你自己看着建,朕等你的好消息。”
晏城垂眸,不咸不淡应了声。
·
冷宫没什么稀罕物什,黑灯瞎火,冷清如常。
晏城坐在床榻,将炭点燃。
炭烧得通红,他翻了翻,火星子四溅。
微弱橘红的炭光下,他冷冰冰的面容竟也显出几分柔和。
他打开床上的布袋,接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一件深红的衣裳,隐约能瞧见繁杂的黑色暗纹。
他脸上冰消雪散,俯首埋在衣裳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甜的香。
夜色中,他幽暗的眼瞳如拍浪般涌出深深的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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