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虾肉、鸡骨、鸡肉、笋丝所制的鲜汤,清醇味美,入腹温热,令人畅快舒爽,心情大有好转。
顾逸亭坐在月华如练的庭院中,刚以勺子舀了口汤,门外那略带埋怨的低沉嗓音随风而入。
“没蒸熟,我怎么吃?”
顾逸亭狐惑转头,只见那家伙拿着她乱捏又打坏的面人,正正立在院门外,一脸不痛快。
她蹙眉道:“谁让你吃了?”
“上面有‘阿维’二字。”他理直气壮。
顾逸亭没绷住脸,莞尔道:“若树上写了你名字,你岂不是要啃树皮?”
宋显维远远望向她明艳如海棠的笑靥,不合时宜地幻想出某些不可言传的画面,吞了口唾沫:“我、我要走,你连碗面也不肯给。”
顾逸亭愠道:“你自己跑掉,怪谁?”
“怪你,你让我滚远点!”
顾逸亭自觉理亏,仍不依不饶:“那为何又回来了?”
“饿的时候,容易滚错方向……”他依旧盯着那碗馎饦,喉结耸动。
“就煮了一碗,而且,我已动过。”
顾逸亭寻思是否该给他再弄点别的,未料他如变戏法般,翻出白瓷碗和竹筷,唇畔挑笑:“我不介意。”
这人有备而来?
顾逸亭总觉已落入陷阱,嗫嗫嚅嚅道:“那……你进来。”
得她允许,宋显维跨过门槛,踏入她所居院落。
顾逸亭烧着脸,给他分了一半,正想示意他出去吃,他已堂而皇之地撩袍落座:“我陪你同吃。”
“……”顾逸亭咬住下唇。
宋显维趁热开吃。
混入虾肉制成的馎饦宽且扁,呈现淡淡粉色,吸饱了鸡骨虾汤,口感绵软细腻,味道鲜美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了。
他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半滴汤汁也不留,又以未尽兴的期待眼神目视顾逸亭。
“你从未去过别处?这面……比我那位江南朋友更正宗。他极善厨艺,因吃虾起疹子,改用鱼肉和面,味道不如你的。”
谈及友人,他清亮透彻的眼眸,渐生寥落。
顾逸亭疑心他指的是刚过世的那位,不敢多问,只悄悄偷觑他的眉眼。
月色轻拢那张坦荡从容的俊颜,近在咫尺,棱角分明。
她直觉此人走南闯北,有过锦衣玉食,也曾风餐露宿。
莫名地,想留他在身边的念头,再度滋生。
她无法确定这欲念从何而来,是心悦于他?想要与之厮守?
似乎……远没到那地步。
兴许,因他极力相护,她已有依赖感,不愿和他就此相忘于江湖。
可非亲非故,她凭什么留下他?
沉思中,忽听他惊呼:“咦?你养了只大白猫?跟我姐的肥猫有得一拼啊!”
顾逸亭回过神,只见她那胆小怕事的大狮猫,正试探着从花丛中张望。
这猫体型庞大,全身覆着雪白长毛,双眼碧蓝,优雅美丽。
奈何天生耳聋,口味另类,不吃海鲜,爱吃孜然、辣味和奶酪,且特别怕人,连顾逸峰、陆望春也躲。
为何今夜煮虾汤面、多了个陌生男子,它却主动露面?
她吸嗅,惊觉空气中除去馎饦香,隐约还有几不可察的乳香。
“你藏了乳酪?”
宋显维尴尬地从怀中拿出一小包事物,揭开层层油纸,却是半份酥炸奶酪。
猫慎重靠近,飞快叼走他的食物,拖到灌木丛中大快朵颐。
顾逸亭忧记某人说“饿”的可怜相,啐道:“有吃的还跟我抢!”
宋显维万未料到,小心思竟被猫揭穿,厚着脸皮辩解:“寻常小零嘴,岂能与你的馎饦相提并论?”
“一肚子坏水!”顾逸亭心头如被飘羽轻拨,当下按捺潮热,“罚你收拾碗筷!”
宋显维苦笑目送她进屋,自行端了空碗行出院落,硬塞给在外候命的柯竺。
信步回西客院,谨慎确认无旁人,他掀开床底下暗格,取出那四寸大小的机关木匣。
一再摸索那完全无缝隙的表面,始终不得其法。
他暗自叹息。
等江泓和狄昆归来,即刻动身回京。
昨日收到袁峻之死,宋显维愧疚自责,被顾逸亭一怼,难免对她心灰意冷。
然而,今日先受甜软马蹄糕所惑,后为她怒斥四婶的清凛气韵动容,又被她和面时眸底难掩的温柔感染,再因馎饦完美的口感而沉醉,他恨不得立马将这可人儿拐回宁王府,圆他梦中求而不得的心愿。
可她家人在京数载,她却迟迟不肯去,想必真心想长居于此。
他固然可向姐姐申请南调,抽空来陪伴她,假以时日,没准劝着哄着就……
但宋昱不可轻视!
看来,得下手为强。
视线落向那歪歪扭扭的面人,宋显维眯了眯眼,薄唇悄然挑起一抹狡黠的笑。
*****
翌日下午,顾逸亭从马车款款而下,抬头望向华丽府邸上“荣王府”三个端方肃正的大字,心下滋味难言。
朱门内,一人领着仆役匆匆出迎。
此人身穿暗纹苍青缎袍,外披水色云鹤纹大氅,气宇轩昂,眉目如画,竟是世子宋昱!
顾逸亭倍感惶恐:“世子爷,您、您身份尊贵,怎么……?”
“顾小娘子,”他面带喜色,亲自引领她入内,“父王心血来潮,想了解各家为《珍馐录》的筹备进度,才临时邀请顾家、周家和第四名的方家前来。”
顾逸亭闻言,焦虑感略减。
随宋昱穿过长廊,她步态盈盈,礼貌称赞幽雅园景。
东风摇曳花影与日光,柔柔落在她淡青轻丝褙子上,映衬纤巧身段的灵动。
发饰高雅大气,银纱罗裙如流云,低调中不失精致华美感。
宋昱微笑,细看她黛眉水眸,雪肤桃腮,暗觉荣王府上的满园春色,已因她清浅一笑而尽失华彩。
进入竹风苑,但见荣王面带喜色,与周家、方家的两对中年夫妇于空旷处的食案前,边吃边闲聊。
见宋昱与顾逸亭同来,众人脸上霎时溢满玩味的笑意。
顾逸亭得了荣王赐座,见周、方两家正吧唧吧唧吃着点心,毫无拘束,命紫陌呈上新做的核桃芝麻薄脆。
金灿灿,薄如纸,甜香霸道至极。
荣王大喜过望:“顾小娘子备了点心!迟到有理!有理!”
待侍女检验完毕,他迫不及待,一尝就停不下来。
周家人吞咽口水,讲完方案后迅速加入品尝行列。
顾逸亭简略谈及研究的方向,又与其余两家提供的菜式做了对比。
经过初步筛选,荣王定下六十道新菜肴,列入《珍馐录》。
因食材有四季之分,他予以一年期限和充足资金。
日影西倾,万事俱备,原以为可各自归去,不料,荣王忽然神秘一笑。
“有个小小的考验,需诸位通力合作……”
一听“考验”,顾逸亭跃跃欲试,明净眼眸闪烁期许。
荣王续道:“……昨夜接到消息,我的小侄子宁王,将在五日后拜访。”
顾逸亭灿烂的笑容当即凝固。
“他也是个小馋猫,听闻本王举办百家盛宴,指明要吃优胜者的菜式……你们三家好好表现,一定要给本王长脸啊!”
周家与方家喜出望外:“谢王爷举荐!早闻宁王爷少年英雄、英姿勃发,何曾料想竟获机缘为其奉菜!”
“正是!小的自当拼尽全力,不负王爷所托!”
只有顾逸亭哑口无声,僵在原位,几乎难以抑制肩头的轻颤。
为什么!为什么!她心里冒出无数个“为什么”……
广袤天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两个全然不相干之人,要在某时某地相遇,是何等渺茫之事!
她战战兢兢躲了他三四年,他居然不远千里,跑到她家门口?
她到底造了几辈子的孽啊!
荣王似未觉察顾逸亭的反常,笑得慈爱温和。
“对了,我那小侄儿还说,之前撞沉顾家的船,耽误盛宴,很是过意不去,打算当面向你致歉……”
顾逸亭只觉一记重锤敲在脑门上,砸得她天旋地转,仿佛随时失去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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