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顾逸亭并不认为,重活一世,宁王依然看得上她。
尤其她已无京城贵女的身份,以及“顾氏姐妹花”的光环。
她只是不想见他。
哪怕今生重逢,对于宁王而言,她不过为微不足道的南国少女。
但在她心目中,他是她曾朦胧心动过、却被迫背叛的未婚夫。
更是为保存颜面、一路追杀她的……可怖仇人。
数年来,所有感动、愧疚、自责和愤恨,已化为云烟。
而今,她竟要面见千辛万苦所逃避的人?
有何借口,能为她免除这莫名其妙的会面?装病?装死?装疯?
竹风苑内,气氛因顾逸亭的呆滞而蒙上了微妙的静默。
“顾小娘子……?”宋昱忍不住提醒。
顾逸亭脑子一片混乱,冲口而出:“回王爷,小女子接到父辈之命,需尽快护送族中长辈离开穗州!宴请宁、宁王爷的十二生肖宴,大可交由敝府厨师和厨娘完成……他们必定能胜任!”
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严重引起荣王不悦。
他一贯和蔼可亲的笑颜顿时凝了薄薄暗云,“这可是天大好机会!你们晚几日动身又何妨?”
顾逸亭自知理由荒诞,可既已出口,不得不硬撑到底。
“实不相瞒,民女才疏学浅,生怕无法胜任《珍馐录》的编撰工作,本计划外出游历、研究各地饮食,想着小聚结束后,私下向您禀报。
“至于……为执行公务而把船撞沉,何须宁王爷致歉?他随口一说,我若真留下,不光令他尴尬,更会让人误会您没顾存其颜面,有损天家叔侄的和气……”
经她这么一绕,荣王脸色稍稍缓和。
宋昱细察顾逸亭话音微颤,素来镇定端雅的容色也隐含惊惶,不由得记起,那日在杨家酒楼门前,他道出“宁王身在岭南”时,她反应颇奇特,还差点跌倒……
是他多心了?
与此同时,他也觉这位多年不见、名声显赫的堂弟很是诡异。
作为自幼习武、不近女色、连立军功的亲王,派人深夜来荣王府,张口就要吃的,还指明向顾家小娘子道歉?
该不会……疑心顾家与杀手有勾连,故意借机试探吧?
当下,见父亲不语,宋昱深吸了口气,压低嗓门:“父王,顾小娘子言之有理,咱们……谨慎为妙。”
*****
步出荣王府,长街被夕阳投下的细碎金粉所包裹。
暖意未能融化顾逸亭眸底的冰渣子。
她自始至终保持微笑,殊不知在宋昱眼中,这笑容僵硬得教他心疼。
“是担忧杨家人或你四叔四婶闹事?西城之事,我已有耳闻,”他亲送她至马车,以轻和嗓音询问。
“非也,好些年没见家人,着实想念。”
顾逸亭提起父母,愧疚难耐。
她为避孽缘而迟迟不赴京,此刻又为躲宁王而草率宣称北行,当真不孝之极。
宋昱叹道:“若非宁王突然造访,我便陪你走一趟。”
顾逸亭讪笑道:“您为王爷分担岭南诸州府事务,岂有闲暇随意游走?”
作为藩王世子,若无故进京,易遭人诟病。
宋昱神色一凛,未再纠缠此事。
顾家马车驶出长街,进入闹市。
顾逸亭无领略热闹的闲心。
她慌乱之际,为婉拒宁王召见,随口以“北上”搪塞,实则无意中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
京城的纷乱片段,仿如零落风絮翩然而至。
那座繁荣昌盛的都城,不仅有恶梦,更有父母、伯父一家对她的关爱。
除去生命尽头的无助和羞耻,她的生活充满快乐和感恩。
当初重生在举家进京的前夕,她满心畏惧,只想逃避,并忘记旧事。
光阴荏苒,她习惯南国的无拘无束,无从辨别是非对错,亦未曾权衡利弊得失。
念及京城的繁华,她咬了咬牙,横了心,作出今生最疯狂的决定——上京!
反正……又不是不回来!
此行一则可护送二叔公,二则避开宁王,三可探望伯父、父母、二哥和堂姐,四能吃遍南北,五可带弟弟涨见识,六可暂避奸佞小人的滋扰。
至于如何掐死京城的烂桃花……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装丑,不露锋芒。
她要是终日躲在父亲的府邸,待宁王归京便折返回穗州,自然不可能被任何男子瞧中,尤其是……害她失去一切的新平郡王。
于摇晃马车中骤然想起此人,顾逸亭张口欲吐,生生憋得满眼泪花。
*****
“天快黑了,我姐咋还不回?”顾逸峰双手负在背后,绕着院中的饭桌打转。
陆望春将擀得极薄的面皮切成三寸大小的方片,不耐烦地应道:“这话你快唠叨半个时辰了!”
“可她没回来!”
另一侧,苏莞绫以筷子搅拌肉末、虾仁、蕨菜和笋粒所做的云吞馅儿,笑道:“你姐又不会因你念叨转悠早归,你忙给谁看?再说,她与王爷商量要事,你还怕她被拐了不成?”
顾逸峰斜睨正以竹签戳手打鱼丸的宋显维,瞬间换了副嘴脸,“才不怕!要是我姐被世子爷拐了,正好!”
如他所料,某人脸色霎时一暗。
顾逸峰略有些得意:“阿维!别只吃不干!快去……快去帮忙!”
宋显维懒懒答道:“要我做什么?”
“……你,你去守着大地鱼干的高汤!再切葱花!多煮些鱼丸!还有……把待会儿要用的碗煮一遍!”顾逸峰信口开河。
宋显维笑嘻嘻应了。
顾逸峰意识到情况不大对:“有何好笑?”
苏莞绫忍俊不禁:“熬煮的事,交给厨娘吧!阿维的厨艺……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则易把调料弄错。”
宋显维自是没忘他和顾逸亭是如何“手把手”,唇角潋滟出暧昧而甜腻的笑意。
顾逸峰目不斜视盯着他,嘴上却对陆望春道:“嫂子,擀面杖用完了没?”
这显然是个信号。
正当一人准备抢擀面杖,一人准备逃脱,蓄势待发,忽闻嘈杂人声渐近。
招呼声中,顾逸亭现身于院门,俏脸凝聚着视死如归的悲壮。
“怎么了?”宋显维纳闷地咬下最后一颗鱼丸。
顾逸亭没搭理他,步伐凝重,径直走到嫂子、弟弟和表姐跟前,以艰涩而决绝的口吻道:“即刻准备!北上入京!越快越好!”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真的是死活不肯上京的顾逸亭吗?
余人目瞪口呆,如被施了定身术。
院落中静谧得诡异。
唯独那润白如瓷、极具弹性的鱼丸,从宋显维合不拢的嘴里掉出,以优美弧线坠落在地,连续弹跳几下,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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