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太久,过去有些事记得清楚,有些则不然。
对于姚青来说,她入京这一年的春闱如何记忆里并不清楚,但能让沈惟铮用“动荡”两个字给她提醒,显然如今里面的水浑得很。
想起上次江州官船遇袭之事,姚青眉眼低垂,语调疏远恭敬,“多谢大公子。”
见她这番做派,沈惟铮点了下头后也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本就是今日受伤回府不方便,恰巧碰到她借了一个便利,这句提醒她若是能听明白最好,不明白的话,有骁龙卫的暗探在那边盯着,想来也出不了大乱子。
马车中一时十分安静,外面街道上的喧闹隐隐约约的传来,愈发显得内中两人相处时的疏远凝重。
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人都一心只想着早些回家,谁知道马车行驶途中却突然遭了意外。
贸贸然在路上横冲直撞的小孩子差一点就被马蹄伤到,若非有路人眼疾手快救人,只怕要身受重伤,马车为了避人,不免重重颠簸了几下。
本就不大的车厢,姚青一时不察被颠得撞进了对面人的怀抱,手忙脚乱间听到一声忍痛的闷-哼。
等被沈惟铮扶着腰起身时,姚青一眼看到了那被她重重按了一下的胸口处缓缓渗出的猩红血迹。
“你、你没事吧?”她忙不迭去看沈惟铮的脸,却只看到了他惨白面色与额际冷汗。
“没事。”沈惟铮这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但姚青太熟悉她从前的丈夫是何等能忍之人,轻而易举的就听出了平静背后的勉强与忍耐。
行驶的马车再度恢复平稳,姚青坐回原位,看着捂着伤处皱眉的沈惟铮,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就差一点,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像从前那样凑到他身边嘘寒问暖。
不管她心里对沈惟铮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情绪,都不妨碍她在这一刻关心他,紧张他。
她不喜欢沈惟铮受伤,也不喜欢看他身上各式各样的伤口,好了之后只剩伤疤还好些,但若是袒露在她面前的血淋淋的伤口,就让她分外难忍。
受伤的沈惟铮,总是让她在心里不断质疑自己,质疑她对他的用心,质疑她对这个家的用心。
比起内宅不见硝烟的战场,沈惟铮身上的伤疤与血迹只昭示着他在外面经受着多么残酷的考验,又付出了何等艰辛来护持这个家与自己。
好似他们两人之间,她对他多一些怨怼不满就是狼心狗肺,总让她时不时怀疑自己的用心与品行。
所以,她怕亲眼看到他受伤,更怕亲眼看到他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因为他受伤,她没了同他争执的心思,丧失了同他对峙的勇气。
姚青移开视线看向车窗外的街道,就连一丝余光都不肯施舍给对面的人。
她的丈夫是个很能忍耐的人,但能忍,不代表不痛,更甚者,他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人。
然而,这样的他却是一个时常遭遇危险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武将。
晚风吹动车窗上的帘幕,姚青抓紧了手下的木窗,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可笑,会将一个人推到不喜欢的位置。
只是幸好,她如今终于有了选择不看不管不承受的机会。
见小姑娘避开视线,沈惟铮扯开衣襟看了下伤口,这一刀本就划得深,刚才被那么一撞,这会儿又开始出-血不止,马车里的血腥气浓得熏人。
这样的伤虽重,他从前却也不是没受过,将胸口的绷带重新裹紧系好,他这才抬头去看那恨不得远远避开他的人。
或许是身量小的关系,她靠在窗口,就像幼兽蜷缩躲避天敌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抗拒与畏缩,不知是不是马车颠簸的影响,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沈惟铮看着那抓紧了窗框的细嫩手指,因为用力的关系,指尖白得分明。
这会儿的她看起来娇弱极了。
不知为何,沈惟铮有些心软,本已决定离她远些少些牵扯,但今日这一遭,又打破了决心。
“放心,不用怕。”他揣摩了许久,才想出了这一句安慰话,“等回府之后重新上个药就好了。”
说话的对象身体似是僵了下,依旧不肯转过身来,许久后,她才若有似无的轻轻应了一声,像是回应。
她沉默,沈惟铮也不再开口,本想就这么一路到家门口,但或许是路太长时间走得太慢的缘故,马车里的静默突然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伤口很痛,身上也在发热,额头冷汗一阵又一阵,沈惟铮知道自己状况很不好,疼痛越是难忍,他就越想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他的视线里只有她,这会儿只能看她。
她身子侧得极不自然,应当是不舒服的,但却一副死命不肯回头的模样,沈惟铮无意勉强,也不愿再多说,视线只认真安静的在她身上流连。
这样的姿态大概意味着她胆子很小怕见血,所以才要避着,但想想之前两人几次接触,她似乎又不是那样的脾性,看着落在她脸上的晚霞余光,沈惟铮扯扯嘴角,胆子小知道怕也好,这样以后行-事才有规矩有章法。
毕竟,不是谁都像他脾气这么好这么宽容的。
离家越近,冷汗出得越多,汗水落进眼睛,酸涩难忍,视线一时间变得模糊。
兴许是发烧的关系,他浑身都没力气,也实在不想抬起手来去擦汗水,那点不适渐渐扩大,成了压在伤痛之上的另一根稻草。
姚青不想回头的,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看不想不管,但身后的呼吸声又急又重,光听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有多难受。
指甲刮在木质窗框上发出轻微声响,眼前略过的风景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变成大-片黯淡的色彩,等那声压抑的闷咳声响起时,她终是忍不住回头了。
保持了太久的姿势让身体变得僵硬无比,她绷着脸回头,无视酸痛的颈项与身体,朝沈惟铮看去。
他这会儿比之前要更为形容惨淡,双眼已不如之前有神,看到她转身,唇角动了动,不知是想笑还是想说些什么。
揪紧了帕子的手臂紧绷着,迟疑着是否要伸出去,在她还未下定决心时,天意给了姚青答案。
被她关注的人失力般倒向车厢,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毫不犹豫伸出了手。
她摸-到了他身上的温度,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滚烫。
靠在她怀里的人看起来很虚弱,但眼睛里却隐有微光,就那样自下而上的看着她,因为年少,因为受伤,多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纯稚味道。
姚青下意识遮住了那双眼睛,她不想他那么看她。
柔软的帕子擦去冷汗,她面无表情的照顾着怀里的人,心生失望,她总是违背自己定下的心意与诺言。
这很不好。
***
沈惟铮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
他记得自己出京办差受了重伤,回府途中遇到小表妹,和她坐了同一辆马车,也记得自己伤口再次崩裂出-血和突发高热。
大抵,他现在是烧迷糊昏过去了,但并不妨碍他此刻在梦里保持清醒。
他确实是很清醒的,否则不会察觉出梦中情形的诡异与特别。
被一个温暖娇柔的女人抱在怀里,她的手抚过他的伤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不忍与疼惜,满身的幽香比身上呛人的药味还要来得让他在意。
冰凉的帕子擦过额头,她红唇轻启,语调柔软,“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这话说得可笑,他想,睡着了照样疼,而且越疼越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会疼醒,若是不小心疼晕了,就更没人管了。
他可不想再像当年那样,一不小心把命睡过去。
他在梦里是不想睡的,但却控制不了梦里的自己,睡过去前,他有些粗-鲁的将女人拽过来,姿态强硬的亲了过去。
她似乎想反抗,但又怕伤到自己,无奈只能依了他,任由他蛮横索取。
柔软的嘴唇与身体,温暖的气息与肌肤,像是吃到了一颗糖,越吃,滋味越甜,和苦涩的药天壤之别。
他有点无奈,觉得梦中的自己简直像个禽兽,受了重伤还不消停,但神智却忍不住跟着沉迷。
女人的温度与香气。
除了小时候早早过世的母亲,他从未这么清晰的感受过。
当然,他那位酷爱以泪洗面,活着就像遭受折磨的母亲,也从未给过他这种温柔。
放肆的亲过之后,他终于安分的闭上眼睡过去,以紧紧抱着她不放的姿态。
他还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与脸颊上她温软的手指,实话说,感觉还不错,并不让人讨厌。
和府里院子里那么多女人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他,愿意亲近。
梦中梦以他的睡着为结尾走向结束,但令人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至少,他要看清她的脸,这么想着,他努力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终于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她的容貌——
下一秒,视线被遮,黑暗铺天盖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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