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铮醒来时,是在半夜。
守夜的小厮靠坐在脚踏上,时不时打个哈欠,满屋子都充斥着和梦里一样难闻的药味。
唯一不同的,是他身边没有女人的温度和香气。
他躺在床-上,想着那个梦,想着他看到的那张脸。
明眸皓齿,容貌美丽,确确实实是个美人,也是个让人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开的女人,然而……
那张成熟许多的脸,属于小表妹。
他的晚晚小表妹。
对他总是不假辞色,不喜他总想疏远他的小表妹。
沈惟铮觉得荒谬又好笑,他气息沉稳,摸着额头上不再有凉意的巾帕,想起马车上由下而上看她时被遮住的视线。
矛盾的小姑娘,还有,梦里那一声晚晚,足够好听。
***
姚青洗完澡从浴房出来时,看到了坐在她房里抱着猫等人的表姐。
烛火幽幽,夜色静谧。
沈蕾接过丫头手中的布巾给小表妹擦头发,只剩两个人的内室里,她轻声开口,“我听说你今天同大哥一起回来的,说是出了点儿事?”
姚青撸着怀里的猫,喝了两口茶水,将沈惟铮受伤的事简单说了下,换来沈蕾一声叹息,“晚晚,你做得很好,这次多谢你帮大哥了。”
“表姐不必同我客气。”姚青道。
沈蕾看着手中小姑娘养得好了许多的黑发,语气幽幽,“晚晚,这个府里,咱们四房和大哥是最亲近的,大哥对我和阿奕也好,若是可以,我们也想多帮大哥一些,只可惜力有不逮,能做的不多,这次幸好你同大哥遇到,不然……”
剩下的话沈蕾没说,但姚青能听出话音。
一门双侯爵,看着显赫,但却是兼祧,沈惟铮的身份和存在对二房的丁氏而言是眼中钉肉中刺,毕竟,谁让当年陆氏入门抢了她的丈夫,打了她的脸。
老夫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喜大房,无论是她那早已死去的大儿子,还是继承了大儿子香火与爵位的嫡孙。
姚青想起她知道的有关沈惟铮的过去,同她母亲一样柔弱撑不起家不在乎儿女的母亲,眼里完全没有这个儿子的叔父父亲,还有谁都能踩一脚咬上一口的小时候。
沈惟铮那么能忍,和这些过去不无关系,尤其她记得他每次受伤时那副强撑着不愿意睡过去的模样,都是童年生活的遗泽。
“明天等大哥醒来,我们一起去探病吧?”沈蕾道,“顺便送些好克化的饭菜给大哥养身,我再找母亲拿些药材。”
姚青乖巧点头,“好,都听表姐的。”
沈蕾笑笑,拨-弄着手上黑发道,“大哥院子里丫头多,到时候你记得离她们远些,那些人不怎么守规矩,省得闹出事来惹了老夫人和二伯母。”
似是觉得自己话音有误,她赶忙又补了一句,“晚晚你别多想,大哥院子里丫头多和他自己没关系,都是老夫人和二伯母整日里喜欢往大哥院子里塞人,大哥洁身自好为人正派,平日里都远着她们的。”
姚青觉得自家表姐这番解释有些多余,她根本不在意沈惟铮院子里有多少莺莺燕燕。
不过,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无论老夫人还是丁氏,都十分的想让沈惟铮早些弄出庶长子来,当年无论婚前还是婚后,为此没少费心。
说实话,她不怎么理解那两个女人的想法,反正彼此心思是天壤之别。
沈蕾给小表妹擦干头发,又多说了两句,这才回房休息。
第二日,天气晴朗,姚青跟着自家表姐去了沈惟铮院子探病。
刚到门口,就见书房外面站了一群花红柳绿的娇俏丫头,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沈惟铮的心腹沈一正冷着脸把人往外赶,言辞间毫不客气。
沈蕾皱眉看着,神情不虞,“大哥正该休养的时候,她们偏偏来闹人,也是不安好心。”
姚青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手,那两个女人将一堆丫头塞过来,卖-身契却拿捏在自己手里,以沈惟铮目前的心思,是不会下狠心料理她们的。
再者说,长者赐,两座大山横亘在前,后院里他真有什么动作,就是打了两位长辈的脸面,外面有的是话可说。
驱逐了那群烦人的女人,沈一看到了被挡住的沈蕾她们,“二小姐,表小姐。”
“大哥在书房吗?我同表妹过来探病。”沈蕾道。
沈一将人往里让,面上多了几分笑模样,语气也温和许多,“公子早上醒得早,这会儿刚喝完药,正在书房看书,二小姐和表小姐请。”
“我院子里的厨娘熬的一手好药膳,我让人替大哥备了些,大哥若是能用不妨多喝些,还有些药材你看着安排,若是不够了再同我说。”
府里自家公子同四房最亲近,沈一待沈蕾也与旁人不同,这会儿应得干脆,“多谢二小姐对公子的心意。”
等进了书房,就看到坐在桌案后脸色苍白的沈惟铮,他手边放着本书,此刻正低头记着什么,见到两人进来,起身开口,“二妹,表妹。”
“大哥,你受伤了就该好好休养,无论何时身体都最要紧。”沈蕾看着摆满桌案的书籍和公文,劝了一句,“等身体好了,想做什么做什么,我绝不拦你。”
“二妹放心,我心里有数。”沈惟铮温声道,看向姚青时,眼神隐隐有些奇怪,“还没谢过表妹昨天送我回府的事。”
没有贸然的大张旗鼓送他回府,也没让他受伤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同沈一接洽时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人情,必须得领。
“大公子不必客气。”姚青腼腆垂头,避开他的视线。
沈惟铮脸上多了两分笑意,“昨天若非表妹仗义出手,我恐怕要吃大苦头,为了感谢表妹,我备了一份薄礼,希望表妹能笑纳,不要拒绝。”
姚青不想要什么薄礼,只想同自家表姐早些看完人回去,但沈惟铮话说得恳切,沈蕾也在一旁劝说,只好接了对方递过来的装了回礼的木匣。
木匣有些重,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她本想交给身后的海棠捧着,但沈惟铮眼也不眨的盯着她,眼神里大有一种你敢交给别人的隐隐威胁。
姚青低头皱眉,有些不快,其实对方给了回礼也好,也算是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了。
等沈惟铮开口邀请沈蕾下棋时,姚青终于舍得抬头,大方坦然的将木匣交给了贴身丫头捧着。
沈惟铮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三人移步去往临窗处,那里早已备好了棋桌。
清茶糕点轮番而上,沈蕾对于同兄长下棋倒是兴致勃勃,手里捏了黑棋痛快落子,姚青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看着棋盘。
本该专心对弈的人,视线却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强烈的存在感让人如芒在背。
对弈中途,外面沈一传话有事,沈惟铮起身去往外面,经过姚青身边时突然踉跄了下,右手压在了她肩膀上借力。
“大哥小心!”沈蕾见状赶忙伸手扶人,顺便扶一把小表妹。
姚青只觉得压在肩上的手铁箍似的强硬,让人心生不安,她挣了下没挣开,等再度用力时对方早已顺势收回去,完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表妹,抱歉,”沈惟铮低声道,“是我唐突。”
姚青能说什么,沈蕾面前她什么都不能说,只安静摇头,往旁边避开了些。
等外面沈一回完话,沈惟铮再回来时满脸歉意,只说临时有事,不能再陪妹妹对弈,恳切的态度十足十一副好兄长模样。
沈蕾自然是不在意,本来对弈也是为了多陪陪兄长并打发时间,这会儿对方有正事,她同表妹也是时候回去了。
“大哥,那我同晚晚先回去了,你要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早日康复才是。”
“二妹和表妹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沈惟铮道,“等过些日子我不忙了,叫上阿奕他们一起去京外庄子里游玩散散心。”
“那我等大哥的好消息,大哥可要早些好起来。”话别之后,沈蕾带着小表妹离开。
看着消失在院墙外的身影,沈一看向身旁面色冷峻的主子,“公子?”
自家公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奇怪,当然,今日突然邀请二小姐对弈也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蓄意亲近那位表小姐……
他眼观鼻鼻观心,压下满腔沸腾思绪,或许是自家公子终于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终于对女孩子感兴趣了,虽然感兴趣的对象年纪小也不大合适,不过,这些都是主子要操心的,无需他多加置喙。
沈惟铮收回视线,看了心腹一眼,转身回书房。
等书房里再度恢复清静时,他看着放在桌案上的右手,抬起来闻了闻,果真,是和梦里一样的香气。
他让人探听来的消息里,小表妹用的香向来是自己合的,尤其是现在身上这种,只此一家,独一无二。
靠坐在椅背上,沈惟铮闭目养神,他那个梦,虽然好,但当真是有些不合时宜。
许久后,书房的门被再度打开。
他看向沈一,“过阵子杨家那里要请二妹她们上门做客,你传话过去,让人盯着些,若是有情况,早些来回。”
“是。”
***
养伤的日子,沈惟铮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姚青也不在乎。
那个木匣她始终没打开,她并不好奇里面有些什么,和从前沈惟铮送她的那块羊脂玉佩一起做了压箱底的摆设。
说要请她们上门做客的杨婉很快递了帖子上门,等双方定好了时间后,沈蕾同姚青一起去了原平伯府。
原平伯府门第尚可,杨婉以赏花宴的名义请了诸多交好的小姐上门。
伯府的花园里,珠环玉翠的小姐们打扮或清丽或娇俏或富贵,在满园姹紫嫣红中轻快谈笑,或赏花或吟诗作画或弈棋品茶,言笑晏晏。
杨婉作为主人家,周旋于众多小姐之中,端庄得体的模样同上次明显不同,无论说话还是处事都妥帖极了。
沈蕾低声同小表妹耳语,“晚晚,你有没有觉得,这位三姑娘在故意卖弄炫耀?”
姚青看了那位杨三小姐一眼,点头,“表姐也这么觉得?”
沈蕾觉得有些好笑,“今日过来参加聚会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闺秀们,她在这里卖弄掌家的本事和手腕,也不知道是给谁看?难道还妄图借此给咱们一个下马威?莫名其妙!”
姚青也这么觉得,这位杨三姑娘初见就觉得不好相处,现在请了人上门又这般做派,难道说是打算借着表姐的口好让沈惟铮知道她是位能做贤妻的人?但那也太绕了些。
自忖想不明白对方的心思,姚青也就不再深究,正同表姐说话间,杨婉姗姗而来,“二小姐,晚晚表妹,这糕点用着可好?我知道晚晚表妹出身江南,专门请了江南的名厨来做今日的糕点与宴席,希望表妹能喜欢。”
姚青浅浅一笑,“多谢杨三姐姐挂念,糕点很好吃,姐姐有心了。”
“多日不见,晚晚表妹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杨婉牵着姚青的手,啧啧称奇,“等再过几年表妹长成,怕是会成为京中知名的美人,到时候上侯府提亲的人怕是会踏破门槛儿。”
这话一出,沈蕾就皱了眉,觉得这位杨三小姐说话失了分寸,表妹如今年纪尚小且寄居侯府,这又是美人又是提亲的,话语间满是轻浮,让人不喜。
“三姑娘这话说的,晚晚年纪还小,人小个矮还未张开,哪来的什么好看不好看,倒是三姑娘姿容明艳,是京中有名的美人,听说心仪者众,也不知道日后花落谁家。”沈蕾笑着接话,“我只盼表妹日后能有三姑娘一两分福气,这样母亲也好安心。”
就杨婉这样的,沈蕾巴不得表妹和她没一分相似。
杨婉掩唇一笑,没计较沈蕾话里的刺,“二小姐真是姐妹情深,不过,若我也有个晚晚这样的小表妹,只怕也是会忍不住放在心上好好疼爱的。”
到底双方关系不够亲近但也没那么差,争执暂消,杨婉说了几句就离开去了其他人身边,倒是沈蕾心里还不痛快,“晚晚,日后离着这位三姑娘远些,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针对你,但日后咱们和她就不再来往了。”
“我都听表姐的。”姚青也没兴趣和这位杨三姑娘打交道,上次若只是怀疑的话,这次就能确定她确实对自己心有嫌隙了。
只是两人从未打过交道,也不知道对方的恶意由何而来,她对追根究底没兴趣,如今避开也就是了。
若真有一日对方犯到她身上,到时候再收拾也不迟。
杨家的赏花宴热热闹闹的落幕,一群人各自归家。
夜里更深露重时,忙碌了一整天的杨婉歇在软榻上,听着身旁丫头回话,“世子那里今日并无新消息,但那位表小姐那里说是将大宅里的举人遣了不少出去,听说是因为举人们夜里饮酒放歌,扰了左邻右舍和同窗清静……还有官牙那里,又送了一批下人过去,说是要采买新人……”
嗅了嗅手上的白玉香膏,杨婉点了点手指,“着人继续盯着,有新消息就送过来。”
“是,姑娘。”丫头送上热巾帕,给自家主子净手。
杨婉神情慵懒的擦完手,打了个哈欠,“好了,今日就这样吧,我要睡了。”
丫头将人扶到床榻上,落下幔帐,等内室彻底静下来之后,安排好夜间守夜的丫头,这才转身离开。
外面端着一盘子糕点的清秀小丫头看到人出来,笑嘻嘻的跑过去,“玲珑姐姐,我从李妈妈那里偷偷给你留的糕点,是姐姐最喜欢的核桃酥,姐姐累了一天,快尝尝。”
“小滑头,就你贴心。”玲珑戳了小丫头额头一下,“不过,青叶,姑娘脾气不好,这次也就算了,下次你可不能再不知规矩的跑过来,不然小心姑娘打你板子。”
最后一句话刚出来,青叶就瞪着圆圆的眼捂紧了嘴巴,一副又怕又乖巧的模样。
想起前些日子那刚买来就被打死扔出府去的丫头,玲珑叹口气,摸-摸青叶的头,接过装糕点的盘子带着人往外走,“好了,不吓你了,以后听话就好。”
作为杨婉身边的大丫头,玲珑最得重用,时时都要陪侍身侧,但同样每日忙碌下来也最累,谁让自家主子喜怒无常,脾性越发怪异呢。
青叶转着圆溜溜的眼睛,蹦蹦跳跳的跟在玲珑身侧说笑,插科打诨的功夫,查探着有用的新消息。
主子那里让盯紧了杨婉,她觉得,近日大概应该会有好消息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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