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取舍

    两日后的下晌,时酒才进医馆,药童便迎上来禀报,“大人,那位公子醒了。”

    时酒又惊又喜,急忙往后院跑,可刚进院门,就听见屋内传出悲泣之声。

    她心一颤,快步入内奔至榻边,将心爱的男人搂进怀里,“竹瑾。”

    邹竹瑾将头倚在她肩上,眼泪很快就浸湿了她的衣衫,“时酒,孩、孩子......”

    她见邹竹瑾这副伤心模样,便猜是药童已多了嘴,于是不停拍打邹竹瑾的脊背,柔声劝慰,“你也别太难过,大夫说你还年轻,只要好生调养,后嗣是不愁的。”

    邹竹瑾朱唇抖了几抖,憋在心里的话最终还是没讲出来,只是深切地自责,“都、都怪我这当爹的保不住孩子。”

    “不!不怪你,怪我!”她说着放开邹竹瑾,单膝跪倒在榻前。

    邹竹瑾吓了一跳,忙伸手拽她,“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固执地不肯起身,神色无比愧疚,“当、当时你难产昏迷,大、大夫问我保大保小,我说...保大。”话到此处,盘桓在眼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沿着两腮滚落,“竹瑾,我不是故意要舍弃你的孩子,我是没办法。”

    见邹竹瑾望着自己不言语,又竭力辩白,“那天就在这儿,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会是我时酒的长嗣,但、但万没料到老天爷竟让我在你和孩子之间做选择,我承认我自私,我选了你,我对不起那个孩子,可我真的不能失去你,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邹竹瑾将她拉坐在榻边,神情有些复杂,片刻后缓缓吁了口气,“时酒,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和这孩子没缘分。”说完主动靠向她,又无比唏嘘,“按理讲我身为父亲,没了孩子,应该痛不欲生才对,可、可我虽伤心,却同时松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狠毒绝情的人,是不是禽兽不如?”

    “你千万别这样想!”她扳过邹竹瑾的肩膀,眼中充满怜惜,“这孩子是你被迫怀上的,即便生下来,也是你一辈子的冤家。现在老天爷送他重入轮回,正好彻底斩断你与那贼匪的瓜葛,所以你不要再悲伤自责,要尽快养好身子,回到邹家,我还等着用大红花轿娶你过门呢。”

    邹竹瑾闻言挤出丝苦笑,“都到了这步田地,我、我哪还有颜面嫁给你?我非但不是完璧,还给贼匪生过孩子。”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邹竹瑾别开脸,泪珠子又扑扑簌簌,“你若娶我,会被耻笑的。”

    “谁敢!我如今已是从三品重明卫同知,有密折直奏之权,再也不是当年姑苏县的小典史,那些朝臣们见到我,哪个心里不得掂量掂量。”

    “或许...旁人碍于你的身份,不敢当面讥讽,然背地里定会戳指。”

    “背地里那些混账话咱们又听不见,何必在意?”她紧紧攥住邹竹瑾冰凉且颤抖的手,“俗话说没事不惹事,来事不怕事,成亲后咱们只管关起门过日子,旁的一概无需理会。当然,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我自会叫她知晓厉害。”

    这番言辞极有担当,令邹竹瑾颇为触动,可依旧拒绝道:“时酒,我感激你对我不离不弃,但诚如你所言,你如今已是重明卫同知,陛下跟前的红人,应该迎娶贤良淑德的世家公子为夫,而不是我这等残花败柳,况且你也清楚,我姐姐被发配边关,生死不知,至今还顶着逃犯的罪名,我和邹家于你而言不仅全无助力,反是极大的拖累。”

    “胡说!你哪是我的拖累,分明是我的福星。当初若没有你,哪有我今时今日?”

    “你也说当初,如今......”

    “如今怎么了?我实话对你讲,我看着风光,其实麻烦也不小。你知我为何要进重明卫?就因为把天捅了个窟窿,这辈子科举无望,所以为避祸,为自保,只能在重明卫立命安身。你可知蔡琳贪墨案株连甚广,这天下恨我入骨者甚众,等那些人报复我的时候,指不定谁拖累谁?”话到此处,她凝视着邹竹瑾追问,“如果真到了那天,你怕不怕与我共同面对?”

    邹竹瑾毅然决然,“不怕!”

    她等的便是这句话,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知你还是原来那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邹公子,你看,你都愿意和我共患难了,我要是真舍弃了你,还算人吗?”

    邹竹瑾再讲不出回绝之言,“既如此,我给你做小便是,等你娶了正房官人,我会尽心尽力侍奉你们。”

    “你这叫什么话!故意气我是吧?”她露出急赤白脸的模样,“邹竹瑾,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竟还要我去娶旁人!”

    “我、我没想气你,我是真觉得配不上你,没脸替你主持家业,打理中馈,其实像我这般已经失了清白的男子,别说能嫁人做小,不被除族沉塘,送去庙里出家已是最好的出路。”

    “狗屁出路!那都是权门贵府杀人不见血的腌臜手段!”她插着腰,忿忿地瞪着邹竹瑾,“你给我听好了,咱俩是打小定的婚约,我时酒也并非忘恩负义之徒,所以这辈子除了你谁也不娶。还有,我把话说的更清楚些,我最大的毛病就是认死理儿,但凡认准的事、认准的人,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你要敢跳池塘,我就陪你跳,你要敢出家,我就辞官剃度,到时候你做和尚,我做尼姑,就算当着佛爷的面,我也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正当越说越激动之时,就见邹竹瑾掀开薄衾,挣扎下地。

    她抢步搀扶,“你身子弱,可不兴乱动。”

    话音未落,已被邹竹瑾搂住脖颈,叼住了嘴。

    她顿时蒙了,臊了个大红脸。

    邹竹瑾放开她,红霞染就的颊上涌着幸福的笑,“时大同知,你怎么跟呆头鹅似的不吭声了,刚刚不挺能说吗?”

    “我......”

    “你什么你,告诉你,你方才那些话我全记住了,如果今后你敢食言,我那根竹杖绝不饶你!”恢复自信后的邹竹瑾颇有几分初见时的风范,别有风情。

    她瞬间变回了姑苏县那时的做派,嬉皮笑脸地坐在了邹竹瑾身旁,“好官人,为表我的诚意,恳请你将咱俩定情的那根竹杖作为嫁妆,等成了亲,我便找显眼的地方供起来,当咱们家的家法。”

    邹竹瑾被她逗得抿嘴直乐,“真要那样的话,同知府岂不我说了算?”

    “自然是你说了算。”

    “那要有人不服呢?”

    “我都服,旁人哪敢不服。”

    “你就不怕...妻纲不振?”

    “不怕,有了你,我还要妻纲做什么?”她说着与邹竹瑾十指交握,“都说耙耳朵的女人有福,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弃那样的福分。”

    “真的?”

    “比真金还真!”

    “贫嘴。”邹竹瑾发出声嗔笑,随即又严肃起来,“时酒,我最后问你一句,真不后悔吗?”

    她神情坚定,眸光缱绻,“永不!”

    听到屋内传出激动的哭声,马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刚刚不都好了吗?怎么又哭上了?”

    风七七嗤笑,“甭替时酒担心,不会有事的。”

    马昕见风七七往院外走,忙提步跟上,“大都督,属下其实有些替您担心,虽说邹公子答应得挺好,可背不住心一软,转脸就把您卖了。”

    “他不会。”风七七很是笃定,“普通男子被贼匪玷污,还被迫怀上孩子,恐怕早就活不下去,可他恢复记忆之后忍辱负重、巧妙周旋,醒来见到本督时不卑不亢,竟还能讨价还价,说明心性之坚强异于常人。”说着又十分感慨,“看来时酒这辈子注定要受他拿捏了。”

    “您觉得他对时同知是真心的吗?”

    “应该是,时酒受伤,他那副着急的模样骗不了人,也正因如此,本督愿意当这个恶人,成全他们这对鸳鸯。”

    邹竹瑾生产之际,大夫是奉了风七七之命,才对时酒谎称邹竹瑾难产只能保全其中一个,实际上孩子不仅平安降生,还是女孩儿,很是结实健壮。

    马昕瞅了瞅四下,压低声音,“您、您打算如何处置那孩子?”

    风七七沉吟片刻,“本来不声不响丢在寺庙门口完事,但既然那小幺犯了口舌,邹竹瑾也已知道了真相,就干脆卖他个人情,也好叫他死心塌地跟着时酒。”

    “那...您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时同知?”

    “告诉她干什么?你没听她说要把这孩子作为自己长嗣。真没出息,为个男人连祖宗血脉都不顾了。还有,别看她升了官,风头无两,可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要真敢把贼匪的根苗留在身边,陛下那头肯定瞒不住,届时麻烦就大了。”

    为掩盖邹竹瑾与月河的过往,风七七已派人发布告示,称重明卫擒获两名贼匪,贼匪内眷受惊临盆,因难产双双毙命。

    “为保万全,必须尽快处置那两名贼囚。”风七七略一沉吟,“顺天府什么时候来提人?”

    “明天。”

    风七七眼中闪过丝狠厉寒芒,“倒时你亲自押送,记住,不能让那两贼囚活着到达顺天府衙,还有那个迎旭寨,务必做到鸡犬不留。”

    隔日趁时酒办差,风七七来至医馆,见邹竹瑾迫不及待询问孩子,便坦言道:“孩子能吃能睡,由乳公照料得很好,待长大些,本督会派人将她送去邹令身边,由邹令决定如何安置。”

    邹竹瑾满面惊喜,“如此说来,我姐姐还活着?大都督可否告知她的下落?”

    风七七摇头,“为确保邹令的安全,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邹竹瑾掩住失望,退而求其次,“大都督上回说会确保邹家老小平安,会帮邹家东山再起,这话可还作数?”

    “当然。时酒乃本督得力手下,又是本督的好姐妹,你是时酒即将过门的相公,说起来,你的母家也不算外人。”

    他不便下榻,便躬身以表敬意,“多谢大都督。”随后欲言又止。

    风七七晓得他的心思,便主动说道:“昨日那两名贼囚竟敢在解送去顺天府的路上脱逃,被重明卫当场剿杀。”

    “死了?”他身形一颤,两手不由自主抓住锦褥,“大都督,那日我只是说、说不想再与她们有任何瓜葛,您、您答应过我会按律处置的。”

    风七七轻嗤,“本督正是按律处置,她们长期盘踞上方山迎旭寨,劫财害命,难道不该杀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邹公子你得明白,若依照秦府尹那嫉恶如仇的性子,那两名贼囚根本不可能留有全尸。”见他眼中似含了泪,又劝道:“何必为不值得的人伤怀,难道你就不怕她们去了顺天府,会给你、给时酒惹麻烦吗?”

    他听完这话,将眼泪强忍回去,“容、容我再多问一句,前日那个小幺是不是也已被......”

    风七七打断了他未尽之言,“邹公子,你要记住,自从你被渔夫搭救之后,就躲去老家避祸,近日才奉父命回京与时酒完婚。什么迎旭寨的贼匪,什么不相干的小幺,统统与你无关。对了,本督还要提醒你,当年之事牵扯乐郡王,为了你能顺利嫁给时酒,为了你姐姐,为了邹家,你必须坚称自己是失足落水。你不必觉得委屈,本督不是不让你报仇,只是叫你等待时机。”

    他点了点头,“大都督的告诫,我全记下了。”片刻后又哀声叹息,“人皆有私,我亦不能免俗。”

    风七七一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只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不必过于自责。”

    “我这般选择,怕是也顺了大都督的心意吧?”

    风七七听完这话,再度打量他,“邹公子,本督真心希望你能与时同知琴瑟和鸣,成为她的贤内助,你可明白?”

    “明白,我...断不会让大都督失望的。”

    几日后的晌午,林允心才陪林绛心吃完饭,便被墨诗喊去了揽月楼。

    他夹着万分小心,在门口候了片刻,就听卓念音吩咐,“传林允心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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