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请罪

    许是芦席卷过于沉重,那两人走了片刻便已气喘吁吁。

    矮胖子满腹牢骚,“这贱人死的真不是时候,害咱们大过年去坟场运尸。”

    瘦高个警惕地环视四周,“小声点儿,再让旁人听了去!”

    矮胖子嗤之以鼻,“这荒山野岭,又黑灯瞎火,除了咱俩倒霉催的,哪还会有旁人?”

    瘦高个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到底是阁主的吩咐,还是别抱怨了。”

    顾渊起先听到“坟场”、“运尸”等字眼儿,已惊得寒毛卓竖,如今又听说是隐月阁主的命令,登时像挨了雷劈,泥塑般呆住,脑袋嗡嗡作响。

    饶是他再天真单纯,也知这深夜运尸乃鬼祟之举。况且尸体从无极斋抬出,多半是无极斋之人,他实在搞不懂隐月阁主到底在掩盖什么,竟派人藏尸灭迹。

    回想起阿玖说得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免愈加忐忑,眼瞅那两人越走越远,忙深吸了口气,提步追赶,哪知慌乱中踩到枯枝,发出咔吧一声。

    声音虽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夜里尤为清晰。

    那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瘦高个更是厉声叱喝,“是谁,滚出来!”

    他吓得缩在树后,不敢动弹。过了片刻,只觉那两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禁心跳加速,手脚发凉,越发无措。

    然就在此刻,山道另一侧的灌木丛晃了两晃,紧接着传出几声猫叫。

    矮胖子顿松了口气,还剑入鞘,“原来是只畜生,吓死我了。”

    瘦高个则抹了把冷汗,定了定神,“未免夜长梦多,咱俩还是麻利点儿,否则耽误了差事,没法儿向阁主交待。”

    此后,两人均不再多话,并加紧了脚步,而顾渊唯恐暴露,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尾随。

    约莫两炷香后,眼前现出座幽谷。

    此处常年不见阳光,别说是人,连鸟兽都罕有踪迹,乃是隐月阁最阴森、荒僻的所在。

    顾渊找了块大岩石藏身,眼瞅着那两人将芦席卷顺着山坡扔了下去。

    矮胖子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总、总算大功告成,真、真他娘的累!”见瘦高个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又揶揄道:“自打阁主连上邪功,这里已不知葬了多少冤魂,你念这几句经能顶啥用?”

    “甭管有用没用,反正得念。”瘦高个的语气带着伤感,“你不晓得,珠儿乃我同乡,我当初劝他安分度日,可他不听,削尖了脑袋往无极斋钻,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叫良言难劝该死鬼!”矮胖子曾挨过珠儿奚落,至今仍有几分不忿,“自从他当上无极斋的掌事,瞧给他兴的,成天吆五喝六,还真把自个儿当人物,岂料在阁主眼里不过就是具炉鼎。”

    瘦高个嫌矮胖子刻薄,“行了,人都死了,少说两句。”话音未落,被夜风吹得直打颤,顿时又央告起来,“珠儿老弟,我知你死得惨,然冤有头债有主,你索命可要找对人,千万别缠着我俩。”

    随后拜了几拜,这才与矮胖子离去。

    茫茫夜色之中,矮胖子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依我瞧,剩的那几个也快不成了,希望能熬过十五,否则上元节那晚,说不定咱俩还得来喝这西北风......”

    最后又叨咕了什么,顾渊没听清,因为他此刻已迫不及待冲下山,去寻找珠儿的尸体。

    自入秋到年前,但凡去无极斋,他总能看见珠儿,珠儿会给他斟茶,陪他说笑,对他嘘寒问暖。

    他喜欢珠儿的活泼伶俐,不敢相信那般鲜活的性命就这样殁了。

    由于跑得太急,没留神脚下,砰的被绊倒在地。

    他揉着疼痛的膝盖,尚未爬起,就瞅见了身侧的芦席卷。

    许是滚下山时受了颠簸,亦或许是与他磕碰的缘故,总之芦席卷已经散了,露出大半尸身。

    他既慌且怕,使劲儿咽了几口唾沫,伸手探过去,可半路又缩了回来。

    夜风飕飕地刮着,他咬牙给自己打气。

    顾渊啊顾渊,事到如今,你若不弄个明白,后半辈子如何心安!

    反复默念了几遍,他终于下定决心,壮起胆子掀开芦席。

    然只瞅了一眼,就失声惊叫,手脚并用向后躲闪。

    原来正如阿玖所言,炉鼎被采补之后,已容颜枯槁,瘦削得不成人形。

    他实在不敢多瞧,然又不死心,煎熬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向尸身爬去。

    凄冷的月光下,尸身额间的朱砂痣映入眼帘。

    他心一颤,紧接着,泪水肆虐。

    犹记正月二十五那日,他向隐月阁主辞行时问道:“师傅,好几天不见珠儿,他生病了吗?”

    隐月阁主笑着摇头,“珠儿的表姑帮他寻了亲事,央告替他赎身,为师焉能不准?所以给他添了些嫁妆,已送他下山。”

    他十分欢喜,“珠儿能得师傅厚待,又终身有靠,真真好福气!”

    隐月阁主慈祥地摸他额头,“论福气,他哪能与你相比?小渊,师傅膝下无嗣,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定会将你养育成人,并为你寻个好归宿。”

    “师傅......”当时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亲昵地投进隐月阁主怀里,现在回想真真不寒而栗。

    师傅啊师傅,我原以为你是因大师姐叛阁之事变得喜怒无常,哪知你本性凶残,心狠手辣,且笑里藏刀,道貌岸然。

    想到此处,伤心、失望、恐惧、迷惘一股脑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伏在珠儿尸身之上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背后传来声呼唤,“小渊。”

    他顶着挂满泪痕的脸回眸观瞧,瞅见阿玖的刹那立马扑了过去,“师兄,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时至今日,回忆往昔,他依然心有余悸,“铮表姐你不知道,隐月阁后山的幽谷就是处坟场,专门用来丢弃死了的炉鼎。付恩宜真是丧尽天良,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断送在她手里。”

    玹铮义愤填膺,“付恩宜恶贯满盈,绝不会有好下场。对了,是纪玖告诉你付恩宜冒充纪雨卿之事?”

    “嗯,他说付恩宜很早就开始修炼邪功,老阁主发现后震怒不已,痛定思痛,才要解散隐月阁,带领弟子回归正道,哪知付恩宜却勾结阴无忌发动叛乱,不仅杀害了老阁主,还冒充老阁主在江湖上作威作福。”

    玹铮冷嗤,“依我看,付恩宜是怕弑师之罪被公之于众,所以才冒充纪雨卿。”说完又替他擦拭腮畔的珠泪,追问道:“那晚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唉!”他一声幽叹,思绪再度飘回崇和三年。

    那晚随阿玖返回住处后,他就病倒了。

    病势凶猛,即便从嘉兴府请来名医诊治,却仍旧数日高热不退。

    付恩宜迁怒于阿玖,欲施以重罚,但瞅他抱着阿玖寻死觅活的模样,只得作罢,命阿玖在他身旁伺候。

    在阿玖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他渐渐有了起色。

    这日午后,他吃完药正在昏睡,却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听起来像是阴无忌在埋怨付恩宜,“我不过才闭关十余日,顾渊就病得半死不活。你能不能别光顾着练功,也花点心思在他身上,他对咱们极为重要,倘若真有好歹,岂非前功尽弃?”

    “他生病还不都是你的错!”付恩宜满腹怨气,反唇相稽,“大夫说他寒邪入体,定是玩得太野受了风,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话,准他去嘉兴过年。”

    阴无忌嗤笑,“敢情我哄你的宝贝徒弟高兴也有错?”说完察觉嗓门儿不低,赶紧掀开床帐,见他仍蒙头大睡,这才放心,又扭脸质问付恩宜,“你难道不明白为何要对顾渊百依百顺?告诉你,凤都那边已传来消息,承玹铮很快就要晋封亲王,承珺煜正大兴土木给她建造王府呢。”

    “什么?”付恩宜一愣之下很是唏嘘,“想不到承玹铮还真是受宠。”

    “就是要她受宠才好,她越受宠,对咱们越有利。所以说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必须精心照料顾渊,别忘了顾渊可是咱们将来送去俪王府的大礼。”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响动,阴无忌立刻闭了口,与付恩宜双双离去。

    而等到脚步声消失,顾渊睁开惊惧的眼,紧紧咬住下唇,竭力控制自己,却依旧抖个不停。

    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如同蚂蚁在热锅上煎熬。

    掌灯时,阿玖送来稀粥与软饼,“小渊,起来吃饭。”

    “师兄!”他撑起身躯,眼巴巴瞅着阿玖,声音带了哭腔,“我、我要离开隐月阁,你得帮我!”

    阿玖吓了一跳,赶忙回身去关门窗,随后坐在榻边细问,“小渊,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扑在阿玖怀中哭诉完前因后果,脸上显出决绝之色,“师兄,付、付恩宜并非真心待我,她、她想利用我牵制铮姐姐,我、我宁死也不要做她的棋子!”

    “好,不做她的棋子,不做!”阿玖见他情绪激动,先温言安抚了一通,随后又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这鬼地方我也早就待不下去了,放心,我会想法子带你逃走,不过你别着急,咱们得...从长计议。”

    对于昔年逃离的经过,他不愿多提,“总之,我全心全意地信任纪玖,但他却出卖了我,害我被付恩宜打成重伤。付恩宜逼我服下□□,说可以饶我不死,我当时就想,与其活着受她操控,倒不如一死了之,于是就跳了崖。”

    玹铮听到此处,心疼地搂他入怀,“小渊,这仇表姐会给你报!”

    他郑重地望着玹铮,“铮表姐,我不喜欢顾渊这个身份,你还叫我隐隐好吗?我、我也还是想喊你铮姐姐。”

    “好,别说只是称呼,从今往后,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答应。”

    他破涕为笑,眼中泛起狡黠,“话可别说太满,要是我让你去杀人......”

    “你不会,你没那么残忍。但假如有一天,你真让我去杀人,只能说明那人十恶不赦,比如付恩宜。”

    他何等聪慧,瞬间便猜出玹铮的打算,“铮姐姐,你要对付隐月阁?”

    玹铮将孤鸾被劫、百里红惨死之事如实相告。

    他听完之后,既替孤鸾担忧,又同情百里红的遭遇,“付恩宜与阴无忌狼狈为奸,残害无辜,实在天理难容!”

    玹铮重重颔首,“所以我已决定彻底铲除隐月阁,除了搭救杨沐,还要为你报仇,为百里红与那些枉死的冤魂报仇!”

    他沉吟再三,“铮姐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杨哥哥毕竟身陷魔窟,你不能轻举妄动。”

    “放心吧,付恩宜与阴无忌摆明了是要引我前去,杨沐对她们还有用,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怕要吃些苦头。”玹铮无奈地叹了口气,转移话锋,“对了,二舅舅死前可曾给过你什么东西?”

    他思忖片刻,“我、我爹留下把钥匙,不过不是生前给的,是在出京的路上,乳公转交给我的。”

    “钥匙如今何处?”

    “遗失了,因遇到杀手,我急于逃命,就没顾得上。”

    “当年你既是被付恩宜所救,钥匙会不会落在她手里?”

    “不好讲,反正她从未跟我提过,我也没问过。”他见玹铮神情严肃,意识到钥匙非比寻常,“铮姐姐,乳公还没来得及告诉我钥匙做什么用,杀手就来了,我不知晓它的利害,否则宁死也会保住它。”

    “不妨事。”玹铮见他自责,忙宽慰,“我只是随便问问,千万别放在心上。”

    正说着,门外传来侍从的禀报,“王主,顾公子求见。”

    玹铮示意他安坐,独自去了明间。

    阿玖本面向槅扇站立,听到玹铮的清嗽连忙回身,欲言又止。

    玹铮玩味地打量他,“有事?”见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便故意打了个哈欠,“我累了,咱们还是改天再叙。”

    “等等!”他抢步拦住玹铮,心一横,牙一咬,撩袍跪倒,“王主,卑侍特来请罪。”

    玹铮听他做此称呼,便猜到了他的来意,表面却故作惊讶,“小渊,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哪敢起身,一个头叩在地上,“王主,事到如此,卑侍再不敢欺瞒于您,卑侍并非顾渊,而是顾渊在隐月阁的师兄纪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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