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的埋伏都在等唐纾号令,然唐纾望着满地的金银珠宝,却迟迟没有作声。
司瑶极为费解,“真是怪了,贤君与殷家的当务之急不是该把那多余的孩子送走吗?”
唐纾深吸了口迎面的冷风,“许是贤君发现了端倪,让姜氏故意引走咱们,再派旁人料理。”
司瑶皱眉沉吟,“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抄家砍头的重罪,除殷家之外,贤君难道真敢假手于人?”
唐纾盯着姜氏,满腹狐疑,“你们瞧他是不是比方才镇定了许多?”刚出翊坤宫那会儿,姜氏慌里慌张的,两次差点儿崴脚。
斐陌连连点头,“主子说的极是,姜公君起先都不敢抬头走路,见过刘孺人后腰板儿才挺起来的。”
“刘氏?”唐纾想起刘孺人与姜氏寒暄时,手里仿佛提着什么东西,登时灵光一闪,“原来是他!走,赶紧回宫!”
望春阁位于衍庆宫西侧,院落虽不大,但种着两丛幽竹、几株芭蕉,颇为雅致。
唐纾率众进院时,没瞅见半个侍从,却听见暖阁内飘出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细听竟是十面埋伏。
正要命人通传,忽闻弦声一断,不多时门吱呀开了,刘孺人恭敬地裣衽施礼,“淑君殿下长乐无极。”
唐纾抬手示意,并哂笑道:“入宫多年,还是头回听孺人弹琵琶,没想到如此荡气回肠,看来你真是深藏不露。”
“君上谬赞,有您珠玉在前,臣侍不过献丑罢了。”他说完淡淡扫了眼唐纾身后乌压压的随从,“君上何以如此兴师动众?”
“没什么,丢了件要紧东西,所以各处找找,好免除大家的嫌疑。”唐纾说罢双眉一竖,“给本君仔仔细细地搜!”
他见众侍从如狼似虎地闯进阁去,却未流露出丝毫慌乱,而是温柔谦顺地立着,也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有恃无恐。
唐纾打量他那身半新不旧的衣饰,“孺人进宫几年了?”
“六年多。”按说他容貌不差,然跻身宫中就显得平常,想当初虽也曾不温不火得过几日圣眷,但很快就泯于众生。
“听说你刚册封时住在卢氏宫里,受过他不少欺负?”
“是,卢氏善妒、跋扈,他侍寝时陛下不过随口赞了臣侍一句,他便陷害臣侍偷窃,还严刑逼供,若非贤君施以援手,臣侍恐怕早已含冤而亡。”
唐纾见他毫不隐瞒与贤君的过往,不免高看了他两眼。按说他的底细并不难查,只是他不争不妒,全无锋芒,好像潭波澜不惊的死水,根本引不起任何注意。若非斐陌提醒,自己绝不会到想到眼前这看起来温良无害的人竟是贤君的帮凶。
两炷香后,斐陌无功而返,望春阁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那个从姜氏手里调换的礼盒。
唐纾望向刘氏,恰巧他亦投来目光。
两人对视的瞬间都不禁笑起来,今日的较量看似已结束,但其实才刚刚开始。
唐纾一抖袍袖,“折腾了半晌,本君口渴得紧,想在孺人这儿讨杯茶吃。”
“难得君上不嫌弃,臣侍荣幸之至。”他将唐纾请进暖阁,斐陌带人收拾了片刻,就悉数告退。
唐纾坐在上首,端起茶杯,轻吹袅袅的氤氲,“殷良当年为博贤名,借孺人打压卢氏而已,不值得你为他如此卖命。”
他苦笑,“臣侍不受宠,想安稳度日总得有所依仗,贤君不仅救过臣侍,还帮臣侍母家摆平了人命官司,您信不信都好,臣侍最初只是为了报恩。”
唐纾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方绢帕,“本君临来前已查过,这种质地的帕子并不新鲜,但上头沾染的婴香却只有孺人才有。”
他取过闻了闻,眉间涌起丝惆怅,“是啊,这还是臣侍初承雨露时陛下赏的香料,臣侍以为陛下喜欢,所以这些年一直在用。”
“你肯认就好。”唐纾凛凛逼视着他,“二皇子被贬至慎刑司后,差点被人害死,这便是凶徒不慎遗失的罪证,你不妨好好解释解释,为何要推他落井?”
“那还用问,自然是奉命行事。”事到如今,他觉得没必要隐瞒,于是坦言道:“有些话憋在臣侍心里太久了,索性讲给君上听听。”
唐纾听他历数六年来为贤君做的阴.私勾当,只觉骇目振心,又听他诉说自己中毒及宫韶华遇刺的真相,不由勃然拍案,义愤填膺,“殷良真真毒如蛇蝎,丧心病狂!”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臣侍并非推卸罪责,当初为脱离贤君掌控,故意办砸过差事,还多次跪地哭求,可他非但不听,反拿臣侍母家相要挟,臣侍无力反抗,只能越陷越深......”
唐纾压下内心的愤怒,冷笑着质问,“你助纣为虐,与殷良分明是一丘之貉,却为何要揭发他的罪行?”
他无比凄凉道:“若说今日以前,臣侍还打算在这深宫之中苟且终老,可今日之后再无活路,总得想法子自保吧。”
唐纾紧紧盯着他,“你老实说,那个调换的礼盒中到底藏了何物?”
他支吾着,“是、是死胎......”
唐纾倒吸了口凉气,“死胎?”
他咬着嘴唇点头,“不仅是死胎,还、还五指不全,男、男女莫辨。”
“什么?”唐纾腾地站起,魂惊魄惕,但随即了然,也正因如此,才无需将婴孩再枉费周折送出宫去。
安坐后又听他娓娓道来,“贤君殿下命人叫臣侍调换魏国公君的礼盒,然后立即送去冷宫的化人场烧掉。臣侍询问是何物,传话的人说里头是只献给陛下的金丝狸猫,不幸闷死,未免晦气,绝不能叫旁人知晓。”
唐纾的心猛然提起,“你把那礼盒烧了?”
他摇头,“当然没有!臣侍见那礼盒用胶封住,出于谨慎,又忍不住好奇,便私自撬开观瞧,哪知......”他说着定定望向唐纾,颇有几分鸟尽弓藏的悲楚,“臣侍明白,因涉及皇嗣血脉,即便臣侍不打开那礼盒,贤君也断不会再容臣侍苟活,因此臣侍请稳妥之人暂时将胎儿掩埋,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倒聪明。”唐纾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只要你说出掩埋胎儿的地点,并在陛下面前揭发殷良,本君自会保你。”
他闷头拒绝,“臣侍恕难从命!”
唐纾冷嗤,“事已至此,你以为还有第二条路?莫非你想担下谋害嫡皇子的罪名,进慎刑司受苦?”
他身形微微发颤,“臣侍晓得慎刑司的厉害,但若跟您去见陛下,也同样凶多吉少。贤君狗急跳墙,不可能不攀咬,臣侍即便侥幸活命,也难逃严惩,况且殷家绝不会放过刘家,臣侍的母族都得陪葬。”
“你放心,本君不仅会替你求情,还会帮你保护族人,即便你被贬为奴,只要熬上一年半载,本君就送你出宫,你意下如何?”
他闻言撩袍跪倒,“臣侍知道君上神通广大,还请今日就送臣侍出宫,只要臣侍顺利脱离这牢笼,必会有人将胎儿埋葬地点告诉您的。”
唐纾见他得寸进尺,怒极反笑,“简直是痴心妄想!你乃重要人证,本君岂会轻易放你走!”
他渐渐敛住哀求的神情,“君上不会听不出方才臣侍弹的是什么曲子吧?臣侍以为项羽当年乌江自刎,实有负霸王之名,换做臣侍,哪怕就剩最后一口气,也要与仇敌同归于尽。”
唐纾只觉他可笑,“区区贱侍,竟也敢和楚霸王相提并论,你不过是条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罢了。”
他挨了责骂,眼中掠过决绝及狠戾之色,“就算臣侍乃丧家之犬,可若被逼急了,也是能咬人的!”
“你以为本君会受你威胁吗?”
他从袖口里掏出只小巧的锦盒,双手奉上,“君上的话别说的太满,还是看过此物再做打算吧!”
晌午时分,承珺煜在长春园赐宴群臣,席间闻得贤君诞下皇女,喜不自胜,因钦天监进言此乃吉兆,便当即给五皇女赐名玹璋,加封县王,以示恩宠。
玹铮久久未等到宫韶华的传信,就知事情有异,护驾回宫后,趁承珺煜探望贤君的工夫,前往麟趾殿欲问究竟,却不想在半路被斐陌截住。
慎德堂内,唐纾在正急得来回踱步,一见玹铮,眼圈情不自禁地红了,“你可算回来了!都怪我,竟、竟将那等要命的东西掉落在船上......”
刘孺人所奉之物正是他与玹铮在静宜园欢好那夜不慎掉落游船睡榻缝隙内的桃花金钿,他虽已拿到纯金底面,但上面镶嵌的猫眼尚在刘氏手中。
他告诫自己不要落泪,却忍不住,伏在玹铮肩头抽泣道:“没想到静宜园看管游船之人竟是刘氏远房族亲,那人捡到花钿,托人交给刘氏,刘氏包藏祸心,认出那是陛下赐给我的东西,便暗中隐匿,以便生死关头用来要挟。”
玹铮见他既委屈又自责,忙宽慰道:“刘氏既要挟你,就绝不会声张,出宫的事由本王安排好了,但你必须告诉他,若想从此高枕无忧,就得诈死,否则宫中平白丢了君卿,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这点他清楚,他说自幼熟识水性,但宫中无人知晓,可佯装醉酒落水避人耳目,只需一块出宫的腰牌。”
“腰牌容易,本王给他弄,不过失去他这个人证,即便挖出死胎,也无法给殷家定罪。”
唐纾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此物乃他所献,说是与姜氏碰面时,姜氏不慎掉落的,我查过,确系殷家祖传之物。”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玹铮呵呵笑起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将玉佩丢在婴孩尸骨中,殷家定百口莫辩......”
他思来想去,仍郁郁难抒,“话虽如此,可都怪我不够谨慎,否则也不会给刘氏可乘之机。”
“怎么能怪你?本王也有错。”玹铮揽他入怀,深吸了口气,“好纾儿,你没把受刘氏胁迫之事告诉父君吧?”
“我哪儿敢?”他想起宫韶华,眼泪再度滚落,“玹铮,我怕,倘若皇贵君知道了咱们的事......”
“放心,他不会知道的。”玹铮虽口吻笃定,但想起那日宫韶华刻意的提防与敲打,心里也有些犯嘀咕,“罢了,多想无益,当务之急是从刘氏手里拿回那块番邦进贡的猫眼石,还得确保万无一失。”
掌灯后,内宫饮宴,宫韶华率后宫君卿及内命夫叩祝承珺煜万寿无疆。
向荣泽并未出席,只命人献了手抄佛经。宫韶华奉旨坐在承珺煜身侧,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乐班上演麻姑献寿,歌喉犹如天籁,“众仙姬齐把寿仪献,俺奉王母旨,特把吾皇见,祝长生,贺祥光,齐把蓬莱仙境转。”
承珺煜满面春风,与宫韶华碰杯道:“今日俪王护驾辛苦,回头朕好好赏她。”
宫韶华抿嘴笑道:“她身为人臣,为您办差是分内之责,您千万别惯坏了她。”说完又纳闷道:“这孩子下晌回宫后连人影都不见,跑哪儿去了?”
司瑶边给他斟酒边道:“俪王殿下说今晚宫内闲杂人等众多,又要放烟火戏,怕有闪失,亲自带人巡逻呢。”
承珺煜不经意朝皇子席瞅了一眼,“小四怎么也不见人?”承逸涵最爱热闹,换作往常早就捧着酒爵往自个儿怀里钻。
孟晴陪笑道:“顺贵人派人禀奏,说四皇子去钦安殿给您守护祈福灯去了,真是孝心可嘉。”
话音未落,就听殿内忽传出阵干呕之声,紧接着又听岳滟秋嗔怪道:“昭贵人,陛下万寿盛宴,你身体不适就早点说,这样子成何体统?”
杨千泰强压不适正要请罪,孟琦已跪倒磕头,“陛下,我家小主并非存心失仪,而是害喜所致。”
“害喜?真的吗?”承珺煜转而看向杨千泰。
杨千泰羞涩垂头,“回禀陛下,是真的,臣侍已怀胎两月,胎晕已现,也让太医瞧过了。”
承珺煜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上天保佑,朕又要有孩子了!”
宫韶华忙不迭领着君卿向承珺煜道贺,而岳滟秋则像是被扇了记响亮的耳光,头嗡嗡作响,只觉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笑话。
半个时辰后,刘孺人不慎脏了衣袍,于是以更衣为名辞出宫宴。
唐纾给斐陌递了个眼色,斐陌会意,快步跟了出去,与此同时,宫韶华也对司瑶点头示意,司瑶亦找借口离开。
斐陌跟着刘孺人走到渠池附近,用腰牌换了猫眼石,便回转唐纾身边复命。
唐纾虽说了却心病,但整夜都没有安枕,清晨起来对镜梳妆,只觉右眼皮怦怦乱跳,内心愈发难安。
不多时,斐陌面色慌张走进暖阁,屏退其余侍从后说道:“主子,出事了?”
他一惊,撂下玉簪,“何事?”
“刘孺人他...溺死了!”
“什么!”他登时一个激灵,“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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