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祸胎

    承逸潇是昨夜三更自缢而亡的,被发现时尸身已凉透。

    向荣泽闻讯疯了似的闯出偏宫冲进罪院,抱着儿子冰冷的遗体悲痛欲绝,最终哭晕在由太女陪同而来的承珺煜怀中。

    麟趾殿小佛堂内,宫韶华穿着素净的衣袍,焚香跪诵往生咒。

    待二十遍后,正要喊司瑶,却见玹铮走进来,便擦去眼角的残泪,“可是陛下有了旨意?”

    “是,陛下复承逸潇皇子之位,命内廷司以嫡皇子礼安葬。”玹铮边说边将他搀起,见他双眸红肿,面带悲戚,又温言劝解,“承逸潇总算得了份哀荣,爹爹大可释怀了。”

    他望着供案上那三缕淡淡的轻烟,黯然长叹,“你叫我如何释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玹铮将他扶进隔壁静室,关好门后坐在他旁边,“不瞒您说,承逸潇的死另有隐情。”

    他一惊,“莫非不是自尽?”

    “是自尽,但您想想,他为何突然轻生?”玹铮了解承逸潇的性情,笃定道:“他当初被逼认罪,数月来忍辱负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太女能查明真相救他于水火,他想活着报仇,绝非背负骂名而死。”

    “听说他留下封血书,陛下看了十分动容。”

    “是,通篇全是悔罪之言,兼之为向氏求情。”

    向荣泽是承珺煜亲自送回宣室殿的,宫韶华对此无可奈何,“或许他的目的就是以死博取陛下对向氏的怜悯,助向氏重返中宫......”

    “若真那样,那他早该去死,何必等到今天?”玹铮洞若观火,抽丝剥茧,“爹爹有所不知,他手指虽有破损,但付才郎发现,除他衣袍之外,被单也缺损了一块儿,二者大小相近。”

    宫韶华手捻佛珠,眉目沉吟,“你的意思是,他虽写过血书,但呈给陛下的那份是伪造的?”

    “是的,而且女儿怀疑他的死与东宫有关。据付才郎禀报,昨日下晌,太女君去罪院探望,之后他就情绪消沉,以泪洗面。”

    “难不成小向氏同他说过什么?”

    “定是说了让他绝望的话。”玹铮的眸中泛起凛冽锋芒,“有时杀人无需用刀,舌头就已足够。”

    宫韶华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他与太女同父所出,自幼感情甚笃,想不到太女竟狠得下心肠......”

    玹铮握住宫韶华微颤的手,“蔡琳之死令太女成了惊弓之鸟,或许她怕节外生枝,想早日助君后脱困,才会如此迫不及待。”

    宫韶华静默须臾,重重哀叹,“事已至此,无法转圜,君后失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玹铮压制住心底的不安,轻声宽慰,“您也无需过分担忧,陛下虽恩准向氏重返中宫,却命他闭门静养,只要六宫权柄依旧在您手里,他就没那么容易兴风作浪。再说,不是还有淑君帮衬您吗?”

    宫韶华见她提起唐纾时神情温柔,心念陡转,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昨晚不在含晖院,去哪儿了?”

    她微滞,“屋里...闷得难受,所以...去上林苑走了走。”

    宫韶华哪会看不出她在扯谎,然却未戳破,而是提醒道:“你身为外女,入夜后就不该再私逛内苑,免得招惹闲话,即便出去,也该命人陪同。”

    她起身肃立,“爹爹教训的是,女儿知错。”

    “行了。”宫韶华并未深究,示意她坐下,“再过两日便是万寿盛典,陛下卯时起驾长春园,申时回宫,我估摸着贤君若想偷龙转凤,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经太医预测,贤君的产期尚需十余日,但只要服下特制的催产药,不出半个时辰即可临盆。“神武门归禁军把守,禁军又受魏国公统辖,殷家在礼盒中藏匿个婴儿易如反掌。”

    “话虽这样讲,但进来容易出去难,只要殷家敢铤而走险,就难逃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玹铮说罢对宫韶华深施一礼,“万寿盛典当日,女儿要去长春园护驾,宫里就仰仗爹爹与......”

    淑君二字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宫韶华瞧出她的尴尬,笑着伸手相搀,“你这孩子,还跟爹爹客套,放心,我会与淑君商议万全之策。”

    话音未落,丹朱在门外禀奏,“君上,王主,淑君殿下求见。”

    宫韶华乐了,“瞧瞧,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见玹铮起身,忙按住她,“到底女男有别,你还是避嫌的好。”

    玹铮原本只打算远远望唐纾一眼,可见宫韶华不许,心里失望,却又不敢流露出半分,只得作罢。

    宫韶华请唐纾进暖阁密谈,殊不知此刻宣室殿已闹得地覆天翻。

    向荣泽脸色铁青,双眸赤红,左右开弓连煽了小向氏十余耳光后,一把掐住他脖子,大吼道:“你这贱人,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在场侍从都吓傻了,承玹璧冲进寝殿奋力推开向荣泽,护住小向氏,“父后,您疯了不成!”

    “我没疯!”向荣泽点指着委伏于地瑟瑟发抖的小向氏,“玹璧,是这贱人把逸潇逼死的,你废了他,废了他!”

    承玹璧打量小向氏可怜兮兮的模样,命侍从将他搀下,待殿内只剩自己与向荣泽,沉着脸道:“父后不要偏信那些流言蜚语,是儿臣命阿楠去探望二弟的,您怀疑他,就是在怀疑儿臣。”

    向荣泽猛一激灵,直勾勾望向她,“如此说来,那贱人是受你指使?”见她故意避开自己的目光,顷刻间心如明镜,五官痛楚地扭曲起来,揪住她衣领厉声质问,“为什么?逸潇可是你亲弟弟!”

    她就知瞒不住,也懒得瞒,使劲儿甩开向荣泽的手,“父后还好意思责问儿臣,儿臣倒先要问问您,您与母皇结发二十载,子女双全,却为何拢不住她的心,甚至连她最起码的敬重都得不到?”

    向荣泽被戳中痛处,身形巨颤,抖着嘴唇吐不出半个字。

    她眸光如电,笑声冰冷,“别总拿宫氏当借口,母皇是宠爱他,但归根结底怪您愚蠢、无能!儿臣多次劝您韬光养晦,投母皇所好,可您仗着正夫身份惹是生非,将与母皇多年的情分消磨殆尽,以至被人陷害时毫无反击之力,后位岌岌可危。”

    向荣泽面对这般疾言厉色,蹬蹬连退数步,“我、我也不想的,可、可我见你母皇偏宠宫氏那贱人,就、就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事到如今还有的选吗?”她大步流星逼近向荣泽,用力拍打胸膛,愤懑道:“您以为二弟死了,儿臣不心痛吗?可他若不死,您就回不了宣室殿!儿臣不能眼瞅着宫氏把持内闱,将您置于死地,不能放任俪王更改玉牒,与儿臣争夺皇位,您到底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向荣泽被摇晃得身形发抖,浊泪纵横,待她松手,扑通瘫坐在地,“是、是父后没用,对、对不起你们姐弟......”

    她望着向荣泽略显佝偻的脊背及不消几月就已斑白的鬓发,内心渐渐被酸楚填满,走到妆镜台前,弯腰捡起梳篦,然后跪于向荣泽身后,轻柔地替他梳头。

    边梳,泪水边流。

    “小时候,父后常给儿臣盘髻,您的手比那些侍从巧十倍、百倍。您还说,您最喜欢早晨,因为可以伺候母皇梳妆,让她整日都光彩照人。”

    她的话令向荣泽渐渐止住悲声,“当年,我与陛下也有过恩爱,只可惜,她现在厌极了我,若非因为逸潇,恐怕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母皇并非真的厌弃您,她只是暂受蒙蔽,儿臣也并非真的怨恨您,如今这世上,只剩咱们父女相依为命,更该相互扶持。”她说着扳过向荣泽的肩膀,“您就听儿臣句劝吧,把福.寿.膏彻底戒掉,儿臣不能没有您,您还得帮儿臣登上皇位,帮儿臣教养后嗣呢!”

    话音未落,向荣泽已扑进她怀里,“好孩子,父后错了,父后保证从今往后都听你的!”

    她替向荣泽擦拭泪水,“您要真听儿臣的,打今儿起就闭门不出,安心礼佛,和睦六宫,广施恩泽,切记,万不可与宫氏争锋。”

    向荣泽重重颔首,“我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用不着十年,只需等到明年开春,儿臣...必替您讨还公道!”

    十月初十,万寿盛典在长春园的海晏堂举行,海晏堂乃外邦风格,驻有蓄水高台,龙凤水车引活泉源源注入水池,水池左右呈八字分列十二生肖人身兽头铜像,昼夜依照时辰轮流喷水,令人叹为观止。

    堂前宏敞,可容数千之众,山棚彩结,飞龙舞凤,内廷司南府乐工着五色画衣,均绣有太平万岁字样。

    宗室、百官卯时起便在此恭候圣驾,待承珺煜驾临,行三拜九叩大礼。

    乐班高奏《万寿无疆之曲》,并诵唱道:“四海太平,吾皇之功。群臣对扬,诞受鸿名。霞觞琼腴,君王乐岂。皇天垂休,万寿无极。”

    随后,孟晴宣旨,“诏曰:朕上畏天命,下凛民碞(yan),以敬以诚,仰荷上苍笃眷,未尝瞬息稍懈。临御以来,于今十载。开言路以达聪,举贤才以辅治。蒙祖宗之荫庇,国蓄有余,年岁丰稔。朕以凉德,勉思列圣,体大顺公,操心虑患,屈指春秋,年届不惑矣......”

    众臣皆跪听圣命,乐郡王瞅玹铮跪在承珺煜身侧,比太女还要靠近御前,不由低声嗤笑,“名正言顺的反不如私生的,母皇如此偏心,要不干脆待会儿第一爵酒也让俪王姐敬算了。”

    话没讲完,慎亲王已回头嗔斥,“胡吣什么,俪王肩负护驾之责,自然要陪在母皇身边。”

    她吐吐舌头,再不敢多嘴。而承玹璧明明将她所言一字不落收入耳中,却不动声色,竭力保持着储君风范。

    与此同时,魏国公君姜氏已领着心腹,带着女婴进了翊坤宫。

    贤君为避人耳目,服下催产药后并未传唤太医,寝殿内,只有巧言与信得过的产公,其余侍从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因怕动静太大,他勒紧了嘴,姜氏进殿时,只闻连串沉闷的叫嚷,紧接着便听见婴儿微弱的哭声。

    “怎么样?可是皇女?”见产公与巧言都似泥塑般呆立不动,姜氏紧走几步冲到榻前,伸手去掀襁褓,然只瞧了一眼,就吓得面如土色,咚得跌坐在地。

    产公与巧言也都颤巍巍跪了下去,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不是不想喊,是已经怕得不能言语。

    贤君扯掉口衔,大口喘息着,声音疲倦却充满期待,“孩子呢?”见没人答话,略有些失望,“罢了,男孩儿也不要紧,抱过来给本君瞧瞧。”

    反正已筹备万全,大不了狠心把孩子换掉,但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换掉前总得看一眼。

    见众人还是没动,贤君恼了,厉声喝道:“抱过来!”

    姜氏受他威势所迫,终于神魂归窍,将孩子包好给他,可手仍不停哆嗦,“君、君上,您、您千万别、别急......”

    话未讲完,他已抢过孩子,随后便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情景,孩子的胳膊长短不齐,手指残缺,明明有女孩特征,却长着男孩才有的阴.囊。

    “这、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他既惊且惧,完全无法接受怀胎十月,竟生下这么个怪物,于是将婴儿狠狠向地上摔去。

    婴儿只哭了一声,便没了音儿,过了良久,姜氏壮着胆子去摸,发现那具弱小的身躯已冰冰凉凉,断了气息。

    贤君伏在榻上痛哭,可才哭了两声,就死死咬住嘴唇,片刻后,他吩咐巧言将死婴包好,又对姜氏道:“去,把本君的女儿抱来。”

    当姜氏把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女婴递给他,他一把抢在怀里,咬牙道:“本君诞育五皇女,还不派人去禀报陛下!”

    半个时辰后,姜氏领着亲信来至神武门,“赶紧回府报喜。”说完又指着个宽大的礼盒道:“这是贤君殿下送给老太君的,顺便带回去。”

    亲信正抱礼盒上车,却不妨斜刺里突然跑出个毛头小子,砰得往他身上一撞。

    他站立不稳,啊的向后摔去,与此同时,礼盒翻了,里头的东西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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