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慎亲王看罢状纸,神情凝重地望向冷海琼,“这个告状的时酒现在何处?”

    冷海琼摇头,“不清楚,此人并未到刑部击鼓鸣冤,这份状纸是昨晚有人塞进冷府门缝儿的。”

    陈灵云接口道:“婆母昨晚见到状纸便找下官商议,经查,此人确系原姑苏县典史,半年前被革职通缉,在刑部亦挂了名。”

    “她犯了何罪?”

    “说是勾结恶霸、鱼肉乡民,以及拒捕伤人。”

    “她有无功名?”

    “据说曾是秀才,不过已被革了。”

    慎亲王听完陈灵云的回答,再次拾起状纸,瞧着那字字血泪,反复掂量,“这案子棘手,搞不好狐狸没打着,反惹身骚。”

    冷海琼知她自容馥被问罪后就变得畏首畏尾,于是郑重其辞,“所谓富贵险中求,况且王主所求的远远不止富贵。蔡琳、顾溪身为太女的左膀右臂,只要能扳倒她俩,冒再大的风险也值。”

    慎亲王盯着案头那尊铜虎钮镇尺,眸光幽幽,“那两人皆是朝廷重臣,当年又都有从龙之功,状纸所述未知真假,即便均是实情,此案也未必能成。”

    冷海琼眼波中寒芒闪烁,“成与不成要看证据,状纸里既说蔡、顾勾结官绅伪造黄册,那么黄册便是定案的关键。”

    陈灵云见慎亲王来回踱步,似难以决断,暗中有些起急,“王主,有渔阳案作例,您还有何顾虑?”

    渔阳案发生在太.祖年间,当时朝廷派钦差巡查北直隶,有人拦轿状告渔阳县官绅勾结吞盗税粮,太.祖命刑司拷讯,后发现户部左侍中郭桓与北直隶官员狼狈为奸,私吞十大州府税粮两千四百万担,并巧立名目,征收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苛捐杂税,贪银高达千万之数。

    太.祖震怒,大兴牢狱,千余官员被革职问罪,将近半数被抄家砍头,更不要提那些遭受牵连难以计数的地方富绅。

    慎亲王想起昨晚与玹铮谈及渔阳案时承珺煜的态度,不免露出几分颓然,“都说水至清则无鱼,陛下并非不懂地方的伎俩,只不过装聋作哑。此案必掀大狱,陛下上了年纪,恐顾及名声,不愿再血流漂杵......”

    陈灵云嗤笑,“越是那样,越要把事情闹大,陛下若知贪税之风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地步,还能装聋作哑吗?”

    “正是!”冷海琼的话掷地有声,“漠北战乱才平,安南还在用兵,东南抗倭,西南治水,帝陵修缮,运河开凿,请问王主,陛下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当然是钱粮!”

    “那不得了?”冷海琼挺身站起,义正辞严,“王主身为皇女,惩治贪佞,肃清恶吏,本就责无旁贷,况且追回税银,充盈国库,既顺承圣意,又利国利民,断没有明哲保身的道理!”

    陈灵云因连日遭受蔡琳排挤,满腔怨愤抑制不住地发泄出来,“蔡琳把持户部大肆敛财,这回务必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杀人不怕,反正候补官员多的是,还怕空出的位子没人填吗?”

    冷海琼走到慎亲王面前,神色毅然决然,“户部归太女掌管,蔡琳坚守自盗,太女亦难辞其咎。此时机千载难逢,还望王主早作决断。我等必竭尽全力,为您效犬马之劳!”说罢躬身一揖。

    慎亲王自知再无退缩之理,于是双手相搀,“如此有劳姨母与弟妹,来,咱们再商量商量眼前的对策,依本王之见,不如......”

    当日晌午,冷海琼便派出刑部亲信偕同李羡等人,乔装改扮直奔苏州府,照状纸中的线索暗查侵吞国税之重案。

    玹铮得到禀报后,派人请卓之杭进府赏月,并命风七七作陪。

    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照着湖面,似铺陈水银万顷。晚风袭来,波光粼粼,湖光月影,荡漾争辉,如此美景,令人心醉。

    三人在船上饮酒,林绛心的歌声从岸边凉亭徐徐飘来。

    玹铮挂着淡淡的笑容,“若真如歌中所唱‘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那这世道就真的太平了。”

    卓之杭慢条斯理地品着桂花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王主还怕不能得偿所愿?”

    风七七剥着蜜桔,略带遗憾道:“可惜慎亲王那头只派人去查苏州府,若能将四省涉案州府一网打尽就好了。”

    玹铮摇头,“若把其他州府的盖子都揭开,只怕承玹珅就不敢碰了。”

    风七七纳闷地问,“为什么?”

    卓之杭见玹铮含笑不答,而是望向自己,于是接过话来,“风大人可晓得朝廷如何征收粮税?”

    “知道啊,每县的田地划为不同粮区,每个粮区由田产最多、声望最高的富绅担任粮长,每年春秋两季,百姓都要遵粮长之命到指定地点纳粮纳捐,这法子还是太.祖当年钦定的。”

    按景齊律法,县衙并不直接收税,只是在征税期间派典吏监督,待征税完毕再将粮、丝、银钱等清点入库。

    卓之杭边听边颔首,“太.祖当初煞费苦心,就是为杜绝官衙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可她却忘了,官吏与粮长勾结,什么事情都能干的出来。风大人可清楚何为淋尖踢斛?”

    风七七听时酒提过,“据说是为了多收税,量米的斛除了要堆成尖,还得故意踢两脚,洒出米后再装对吧?”

    “不错,这堆成的尖和洒出的米都叫损耗,是要入官吏腰包的,此风原出自江浙,后来各省纷纷效仿。”

    风七七不以为意地撇嘴,“所谓雁过拔毛,自古有之,这不稀奇!”

    卓之杭晃动杯中琼浆,“那本官就说点儿风大人想不到的,各地府衙为谋私利,还有项约定俗成,那就是备明暗两本黄册,暗的拿来收税,明的上报朝廷,如此趁春秋两税,都能发笔横财。”

    风七七被惊得舌桥不下,“这、这也太离谱了吧?照您的意思,十三省一百四十州府就没有不贪的?”

    卓之杭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景齊官员俸禄微薄啊!夏有冰敬,冬有炭敬,巴结上峰、交好同僚,哪不得用银子?地方官也不容易,所以九成九的县衙都那么干,只是轻重不同。”

    “她们就不怕东窗事发?”

    “哼,此事各地心照不宣,说白了,谁也不比谁干净,所以断不会捅破这层窗纸。当然也有例外,据说当年拦轿告状的渔阳县丞是清廉正直的好官,事后他被破格委任为知府,结果没半年,就因下属联名参劾而遭革职。”

    风七七明白这是那县丞犯了众怒之故,唏嘘不已,“这叫什么事?为社稷不计生死,到头来却无容身之地。”

    玹铮弯起唇角,“你现在明白本王为何不让各地镇抚司插手了吧?这等断天下官吏财路、大兴牢狱的贤良名声,还是由承玹珅背的好。”

    风七七起先以为玹铮将案子丢给慎亲王不过是借刀杀人,却未料还有这层玄机,对玹铮越发敬服,“王主英明,咱们只管隔山观虎斗,即便案子办成,慎亲王还是落不着好。不过她向来狡猾,难道不懂其中的道理?”

    “懂归懂,可她舍得放手吗?”卓之杭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皇贵君遇刺震动朝野,君后获罪却仍未牵连太女,陛下设局打压王主,多半也有保全太女地位的意思。如今太女君诞下嫡嗣,擎等册封皇太孙女的旨意,她眼见离凤椅越来越远,如何甘心?况且她以为案子仅限于苏州府,大不了关起门收拾南直隶,根本想不到蔡琳爱钱如命,蝇营鼠窥,四省皆有涉案......”

    风七七恍然大笑,“如此说来,慎亲王就是那饿极的狗,而苏州府贪税案就是王主扔的骨头,她只要啃上,就舍不得撒嘴,等骨头变成扎嘴刺猬,再想吐也吐不掉了!”

    玹铮被这比喻逗得前仰后合,嗔笑道:“你呀,总说让你多读些书,这般粗言秽语,难为你怎么给陛下写奏折的!”

    卓之杭自打与风七七相处,很欣赏她这脾气,伸手拍了拍她肩膀,“风同知这是话糙理不糙,生动得很啊!”

    风七七讪笑了两声,又问玹铮,“王主,既然各地府衙那起子破事根本不是秘密,那么陛下同样心知肚明。蔡琳、顾溪当年立过大功,就算贪墨税银,陛下能真砍她们头吗?”

    玹铮端起酒杯,嗅着那醉人的香气,“顾溪能否获罪,本王没把握,但可以把话撂这儿,天下官吏皆可贪,唯独蔡琳不能贪,这次她必死无疑。”

    卓之杭与风七七面面相觑,“为何?”

    玹铮一笑,卖关子道:“佛曰说不得,到时候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两日后的二更,时酒落下最后一笔,惆怅地吁了口气。

    玹铮缓步进屋,“时娘子。”

    她一怔,忙转身施礼,“王主金安。”

    玹铮示意她平身,眉目很是温和,“再过两天就是秋闱,本王有话嘱咐你,来,坐下说。”

    将近半个时辰后,她信誓旦旦道:“王主请放宽心,学生不会令您失望。”说完捧出十余本写着建隆五年字样的赋役黄册,“这是学生仿姑苏县衙老文书式样赶制出来的,但不知王主为何要学生做这个?”

    玹铮从她手中接过细细翻阅,“别说,笔迹模仿的还挺像。”见她面色疑惑,便盯着她的眼,“不该问的别问,记住,本王从未见过你,这东西你也从未见过。”

    “是。”玹铮的目光令她惶恐,她预感事关重大,忙起身肃立,“学生会谨记的。”

    玹铮走到书案旁,拾起那字字殷红的薛涛笺,“这是什么?”

    她心微微发颤,声音透出几分凄凉,“是、是学生的遗书。”

    玹铮从头到尾通读,极受触动,“时酒,此行艰险,多余的话本王不多说了,你还有何要求,不妨直言。”

    她犹豫片刻,撩袍跪倒,“王主搭救学生性命,又派人看护学生亲眷,学生惟有以死相报,但的确有一心愿未了......”

    “你是说邹竹瑾?”

    “是!”她听到邹竹瑾的名字,顿涌起无限悲伤,眼中渐渐蓄满泪,“学生对不起他,当初若能尽早痛改前非,娶他过门,他也不会身遭不测。”

    玹铮见她难过得几乎无法自持,心里亦不舒服,劝慰道:“世事无常,你也无需自责。”言罢,又踌躇许久才开口,“邹公子乃投河自尽,你觉得他还尚在人世吗?”

    “在!肯定在!”她猛抬起脸,神情倔强,“王主,求您无论如何要找到竹谨,倘若学生有个好歹,您定要把这份遗书交给他,那样学生纵死九泉也瞑目了!”

    说完砰砰砰磕起头来。

    玹铮赶紧弯腰搀扶,“好吧,本王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本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有轻生之念,本王让你告状,并非是叫你送死。你得活着,才能等到与邹公子团圆的那天!”

    时酒悲泣之时,上方山的迎旭寨内,阿竹正手扒窗户望月亮。这些天,总有个女人出现在他梦里,那俊俏的模样,那略带不羁的笑,从模糊渐渐清晰。

    他虽记不得那人是谁,却有种本能的亲近。

    忽然,咳嗽声传来,他一惊,赶紧快步挪回床边,连带着铁链哗哗作响。

    月河走进房,见男人坐在床头,战战兢兢地缩着身躯,便轻唤,“阿竹。”

    他本能地瑟缩了两下,起身屈膝,“寨、寨主。”

    月河蹲身给他开锁,卸去那沉重的脚镣,并扶他坐下,温柔地说:“你已是我的人了,以后叫妻主吧。”见他闷头不语,又在他额头洒下记啄吻,“我也不想锁着你,可你都跟了我,还惦记跑,我也没法子。”

    按二妮的意思,男人不听话就该往死里揍,可自己真下不去手,“我知你不愿整天闷在山寨里,这样吧,明儿我要进城,带你一起去,但你得保证不许乱跑,否则我就再也不放你下山!”

    阿竹听了这话心狂跳不止,连连点头,“我、我会听话,绝、绝不乱跑!”话音未落,已咚得被月河按倒在榻。

    二妮躲在门外,听着屋内传出的娇.喘吟.哦,笑嘻嘻地离开。次日下山进城,阿竹果然脚步虚浮,根本没气力逃跑。

    转天就是钦定秋闱的大日子,天不亮,贡院门外已聚满了考试的秀才。

    时酒混在这些人当中,就在贡院大门开启之时,她忽然撕去外衣,露出前后都写着冤字的白袍,并手捧孔圣人牌位直挺挺往贡院门前一跪,高声呼喊,“当朝户部尚书蔡琳、兵部尚书顾溪勾结官绅侵吞税粮,罗织罪名陷害无辜,杀人灭口无视国法,罪恶滔天,人人得而诛之!......”

    她声泪俱下,字字铿锵,高声背诵着这篇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的声讨檄文。

    渐渐地,人群停止了议论,将目光都投向她,身体里的血液亦慢慢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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