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都一片月,万家团圆节。
苏珂干了杯中酒,面上笑着,心底却不是滋味。
玹铮留在行宫陪驾,这个中秋注定要冷清许多,而更令他难过的是,被接去清漪园的是卓念音,不是他。
孤鸾将他那稍纵即逝的失落尽收眼底,亲手给他夹了块桂花冰糕,柔声道:“秋闱在即,重明卫担子不轻,王主前些日子没少跟卓大人、卓二夫人议事。”
这话说的委婉,但他心思通透,哪还有不明白的?说到底,卓念音有家世可以依仗,玹铮总会偏宠几分。
夜凉如洗,月华如练,映得人人衣袍都像涂了银粉,层栏高阁都仿若琼楼玉宇似的。
晚风吹过,桂枝浮动,碎玉散落,幽香袭人。
笛清弦脆,林绛心珠喉宛转,遏云绕梁,“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苏珂听完这句,笑问正低头搅弄桂花酒酿圆子的阿玖,“顾公子,想什么这么入神?”
阿玖微怔,忙掩好心事,讪讪道:“叫侍郎笑话,林公子声出金石,奴才是听得痴了。”
一曲唱罢,林绛心又奉上香松柔腻的酥皮月饼。
苏珂指着空位,“林公子辛苦,快坐吧。”
林绛心低眉顺眼地躬身,“奴才身份卑微,不敢乱了规矩,还是站着伺候的好。”
苏珂温婉含笑,平易近人,“过节图的是高兴,咱们都是服侍王主的人,无需那么多讲究。”
林绛心推辞不过,拜谢后坐在最下首。
苏珂又命侍从将大小不一的月饼叠成宝塔形状,笑吟吟道:“方才说到秋闱,我们来掷骰子吧,谁点数大,便吃那块最大的‘解元’。”
掷来掷去,竟是林绛心拔了头筹。
苏珂见他面带羞赧,便将月饼塞给他,“恭喜蟾宫折桂。”说完又细细打量他,调笑道:“你生得真美,性情也好,怪道王主疼你。”
他听这话透着酸意,忙谦卑屈膝,“奴才粗笨,王主不嫌弃罢了,岂敢与众位主子相比。”
苏珂见他承宠多日却未生骄横,心中稍安,随后看向孤鸾与阿玖,“光坐着没意思,不如咱们说笑话解闷儿。”
话音刚落,就听夜隐的嗔笑声传来,“好哇,你们大过节的凑一处玩儿,竟敢不叫我!”
众人又惊又喜,都忙不迭起身相迎。
阿玖深知如今与夜隐身份悬殊,想起先前种种龃龉,面色涨红,很有几分尴尬与踯躅。
孤鸾与夜隐最亲近,行礼后便拉住他的手,“你不是随驾去了清漪园吗?怎么回来也不提前通传?”
夜隐挽着孤鸾胳膊,眸光里泛着狡黠,“提前通传多没意思,我就是要给你们个惊喜!”说完径自斟了杯桂花酿,一饮而尽,“渴死我了,真痛快!”
还要再喝,于归已劝阻道:“公子,方才御宴上您已吃过好几杯,您忘了回府之前王主怎么叮嘱的?”
夜隐嫌他啰嗦,“好了好了,我这不是看见苏哥哥、杨哥哥他们高兴吗?”转脸又对苏珂致谢,“烦劳苏哥哥惦记着我,还派人给我送夹衣。”
“诶,我可不敢居功!”苏珂满脸羡慕,“那是王主吩咐预备的,就连花样儿也是她亲自挑选的。”
“真的?”夜隐心头一暖,双颊登时浮起鲜艳的红晕,喃喃娇嗔,“她也是,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苏珂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圣旨赐婚的侧君,与钟离挚相比,极有可能父凭女贵成为王君,于是越发讨好,“县君快上座,我吩咐膳房预备了‘水八仙’,那莼菜还是从太湖快马加急送来的。”
“水八仙”是指茭白、莲藕、水芹等八样水生鲜菜,桌案上还摆有石榴、柿子、葡萄以及切成莲花状的西瓜。
夜隐一见好吃的,立马眉开眼笑,待坐定后,拿起个酥皮月饼问林绛心,“林公子身子无碍了吧?”
林绛心盈盈拜倒,感激涕零地磕头,“奴才早已痊愈,多谢县君搭救之恩,此生无以为报。”
阿玖见状,犹豫着起身,裣衽施礼,“奴才多谢县君在宫中施以援手,以往得罪之处,还望县君原谅。”
夜隐本不想搭理他,可毕竟众目睽睽,于是搀扶林绛心的同时,冷眼轻扫,“顾公子快平身吧,本君可受不起。”
苏珂听那口气既生硬又讽刺,赶紧打圆场,“方才正要说笑话,可巧县君就来了,合该你先讲。”
夜隐嚼了片桂花糖藕,慢悠悠道:“钟馗专好吃鬼,寿辰时其妹送礼,帖云:‘酒一尊,鬼两个,哥哥若嫌礼物少,连挑担的是三个。’钟馗看毕,便命人拿了那三个鬼。担上鬼于是看挑担鬼说:‘我们横竖逃不过,可你又是何苦来的?’”
苏珂抿嘴轻笑,“那鬼定是不知钟馗的厉害,所以没头没脑的撞了上去。”
“那倒未必。”夜隐眼中的寒芒定在阿玖身上,“有些人是心存侥幸,明明是鬼,却愣披张人皮,以为能瞒天过海,依我说,这样的鬼活该被吃,根本不值得同情。”言罢又挑眉追问,“顾公子,你觉得本君说的对不对?”
芳辉殿内,玹铮也正在给承珺煜凑趣儿,“新官赴任问书吏,‘做官事体当如何?’吏曰:‘当年要清,次年半清,三年便混。’那官很是愁眉苦脸,‘教我如何熬得到第三年?’”
话音未落,承珺煜已揶揄乐道:“瞧瞧,说笑话就说笑话,堂堂亲王,竟好意思编排朝廷官员!”
玹铮装模作样地摊开手,神情十足委屈,“臣都说不会讲,可陛下偏要臣讲,臣好不容易想出一个,陛下又埋怨臣说的不好。要不陛下定个题目,臣竭尽所能就是了,又或者陛下容臣些功夫,臣去父君那里讨个妙宗儿,也好过挨骂呀!”
承珺煜被这连珠炮似的回答逗得前仰后合,对慎亲王道:“你去替朕撕她的嘴,朕哪里说了什么,她就一笸箩的抱怨。”
慎亲王知承珺煜是在玩笑,哪敢当真,于是命人倒了三碗酒,“俪王妹,还不赶紧自罚赔罪?”
玹铮咕咚咕咚喝完,抹去唇角的酒渍,“陛下别见怪,臣前几日查阅旧卷,看到太.祖年间,渔阳县官绅勾结,侵吞税粮十余载,竟累达千万两白银,故深有感触。”
慎亲王露出了然之色,“那案子我也听过,据说上至知府下至皂吏,砍了好几百人的头。”
“可不是吗?据说当时户部侍郎郭桓乃幕后黑手,涉案人犯竟多达上千。”
慎亲王义愤填膺,“那样的蛀虫该杀!若是任其横行,我景齊的江山岂非要被掏空了!”
承珺煜轻嗽一声,面容有些阴沉不定,“中秋佳节别说些打打杀杀的,也不知避讳。”
玹铮忙转移话锋,“孟总管,太女晌午就回了东宫,此刻竟还没音信,您是否派人去催问催问,也免得陛下担心。”
孟晴刚应了,就见知影满面春风地进殿禀奏,“奴才给陛下报喜,太女君酉时二刻诞下女嗣,父女平安!”
承珺煜腾地起身,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老天保佑!朕终于有嫡亲孙女了!来人,摆驾沉香殿,朕要去告诉皇贵君这个好消息。”
玹铮恭送圣驾,待走出殿门,见慎亲王望着承珺煜背影出神,于是故作感慨,“当年小甥女夭折,陛下难过了许久,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或许不日就会降下册封皇太孙女的圣旨,承氏皇族后继有人了!”
说完也不去看慎亲王苍白的面色,施施然而去。
云梦馆内灯火通明,卓念音捧着玹铮送给自己的倚虎图,咯咯笑个不停。画中的他亲热地搂着老虎脖颈,还动手去摸虎须,憨态可掬。
吴氏、墨诗都赞叹不已,“王主真把公子给画活了!”
卓念音爱不释手,抬头问信陵,“王主是单给我画了,还是苏侍郎、杨公子他们都有?”
信陵陪笑道:“凡有名分的都有,连林公子也得了呢。”
此时此刻,俪王府涵万阁内,林绛心正望着高悬的美人图发呆。那画中之人分明就是自己,站在戏台中央,美艳端方,意态娇娆,金扇轻掩芙蓉面,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水剪明眸,上演着杜丽郎的缱绻春.情。
心里五味杂陈,除了受宠若惊,仿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夜隐悄悄走到孤鸾身边,仰头望了片刻,扑哧笑道:“哎呦呦,敢叫铮姐姐牵马,你胆子可真不小!”
孤鸾不由面皮滚烫,指着苏珂那张道:“那还有个醉卧花间叫王主打扇的,你怎么不说?”
苏珂闻听羞红了脸,去年夏至他在花园醉倒过一回,自个儿都忘了,却未料玹铮竟画了出来。“莲蓬,取下来,带回星阑阁去。”
虽说今夜无玹铮相伴,可只要床头悬着这张画,就足以安眠。
夜隐瞅阿玖一动不动地举目伫立,便走过去低声说:“你这张是铮姐姐昨晚画的,她本来想画你的舞姿,可我却对她讲,你之所以相隔十年还来找她,定是记着儿时的情分,所以她便画了儿时的你和她。”
阿玖望着画中那对小人相亲相爱的模样,仿佛再次见到顾渊,强忍泪水,声音发颤,“县君真是深知奴才心意,这画是奴才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是吗?”夜隐觉得他在惺惺作态,出言讥讽,“我还以为铮姐姐没画你现在的样子,你伤心得哭鼻子呢。不过说起来,真是男大十八变,你和小时候也太不像了。”
阿玖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可路是自己选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咬紧牙关承受,“奴才贪杯,头有些晕,就不陪县君了,先行告退。”
待他落荒而逃,林绛心也施礼请辞。
夜隐打了个哈欠,“太晚了,要不咱们也散了?”
“那可不行。”苏珂给孤鸾使眼色,一左一右架住他,“好县君,王主不可能没给你画,你光看了我们的,却藏着自己的,忒不厚道!”
夜隐眼珠儿转了转,回身点指,“这挂的都是现下有名有份的,等卓侍郎回府,你们瞧他的便是,干吗揪着我不放?再说,我辛辛苦苦来给你们送礼,都没管你们要好处,就算看看你们的,也不过是收利息罢了,你们要不服气,只管找铮姐姐告状去!”
说完施展小蝉步,瞬间挣脱就跑没影儿了。
苏珂与孤鸾四目相视,都不免笑了起来。
二更后,卓念音歪倒在玹铮身上,累得呼哧带喘,昏昏欲睡。
玹铮用力摇晃他,“哎,卓小六,醒醒!”心说这小家伙儿向来嘴馋,没个十几次绝喂不饱,今晚怎么只三回就挨不住了。
他汗光点点,乱发松松,依偎在玹铮怀里,慵懒无力地睁开眼,轻声吭叽,“王主,饶了我吧,我真不成了。”
“别是病了吧?”玹铮关切地摸他额头,“这也不烫啊,到底哪儿不舒服?”
他愁眉苦脸,“说不上来,反正这几天乏得紧,总睡不够似的。”
玹铮打量他腰身,捏着他粉嘟嘟的脸蛋儿,“又胖了,得叫绣房裁新衣裳。本王听说你每顿能吃两大碗饭,荤素不吝。”
他嘟起嘴抱怨,“您连这点儿银子都舍不得啊!”
玹铮一乐,“那是银子的事吗?人不能贪口腹之欲,懂不懂?”
“懂了!”他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阖上眼,“那我悠着点儿吃吧,我也怕太胖就骑不动大老虎了!”
“说什么呢你!”玹铮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
他嗷的叫起来,可终究因为太乏,没片刻工夫,就找周公去了。
次日圣驾回宫。
慎亲王郁郁寡欢地回转王府,却不想冷海琼与陈灵云已恭候多时。
三人去了书房,待屏退左右,冷海琼掏出厚厚一份状纸,“王主,咱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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