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沉香

    薛文梅听到动静,彻底醒了。

    腿动了动,蹭到凌陌晓的脚面,令她感到一阵酥麻。

    她避开那幽潭似的两泓秋水,下意识地拉扯锦衾掩住光溜溜的身躯,不仅面颊,连耳根也变得滚烫。“梅、梅哥哥,请恕昨晚我失礼......”

    帐内依旧充斥着淫.靡的气味,而模糊的记忆在头脑中渐渐清晰。

    薛文梅嫣然巧笑,“娘子不必介怀,能伺候你,是我的福分。”说着翻身去捡散落于床下的衣衫。

    她只觉白花花的酥背一闪,心跳登时漏了半拍。晃神之际,就听薛文梅轻唤,“娘子,凌娘子!”

    “啊?”眼见薛文梅已穿戴齐整,手拿衣袍站在榻边,她慌忙夺过,“还、还是我自己来吧。”

    薛文梅瞅着她羞红的脸,抿嘴笑了笑,退了出去。

    早饭摆在花厅里,她有些心猿意马,满脑子还都是与薛文梅燕好的场面,不留神虾饺从筷间滑落,啪的一声掉进碗里,米粥四溅。

    薛文梅赶紧替她擦拭衣襟。

    她略微迟疑,握住薛文梅皓腕,殷切道:“梅哥哥,你随我回江南吧。”

    薛文梅边挣脱边嗔笑,“又讲胡话。”

    她按住薛文梅双肩,目光一瞬不瞬,“你听我说,之前咱们没有肌肤之亲也罢了,可如今......”

    “如今怎样?”薛文梅的笑容带着苦涩与自嘲,“别忘了,这里是教坊司,您是恩客,我是郎倌。”

    “不,我从未把你当郎倌看待!”

    “我知道。”薛文梅拉过她手臂,攥住她掌心,“所以昨夜我是心甘情愿的!”说罢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这雕梁画栋的庭院,神情落寞哀婉,“我是罪奴,永不得赎,这里便是我一辈子的牢笼,再也出不去了。”

    她疾步走到薛文梅身旁,信誓旦旦,“事在人为,你若想出去,我定竭尽所能帮你。”

    薛文梅凝眸相望,感激中杂夹着无奈,“我知娘子义薄云天,可有些事终究是你力所不及的。”

    她神情一黯,“是啊,到底我无权无势......”

    薛文梅摇头,“即便像俪王那般位高权重,也无法赦免绛心,娘子就算救我出去,我也只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况且为救我,置娘子于险地,牵连无辜性命,我良心何安?”

    见她还要抢白,又劝道:“答应我,不要为我筹谋,能与你相遇相知,我已满足,不敢再生贪念。”

    “梅哥哥......”她心里涌起无限的歉疚,“我、我如何忍心你继续受苦,我是真的想帮你......”

    “你帮不了我!”薛文梅的语气流露着令她心痛的绝望,“只要陛下在位,我这十大世家的余孽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有容身之处,除非......”

    除非皇位易主,薛家平反。

    “娘子,你前程远大,又有高堂族亲,不该受我连累。其实我何尝不知洗冤乃是奢念,可总得给自己找个赧颜苟活的借口。”

    “梅哥哥......”她望着薛文梅滑落的两行清泪,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既然做不到,还能再说什么?

    几天后的夜里,她坐在长信殿屋顶喝闷酒。

    殿内,林绛心的娇呻渐渐停歇,不多时,玹铮纵上殿檐,坐在她身边,“凌陌晓,你这听墙根儿的毛病何时能改改?”

    她心说,你以为姑奶奶乐意?如果知道今晚是林绛心侍寝,打死她也不会来,可既然来了,她就不想再做落荒而逃的孬种。

    “承玹铮,我有话对你说。”

    “好啊,本王洗耳恭听。”见她面色踌躇,玹铮夺过酒壶呷了口,“赶紧的,都是女人,别磨叽!”

    她抢回酒壶,咕咚咕咚喝得精光,忿忿难平,“小鸾当初来找你,我是一百个不赞同,江湖逍遥自在,京城却风云诡谲,他善良纯挚,可你却......”

    “却什么?”

    “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她又想起被玹铮胁迫的事,愤懑道:“你成天算计来算计去,利用来利用去,累不累?”

    “当然累!可你也说朝堂风云诡谲,走错一步就极可能万劫不复,本王的艰难谁又明白?”玹铮说完目不转睛望着她,“凌陌晓,本王其实很羡慕你,你是侠客,能快意恩仇,无拘无束。”

    她落寞地叹了口气,“我也曾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能扶危济困,扫尽世间不平,可我既帮不了小鸾,也带不走绛心,更救不了梅哥哥。”

    月光像清冷的烟,笼在两人身上,将她们各自的惆怅映照得那样分明。

    “承玹铮,你听好了,我是输了赌约,可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这世道。”

    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其堂堂正正的活着,可惜她所崇尚的江湖侠义根本无法对抗皇权,她给不了心爱之人真正的安稳。

    “不瞒你说,我曾想过刺杀皇帝,可梅哥哥说得对,即便新君继位,十大世家依旧无法平反。我想过了,我没本事替那些屈死的人雪冤,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做到,那个人...只可能是你。”

    她说罢狠狠扯住玹铮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承玹铮,我要你发誓,有朝一日替十大世家平反,恢复那些无辜男子的良民身份。”

    玹铮与她对视片刻,用力甩开她,“你还是那么幼稚,誓言要都能作数,世上便不会再有背信弃义之徒。”

    她眸光凛冽,不依不饶,“少找借口,我看你心里有鬼!”

    玹铮站起,负手伫立,“你也不用拿话激本王,本王答应过会收拾蔡家,你尽管睁大眼睛瞧着。”

    “好,那我就拭目以待。”她与玹铮并肩而立,“不过我把话撂在这儿,你要敢骗人,我就算拼了命,也会把绛心带走。”

    玹铮嗤笑,“倘若本王食言,随便你怎样,但如果本王能扳倒蔡家,你就得重新听命于本王。”

    她琢磨片刻,恍然大悟,“说来说去,你又在变着法儿骗我替你卖命?”

    “没错。”玹铮先大大方方承认,随后反将一军,“怎么,没胆应?”

    她腆着胸脯,“应就应,我还怕你不成!”

    再过几日,到了八月十三,圣驾前往清漪园,除宫韶华之外,唐纾、杨千泰、岳青莲等皆在伴驾之列。

    自建隆四年六月至今,宫韶华二十载后再次踏入沉香殿。

    当年东窗事发,沉香殿封门落锁,摆设被尽数砸毁,直到承珺煜登基,几经修缮,不仅焕然一新,还比原先更加金碧辉煌。

    走进院门,醉人的芳香便扑面袭来。按说这时节牡丹早已凋谢,可花台上几丛赵粉灿若云锦,姚黄、魏紫、冰罩红云争奇斗艳。

    池中栽遍晚荷,并无丝毫残败迹象,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宫韶华对承珺煜展颜而笑,“有劳陛下费心。”

    承珺煜搂他在怀,“只要你高兴,朕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他眸光里多了几许绵绵情意,十指与承珺煜紧紧相扣,“陛下对臣侍的好,臣侍矢志不忘,愿与陛下同心。

    承珺煜颇为动容,“有华儿这话,朕此生再无遗憾。”

    圣驾走后,他独自坐在凤栖梧桐缠枝莲纹的洒金帐内,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那是建隆四年中秋前夜,他心绪烦乱坐卧不宁,于是由司瑶陪着去花园散心,岂料却发现僻静处有火光闪动。

    他与司瑶蹑手蹑脚躲在假山后,望见杜氏边烧纸边念叨,“阿蝉,本君承认是心狠了些,可你别怪本君,你已不中用了,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别?”

    话未讲完,冷风刮起,杜氏身边的阿萤接连哆嗦了两下,扑通跪倒在地,“阿蝉,念在咱们从小到大的情分,你饶了我吧,千万别找我索命!”

    杜氏嫌阿萤没胆,语气透着狠戾,“阿蝉,本君知你怨恨,可恨又怎样?别忘了,你老子娘、兄弟姐妹的身契都还在杜府,你成天托梦作耗不要紧,当心带累了她们!”

    说完又狠狠踢了阿萤一脚,“阿蝉聪明,懂得轻重,今晚过后,你也给本君打起精神,别成天疑人疑鬼的。”

    阿萤呐呐应了,等杜氏走后,将最后那点儿纸钱丢进火盆,“阿蝉,以后无论清明中元,你生祭死祭,我都给你烧纸。”

    想着阿蝉伺候杜氏十年,最后竟死于杜氏之手,不由又哀哀哭道:“有件事我不敢瞒你,侧君之所以给你下毒,是打算借你的命叫太女迁怒正君,可没想到太女就晾了正君两晚,第三晚就去了沉香殿。唉,总之,你死的太不值了!”

    中秋家宴,宫韶华似有心事,郁郁寡欢。宴后,杜氏找借口请走珺烨,丽正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像极了沉香殿那晚。

    宫韶华将明德殿起居录几乎翻烂了,心里充满绝望。

    几经查证,原来阿萤所言句句属实,他心心念念以为和珺烨重归于好的当晚,杜氏整夜都在乐寿堂承欢。

    原来那个人不是珺烨,不是珺烨......

    他阖上眼,泪水仿佛决堤的洪流,可再多的泪,也无法洗刷他的耻.辱,无法洗刷他的不贞。

    珺烨,对不起,我已无面目再苟活于世......

    三更时分,司瑶从噩梦中惊醒,心绪不宁地进寝殿查看,谁料正撞见他用白绫缠住脖颈,咣当踢翻了圆凳。

    司瑶啊的一声惊呼,立马冲了过去。而他幽幽醒转之时,榻前围满了人。

    珺烨既心疼又恼火,劈头盖脸地数落道:“韶华,你怎么那么傻?本宫是偏疼了杜氏几分,可你乃正君,应该宽宏大度,怎能悬梁自尽呢!倘若真有个好歹,叫本宫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玹鏡?”

    他抖着嘴唇,泪流满面,面对珺烨的质问与指责,不敢吐露实情。

    珺烨见他一个劲儿哭,叹了口气,坐在榻边温言哄道:“好了,别哭了,你如今身怀六甲,要格外保重身体,本宫答应你,再不冷落你便是。”

    “什么?”他震惊之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女,您说臣侍...臣侍有了身孕?”

    “是啊!”珺烨执起他手,浮现出再为人母的喜悦,“方才太医给你诊脉,发现已近两月,细算起来,就是当时在沉香殿怀上的。你真有福气,所谓三年抱两,韶华,这回你再给本宫生个女儿,给玹鏡添个妹妹做伴儿。”

    话未讲完,他已手脚冰凉,面无血色,头一歪晕了过去。

    珺烨急得大呼,“韶华!韶华!来人,传太医!再传太医!”

    建隆四年的十月,宸王君向荣泽怀孕,宫韶华率东宫君侍前往宸王府探望。

    他也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迈进宸王府大门的,因为他前思后想,已认定宸王与他清白被污之事脱不开干系。

    打更衣的净室出来,司瑶已不见踪影,唯一的去路被承珺煜堵住,“姐夫......”

    他双拳攥起,强忍愤懑,板着脸问道:“宸王,你要做什么?”

    承珺煜容颜憔悴,面色阴郁,直勾勾瞪着他,“本王派人送去的补品都被姐夫扔了,本王想弄清楚究竟哪里得罪了姐夫?”

    他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承珺煜没有作答,只是盯着他,仿佛要把他吸进瞳仁里,“杜氏屡次对姐夫不敬,姐夫下不去手,不如由本王代劳。”

    他闻言心惊肉跳,“承珺煜,你疯了吗?”

    承珺煜砰得攥住他的手,“不错,本王是疯了,自那晚过后,本王日夜思念姐夫,真的要疯了!”

    “你说什么?那晚?”怀疑是一回事,可从承珺煜口中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承珺煜,你老实说,六月二十二那晚,你在哪儿?”

    承珺煜勾起唇角,“姐夫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眼泪唰的滚落,抖若筛糠,高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是承珺烨罔顾姐妹之情强占了你。可她得到你却不知珍惜,竟害你伤心难过,我本来只打算去安慰你,结果...结果情不自禁......”

    “别再说了!”他满腔羞愤,抬手狠狠甩了承珺煜一记响亮的耳光,拔腿便走。

    承珺煜捂着火辣辣的脸正要去追,忽然就见他仿佛那枝头飘零的枯叶,砰得委顿于地......

    芳辉殿外,承珺煜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远眺着山脚下的湖堤秋色对玹铮道:“朕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就是你父君,虽然不能立他为君后,不能为你更改玉牒,但却希望与他做永不相负的妻夫,与你做永不相负的母女。”

    玹铮撩袍跪倒,做出副感激涕零的孝顺模样,“母皇放心,儿臣此生...绝不会辜负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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